第110章

沈惟舟带着秦随昼夜兼程, 沿途山高水远,幸好有人接应, 众人不停地换马匹换补给, 身后的包袱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几乎是一刻也不曾歇地回了秦国。

其实以沈惟舟如今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如此长途奔波, 但一来不知后方追兵何日会至, 继续留在燕国始终是不安全,其二就是……秦随一直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年轻的帝王一日比一日更困倦,明明刚走出邺昌不久就醒了一次, 却在短暂地进食和休憩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此后就一直是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有时候秦随醒来, 那双漂亮而凌厉的凤眸对上沈惟舟, 冷冽的杀意倾泻而出,会让沈惟舟生出一种难言的陌生之感, 但也不过就是一会儿, 男人就又恢复了那副湿漉漉的虚弱模样, 低声叫他昭昭。

半点也没有帝王的模样。

齐景轩和夜莺都没眼看。

当然,沈惟舟见惯了秦随这副模样,自然不会被他就这么糊弄过去, 他找来被自己强硬带上的王大海和不知底细的安秋明,可他们给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秦随没事, 只是身体比较虚弱, 心神劳累, 需要静养。

沈惟舟没有全信, 他始终忘不了秦随有一次醒来时那种冷漠又平静到极点的眼神, 连秦随快要死亡时都没有出现过的眼神,不是可以简单到用做了个噩梦来搪塞的。

但听了秦随的说辞之后,沈惟舟没有再继续深究下去。

就像他有系统和弹幕是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一样,秦随身为帝王秘密自然更多,他想说的时候自己会说的,不想说的话沈惟舟问也没用。

沈惟舟并不知道其实自己问的话还是有用的,他的性子决定了他不会去做这种事,两个人就这么错过了一次互通有无的机会。

秦随没有骗沈惟舟。

他确实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又很熟悉,断断续续又模糊不清的梦。

梦里的事醒来就已经忘的差不多了,秦随只依稀记得那个梦是关于自己,关于无数自己身边的人,关于天下苍生。

还有一个决定。

“老朽今日而来,只为一事。”苍老的声音语气沉重,“如今骨肉相食,饿殍满野,田地弃置,灾祸连年,又加之横征暴敛,战争兵乱,行数十里,不闻人声……”

天下将倾,无数隐世之人撕破誓言出动救世,却愕然发现竟然无力回天。

这盘棋已经是死局,无论落子在哪一个位置,都是必死的倾颓结局。

那这还有什么可救的?

大家一起等死就是了。

梦里的老者继续道:“如若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陛下可愿?”

秦随听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无所谓地开口:“不了。”

本就是局中人,再来一次也是重蹈覆辙,同样的过程加上相同的结局,可以,但没必要。

苍老的声音沉沉叹了口气。

“草民无能。”

年轻的帝王轻笑几声:“怎么无能?”

“不必如此,若说无能的话,也是朕的无能。朕没能达成夙愿,朕也保不了这倾颓的山河,朕没能成为那个活下来的……主角。”

哪有什么主角,哪有什么天命所归。

权谋征战倾轧,明枪暗箭阴谋阳谋齐飞,活下来的才叫主角,胜利者才叫天命所归。

成王败寇,秦随从不吝于承认自己的失败与无能。

“如果真的能重来一次的话,让你那个小徒弟活下来吧,毕竟也跟朕有几分关联。”

“天下子民是朕的责任,百姓也应该有百姓的责任,不必为朕忧心。”

老者沉默良久:“草民明白了。”

谁都听得出来,老者只是嘴上明白了,心里却还是有另外打算的,而这种打算并不在秦随所希望发生的范围之内。

重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秦随不信,也不觉得有用。

就算再重来一次,带着所有的记忆和那所谓的剧情再重来一次,秦随也不觉得能避免这场注定的天下变局。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往今来大势而已。

区别只在于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到底是谁,是否合适,是不是个把所有人往死路送的猪脑子,就像那剧情里所谓的主角一样。

老者似乎是要离开了,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垂坐高台之上的帝王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

“魏老,要不要和朕赌一把?”

老者吓了一跳,但还是好奇心战胜了那丝不祥的理智,他谨慎地问道:“回陛下,赌什么?”

帝王十分随意:“就赌你那个小徒弟。”

魏老:?

“又没人说过只有上位者才能执棋,棋子没有自己的想法吗?”帝王微微偏头,冕旒下的容颜模糊,只依稀听得出来,他好像在笑,“让无关紧要的棋子掌握自己的命运,反过来去影响棋局,众人皆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却不知道自己也是一颗棋子,身在局中,有趣,有趣。”

这次老者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是秦随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点,老者突然心甘情愿地俯身一拜,语气郑重。

“好!草民赌了!”

“草民赌这条命,为草民的小徒弟和陛下赌一把,赌一个变数。”

“一个变数?”帝王玩味地笑笑,“允。”

如果真的有来世,那就让来世的他看一看,这变数到底能变到什么地步。

登台唱戏已经开腔,你方唱罢我登场,等到散场且再来看,究竟有多少人能听到曲终。

——

秦都,望京。

巍峨深宫内,长廊庭弄,檐牙高啄,白日里巧夺天工的盛景成了万籁俱寂的夜中猛兽,黑漆漆不见四周的永寿宫在一片连绵的建筑中显得格外高大,也显得格外狰狞。

一个眼角带着细纹的女人提着一盏宫灯匆匆走过,穿过朱红的宫门,掠过深碧的石板长阶,来到了一处不甚起眼的偏殿前,低声叫醒门口当值的两名宫女:“醒醒!”

“给太后娘娘当值还敢犯瞌睡虫,不要命了么!”

两名小宫女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借着宫灯的光线认出了面前之人是谁,着急忙慌地就要跪下求饶:“仲姑姑饶命……”

“好了,”仲姑姑打断了她们,“去通传,告诉太后娘娘——”

女人已经不复年轻的声音中含着一丝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映照的三人影子扭曲,形如鬼魅:“陛下回来了。”

“……”

片刻后,原本漆黑的偏殿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紧闭的大门敞开一道仅容一人可进的缝隙,里面的人躬身请仲姑姑进来说话。

仲姑姑把宫灯交给旁边的婢女,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之后,双手交叠,面色严肃地踏进了门。

殿内只点了几根蜡烛,光线并不明亮,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昏暗。还在燃着的暖炉边轻烟缭绕,似有若无的熏香让人心旷神怡。

转过头去,低调却华贵的暗绿色帷帐旁,一个只着里衣的女人正在被服侍着披上外袍,明明年纪并不小,女人却执意要穿鹅黄色的外衣,发髻挽起,浓烈的妆容掩盖住脸上的岁月痕迹,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语气莫名。

“陛下回来了?”

仲姑姑低头:“是。”

“现在已经到朱雀门了。”

女人闻言微微一笑,抬手制止了身后婢女的动作,婢女猝不及防下手中力道偏离,硬生生扯下一根半白半黑的长发,当即就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后娘娘恕罪,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婢女知道面前女子的忌讳,哪怕是请罪声音也不大,但即便如此还是被捂住嘴拖了下去。

女人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依旧是含笑的:“太吵了,哀家不喜欢。”

仲姑姑没说话,只是把头低的更往下了些。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原本寂静的夜闹了起来。外面传来脚步杂乱的疾走声,可能是禁军,也可能是宫女和宦官。自最外围的白虎门开始,整个秦宫次第渐亮,所有的宫灯被高悬而起,帝王御令快马加鞭赶到内城,所有门禁解锁,以无可拒绝的姿态敞开,只为迎接那一人归位。

永寿宫也都点起了灯,不用女人吩咐,底下的人就手脚麻利地吹灭蜡烛,换上了更加明亮的油灯,整个偏殿顿时亮如白昼,周围的一切也都纤毫毕现,一如女人此刻隐晦的表情。

被骤然的光亮映得下意识闭了闭眼,女人再睁开眼的时候,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屏退众人,她缓缓开口:“陛下不应该回来的。”

仲姑姑犹豫了一下:“大人说,情况有变。”

有变?

女人冷笑一声。

有变没变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每次都是这样,明明万无一失的局面,秦随那小狼崽子偏偏能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高云娴已经数不清这十四年里秦随到底逃过了多少次明枪暗箭,若不是前朝有人替她遮掩,她又足够小心谨慎,怕是秦随早就找到由头杀了她。

这次也是一样。

明明把秦随的行踪都泄露给云子衍了,甚至连秦随带去的人里都威逼利诱掺和了一手,云子衍是死的吗,这样都能让秦随活着回来?

“废物。”

阴郁覆上女人姣好的眉眼,她让仲姑姑把知道的消息都告诉她,脑海中不断思考着应对之策。

“梁王那边怎么样了?”

“陛下未曾起疑,梁王殿下是天阉,又不好政务,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户部尚书还是不肯松口吗?”

“不肯,大人说他会想办法。”

“暗阁的事有眉目了吗?”

“不曾。”

“……”

“你说陛下这次去燕国带回来一个美人?”女子压下心底的沉沉郁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多美?”

仲姑姑谨慎道:“奴婢不知。”

“听闻那美人喜着红衣,身子有些不好,一步三咳,待人接物还算柔顺听话。”想了想,仲姑姑又补充道,“深得陛下宠爱。”

都能为了美人调兵遣将威胁燕国,冲冠一怒为红颜,怎么不算深得宠爱呢?

“哦?”女子冷笑几下,“秦随那种暴君也会跟宠爱这个词搭边?怕不是放出的迷惑之术罢了。”

“哀家记得晋国那位九公主还在等着陛下?明天就召小九进宫吧,据说长相极好性子也不错,如果能入主后宫,也算是给姬衡玉一个伸手的机会。”

机会给出去了,秦随怎么样就看姬衡玉的手段了。

燕国终究还是弱势了些,那云子衍也是废物,不堪大用。

“哀家受够了。”高云娴站起身来,手搭到仲姑姑抬起的掌心,“这高处先帝能站得,秦随能站得,哀家为何沾不得?”

“你看这大秦宫殿,多漂亮啊。”

这么漂亮,却只为秦随一人敞开,上上下下无数人的生死前程都在秦随一念之间,任由那个出身卑劣的稚子生杀予夺。

高云娴贵为太后,在这秦宫中却是半点实权都无,她甚至连给自家兄长塞个官职都没有资格,在最后还被秦随抓住把柄,高家男丁尽数褫夺官身贬为庶人,其父兄更是流放三千里,只有部分女眷免于灾祸。

每每想起来,高云娴都会恨,恨到发抖,却又只能打落牙齿,一颗一颗地再吞回肚子里。

这些年来无数人都想杀了秦随,但都无一成功,反而被以各种手段报复了回去。秦随上位手段不正,更是有无数人不服他,但那狼崽子硬生生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给坐稳了。

高云娴必须要忍,忍到秦随必死无疑,忍到她大权在握的那一天,为她父兄报仇。

流放之路艰难困顿无比,高家父子没等到流放地就已经病死了,高云娴连尸体都没能让人带回来。

“这偏殿人手本就不够,但那狼崽子回来,”高云娴眉头紧皱,半响,疲惫地摆摆手,“把人都撤了吧。”

仲姑姑欲言又止:“娘娘。”

陛下不曾派人对娘娘出手,娘娘又何必委屈自己蜗居在偏殿,不去正宫居住,还在正宫营造出有人居住的假象。

但话在嘴边转了半天,仲姑姑还是应了声喏。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高云娴推开殿门,语气中听不出想法:“去见见陛下吧。”

“看看这宫里,多漂亮啊。”

——

被无数人记挂的陛下正在“宠爱”新晋的美人。

秦随在进望京之前就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还有些提不起精神,梦里的内容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依稀记得自己在里面还是皇帝,而且还是亡国之君。

某位偷偷摸摸往旁边青年身上蹭的帝王:晦气。

这么晦气的事自然没必要跟沈惟舟说,秦随边想着回到秦宫之后的打算,边有些不动声色地装着可怜。

包括但不限于跟沈惟舟说“昭昭怎么不理我”,对沈惟舟假装无意地提起自己以前有多么凄惨,吃东西的时候会特意给沈惟舟留出一份他喜欢吃的菜,每天睡前还会主动给沈惟舟讲自己绞尽脑汁编的故事。

别说,睡前故事还挺有趣,就是里面的主角一成不变,都是沈惟舟和秦随。

一路上弹幕就没停过,全是整整齐齐的一句话,不要被狗皇帝的糖衣炮弹迷惑。沈惟舟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秦随多少有些讨好他的意味,他不知道秦随想干什么,但并不妨碍他陪着秦随演一演,权当是秦随救他一次的报酬。

秦随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神色如常,依旧会在沈惟舟心情尚可的时候把青年拥入怀中,下巴靠在青年颈窝,懒懒散散地让青年骑马带着他继续走。

红衣与黑衣在颠簸中交叠,修长有力的手揽住那截柔软的腰肢,感受到面前的人微微一颤,帝王安静地垂下眼睫,薄唇微勾。

谁能想到凶名远扬的暴君却有一张霞姿月韵般的俊美容颜,又有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这张皎然清隽的脸上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秦随自己也想不到。

之前的马车在秦随醒来之后就已经弃用了,众人轻装上阵,速度比之前更快几分,朝着那熟悉的地方而去。

风雪不沾衣袂,春光浓烈,遍了人间。

马蹄踏过厚实的土地,踏过青石板,踏过泥泞,趟过河水,越过山林与川泽,时间在日夜流转中变得有些模糊,温柔的风拂过青年的发梢,沈惟舟遥遥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低声叫醒秦随。

“陛下,我们要到了。”

秦随没说话。

沈惟舟从始至终都看不到秦随的表情,他只能从那紧紧揽住自己的手臂上感觉到自家陛下的占有欲好像愈发强了一些,就像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样,连睡觉都想抱着,不肯撒手。

所以他不知道,秦随在连日赶路之下那双狭长凤眸中满是倦色,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只有那满身的气质一如既往的冷冽,透着帝王应有的高高在上与矜贵。

望京近在眼前,秦随靠在沈惟舟身上,细碎的发顺着青年的耳侧滑下去,有些痒。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悦耳的嗓音:“昭昭。”

沈惟舟微微偏头:“嗯?”

秦随听到沈惟舟的回应低低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开玩笑,语气带上了点漫不经心:“如果朕出事的话,你就离开望京,永远不要再回来了,知道吗?”

沈惟舟纵马的动作微微一顿。

“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得,朕给昭昭留了一笔钱,足够昭昭衣食无忧地过完后半生。”秦随声音含笑,“昭昭可以去看大漠的长烟落日,可以去观极北的雪,去攀昆仑的山,去赏幽篁的月,去游天池的水……”

去哪里都好,别再踏进这纷争的红尘人间。

秦随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些掌握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连他也护不住沈惟舟,那天下就无人再可庇佑他的昭昭。

沈惟舟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纵马前行,牵着马绳的白皙双手依旧很稳。

长风漫卷过荒野,也拂过青年秾丽的眉眼,他殷红唇瓣微弯,漂亮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如火烈烈的衣袂在空中四下摇曳,声线清晰而平静。

说的却是与前文截然无关的话。

“我的武功恢复了六成。”

秦随下巴蹭了蹭沈惟舟的颈窝,声音喑哑:“昭昭真厉害。”

见秦随根本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沈惟舟忍了忍,没忍住:“苦肉计?”

更不明白的秦随:?

“但是成功了。”吃软不吃硬的青年轻笑一声,“陛下。”

“你不会出事的。”

如果有人想让秦随出事的话,那先死的一定不会是秦随。

“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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