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沈惟舟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这个钦差的身份, 毕竟于他而言,他不是秦随的臣子, 也并没有什么报国安民的远大志向, 对于这种寻常人梦寐以求的地位官职他没有任何执念。

但秦随没有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他,没有不容置疑的通知他,而是用几乎小心翼翼的诱哄和请求问他——

“就当帮我一个忙, 好不好?”

没有用朕的自称, 而是用的我。

沈惟舟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面对这种类似大狗狗撒娇的行为语气没有任何抵抗力,更何况他感觉到了秦随发自内心的那种尊重。

“我在暗你在明, 这样会把你置于危险之地, 但这是我当下能想到的最好法子。如果是我直接暴露身份的话, 我们的处境会更危险, 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截杀我们。”

“为了皇权,不死不休。”

“朕不能保证你一定会平安无事, 但朕能保证, 只要朕在你身边一日, 只要朕还活着,就没有人可以动你。”

沈惟舟看不见此刻秦随的表情,但他莫名有种感觉, 这个男人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疯。

因为下一秒,秦随就附耳在沈惟舟身侧低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吐出四个字。

“共死同生。”

沈惟舟唇瓣微抿, 长睫掩住眼底的情绪。

此次江南之行, 秦随将沈惟舟置于风口浪尖, 让无辜之人踩着刀光剑影前进, 一个不慎就会踏入尸山血海, 万丈深渊。

若是换个人也就罢了,但这个人又偏偏是沈惟舟。

那秦随就以帝王之尊和沈惟舟赌上这一程。

这一程山水里,沈惟舟活,秦随就活,沈惟舟若死,秦随也不苟且独生。

听起来有点像是在逼迫的样子,但沈惟舟了解秦随,所以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秦随是在和他商量,和他商量共同承担这一份责任,而且秦随要背负的风险远远比他大得多。

因为……

“陛下死了倒是没什么,那陛下的子民该当如何?”

沈惟舟平静地开口。

秦随看着他的模样,唇边笑意更甚。

“真到了那种时候,想这些就没什么意义了。”俊美年轻的帝王意味深长,“没了朕也会有下一个天降紫薇,没了大秦也会有下一个宋齐梁陈,朕要对自己的子民负责……”

“……朕也要对你负责。”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再深究下去的必要了。

沈惟舟在前二十年人生里一直把天算宗当做自己的家,把各个长老师兄弟们当成自己的家人朋友,结果就是一朝背弃,被驱逐嘲弄。

如果没什么意外,他这一生就是居无定所,无亲无故,颠沛流离的命格。

他应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不会有爱人,有生死之交。

但秦随偏偏要留住他,要让山间的风为他而动,让林间的泉为他而流,让雾里的灯为他而亮,让沈惟舟留在这万丈红尘,去坠入这喧嚣的人间。

沈惟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种状态算不算正常,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雀跃就像是藤蔓一样顺着蔓延到身体各处,指尖都不由得害羞得微微蜷缩起来。

他喜欢被肯定,喜欢被尊重,喜欢被爱。

于是他对秦随点了点头:“好。”

不管秦随以后会怎么想怎么做,但至少在这一刻,沈惟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帝王那颗炽热的心。

他相信秦随,也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毕竟……他可是沈惟舟啊。

那个骨子里就恣意张扬,温柔又热烈,一剑霜寒的……绝世天才。

他永远对自己负责。

——

或许是因为云子衍的劝阻,接下来的两天里盛空阳一行人销声匿迹,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沈惟舟这几天就被秦随看着喝药、吃饭,偶尔被秦随带着出门走一走,吃穿用度一应俱全都是最好的。

知州府也是够大,这两天里硬生生没让他们碰上一次,大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到了拍卖会当日。

在知州府的这几天沈惟舟可没少上于瑞仁面前刷存在感,每次去不是想要这个,就是想要那个。

今天看上了于瑞仁书房里的花瓶,明天看上了于瑞仁私库里的字画,还时不时发出一些能让于瑞仁“如雷贯耳”的睿智言论,把好玩乐好糊弄的世家纨绔名声坐实了。

在这一番操作之下,于瑞仁果然知情识趣,纵然还带着一定的怀疑,也早早就派人送上了拍卖会的请柬,请沈惟舟等人前去一看。

“到时候公子看上了什么尽管说与下官听便是,下官倾尽身家,也一定为公子拿下所好!”于瑞仁笑眯眯地朝沈惟舟拱手。

“好说好说,也劳烦于大人过几日写写此地的风土人情,百姓传言给本官一看,本官好回去说给陛下听。”

沈惟舟同样温柔地还礼,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说的做的却与这幅清正廉洁的样子截然相反。

两人各怀算盘,面上却演得好极了。

于是到了拍卖会这日,知州府外整整停了五六辆马车,几乎堵住了半条街,旁边路过的百姓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言一句。

自古民不与官斗,江南的百姓经过这么多年的驯化,早就都变得麻木温顺起来,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很微弱了。

因为整个秦国的传言都告诉他们,他们过得已经很不错了,秦国皇帝就是这么一个不管百姓死活的人,江南的官都是皇帝的人,官官相护,告也没用。

[封建社会普通百姓完美诠释pua受害者。]

[但秦随也是无辜的吧,百姓的认知都被蒙蔽了。]

[不知道为啥我总感觉秦随是个暴君的说法是被人有意传出去的。]

[好巧,我也这么觉得。]

于瑞仁先登上自己那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先行离去。

盛空阳和风九御一辆马车,云子衍单独一辆马车,两辆华贵的马车后还跟着一辆同样富丽堂皇,甚至更暴发户一点的马车,里面坐着的是童月笙和她那婢女春雨。

童初尧没有跟童月笙一起,他早就提前去了拍卖会候着,并且再三叮嘱妹妹不要去凑热闹了,免得惹祸上身,坏他大事。

但童月笙对秦随贼心不死,更甚至对沈惟舟有了点想法,觉得以自己的姿色也不是不能让两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于是她在哥哥离开后,自己也偷跑出来,跟着盛空阳他们一路走,这样就不用请柬了。

不知道为什么,盛空阳分明不怎么喜欢童月笙,却也不赶她走,而是任由这个被惯坏了的大小姐一路跟着,一直跟到了拍卖会。

秦随他们是最后才走的。

朱红描漆的大门被推开,雕梁画栋的府邸内缓缓走出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青年。他的肌肤是清透的瓷白色,乌黑漂亮的眸子掩在长睫之下,水色薄唇泛着潋滟的光,轻轻一抿都是惑人的殷红。

秦随不用伪装自己的容貌,动作自然就比沈惟舟和燕无双要快一些,早他们一步等在了马车旁。

百无聊赖地等了好一会儿,正要进去看看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面前容色清艳绝俗的青年视线朝他投过来,顿时心跳一滞。

没有让沈惟舟自己走过来,秦随迎了上去,牵住他的手:“好一些了?”

沈惟舟自然知道秦随问的是他的眼睛,他看着面前依旧有些雾蒙蒙,却不再是一片黑暗的世界,轻轻笑了笑:“好多了。”

燕无双也紧跟在沈惟舟的身后出了门。

“走吗?”她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自己土黄土黄的脸,一点也没个公主的样子,“再不走迟到了。”

“那就走吧。”

给他们准备的马车有两辆,按理说是沈惟舟单独一辆,秦随和燕无双另外一辆。

但秦随哪里能让沈惟舟单独乘车,况且他对燕无双的嫌弃就差写在脸上了,满眼都是“出门还要带个破公主电灯泡真麻烦”。

燕无双当然看得懂秦随什么意思,她本来还想据理力争一下,但看了秦随一眼还是怂了,只能讪讪地自己坐到了后面的马车上,给那两个人腾位置。

秦随顿时满意了起来,看燕无双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温和之色,满脸都写着“算你懂事”几个大字。

一行人就这么到了拍卖会现场。

说是拍卖会,可此次拍卖并不是对所有人开放,名额有限,拍卖的内容也与寻常百姓无关。

沈惟舟一开始也并不知道这拍卖会在何处,到了才发现所谓的拍卖会竟然设在一所偏僻却高大的宅子里。

这宅子像是废弃已久,门边木柱上的漆箔早已脱落,露出被风吹雨打的斑驳内里。牌匾上的字被人抹去了,上面现在只剩下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还有厚厚的一层灰尘。

可是……沈惟舟的视线落到门边,周围的空地都生长着枯黄的杂草,宅子的墙边也能看见长短不一的各种藤蔓草叶,门口处却是干干净净,半点长过杂草的痕迹也无。

不像是最近突然除干净的,倒像是一直就没有生长过一样。

这宅子真的被废弃了吗?

沈惟舟敛下心头的疑惑,和秦随等人一起上前,推门而入。

门口处就有专门的婢女迎接引路。

负责他们的是一名穿着蓝色衫裙的婢女。

那婢女看见沈惟舟和秦随的样貌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态度愈发恭敬,隐约还带着一丝勾缠。

她先是看了沈惟舟他们的请柬,确认无误后一俯身,低头间衣衫松散,端的是风情万种,清纯又妩媚。

只可惜沈惟舟看不清,秦随更是连个眼神都不给她,她的媚眼纯纯抛给了两个瞎子看,没有引起一点反应。

她也不是不懂事,见状顿时明白了什么,知道沈惟舟和秦随不是之前那种沉湎美色的富商官员,神色收敛拘谨起来。

“公子请跟奴婢来。”

燕无双跟在后面全程都是透明人,也没脾气,乐得吃瓜看戏,专心扮演好了自己蠢笨无知小婢女的身份。

沈惟舟他们停下她也停下,见沈惟舟他们走她也就走,颠颠地跟了上去。

行进间,沈惟舟发现这宅子虽然外面看上去荒废已久,里面也不是常年有人居住的模样,但这石阶扶手上就是一丝灰尘也无,不是有人专门打扫过就是这宅子根本就不是看上去的荒废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沈惟舟的直觉告诉他,这宅子的情况应该是后一种。

似乎是明确了沈惟舟他们一开始的那种态度,这蓝衣婢女一路上没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言语,把他们引到一处院子后就退下了。

“公子顺着进去即可,此处奴婢不能踏足,容奴婢先行告退了。”

燕无双见四下无人,悄咪咪戳戳沈惟舟,又指指面前这个破烂院子:“拍卖会?”

就这?

秦国拍卖会都这么寒酸的吗?

秦随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种,闻言不动声色地隔开沈惟舟和燕无双,长眉微挑:“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惟舟更是干脆:“走。”

三人踏进了院门。

院子里的人比沈惟舟想象中要多一些。

一份请柬只邀请一人,一人最多可以带两个随从,那这么算下来一份请柬就是三个人。

寒冬腊月刚过,初春将临,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刚冒头的嫩绿色,一片欣欣向荣万物复苏之态。

这里本该是安安静静赏景的大好去处,但一群人却生生破坏了这种美感,让人赏景的兴致大打折扣。

每个人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

有富商。

他们形貌不一,有肥有瘦,有高有矮,大多都穿着华贵,或慈眉善目,或贼眉鼠眼,但眼中或多或少地都带着一些精明的算计之色。

他们带的随从也很好认,一位家中小辈,一位账房管事,也或许是高薪聘请的门客,总之带小辈是为了长见识传授经验,带另一人就是为了参考意见给自己出谋划策。

有官员。

这些官员大多身着常服,不甚起眼,但脸上自有一股威严之色,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

他们有的清高,对周围不屑一顾;有的傲慢,对同僚指指点点;有的谄媚,在寻找比自己品阶更高之人;还有的八面玲珑,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却看不出来真正在想些什么。

他们带的随从也很好认,有的带家中女眷和小辈,有的带了两个侍卫陪护左右,还有的干脆带了好友前来,就当玩乐。

还有一些文人墨客,一些其他看不出身份的人……

沈惟舟慢吞吞地看过去,边看边听着系统在自己脑海中的补充说法,心里大致地把情况勾勒出来。

等到把一圈人看完,他莫名感觉到有点不对,但又察觉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之前那蓝衣婢女好像并不是个例,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沈惟舟他们一样不为美色所动,而且还是送上门的美色。

沈惟舟扫了一眼就看到无数的婢女穿着各色衣衫,像是五彩缤纷的蝴蝶跃入花丛,娇笑着跌入各个富商官员的怀里,任由无数双手在自己娇躯上游动,竟是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狎玩。

“……”

见身侧的人蹙着眉努力看清的模样,秦随漫不经心地抬手,捂住了沈惟舟的眸子。

沈惟舟微微抿唇,又把覆在自己眸上的修长手掌拿下来。

就在这时,“铛——”的一声响,拍卖会开始了。

一个院子,一群人,无数把软椅。

他们围成一个大圈,而圈子的中央,一个青衣中年人带着一群婢女,准备好拍卖所用器物和宝贝,粉墨登场。

一串冗长但毫无用处的寒暄之后,那青衣中年人笑着一锤定音。

“那么我们的拍卖会,现在——正式开始!”

“第一件,来自南海的七宝纯晶极彩珍珠串,起拍价,三万两!”

周围断断续续地响起窃窃私语。

“三万两,就一串破珠子,这也太贵了吧。”

“你懂什么,这种南海最顶级的珍珠有价无市,错过这次不知道要等哪一次。”

“这种珠光宝气的玩意儿也就女眷喜欢,老子才不花这冤枉钱。”

“后面肯定还有好东西,但这个也不是很贵,试试吧。”

“都别抢,都别要,这珍珠我家美娇娘喜欢,我定要拍下博得美人一笑。”

沈惟舟轻而易举地就把周围人的私语纳入耳中,他听着没有任何营养、仿若菜市场买菜砍价一般的话语,沉默半响。

秦随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他并没有疑惑太久。

几乎是同时,沈惟舟和秦随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名字:“于瑞仁。”

沈惟舟没有丝毫犹豫,拉起秦随就走。

既然是知府于瑞仁组织的拍卖会,那为何拍卖会现场不见于瑞仁的身影?

云子衍明显知道良多,他也随着于瑞仁来了拍卖会,他人呢?

再退一步说,盛空阳和风九御为何也不在?

早该发现的,三路人马从知州府出发来拍卖会,但最后在这院子里的却只有最后到达的沈惟舟一行人,早前出发的于瑞仁和云子衍他们竟是没有丝毫踪影。

“这里不是真正的拍卖会。拍卖会,应该另有去处。”

看着懵懵懂懂跟着出来的燕无双,沈惟舟解释了一句。

“什么意思,我们是被带错了地方吗?”燕无双不太明白,“可是里面就是在进行拍卖啊。”

她指了指身后的院子。

因为沈惟舟总觉得不对劲,所以他们没有往中心挤,而是坐在了边缘地带。院子外也无人看守,他们动静小一些,没有惊动什么人就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沈惟舟听到燕无双的话微微抿唇,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这,又不是这。”

于瑞仁安排马车都是统一安排,除了他自己那辆,他也不知道云子衍和沈惟舟两拨人各自会上哪辆马车,因此早有预谋将他们带偏地点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和云子衍一行人都是走同一条路,到达此处,但是现在他们在这里,云子衍他们却不在,连童初尧和童月笙都未曾见到,足以说明他们应该是一起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们去的地方大概才是真正的拍卖会,而沈惟舟他们被领着过来的地方不过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举行给沈惟舟和一群不知所谓的富商官员看的罢了。

“这个院子里的所谓拍卖会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幌子,真正的拍卖会另在别处,而且应该就在这处宅子里,不会太远。”

沈惟舟长睫微垂,眼底浮上一抹很轻的嘲弄之色。

怪不得明明不信任他却还是给他请柬,还给的那么爽快,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于瑞仁倒是好算计。

还没等他生气起来,秦随勾勾沈惟舟的掌心,语气闲适,像极了在领着众人出游玩耍:“走吧。”

沈惟舟回神:“陛下知道在哪?”

秦随直截了当:“不知道。”

沈惟舟:?

“于瑞仁那么重视这场拍卖会,还弄了个小拍卖会掩人耳目,足以说明他对此事的重视。”

这拍卖会开得如此隐蔽,再加上与军械军粮的牵扯,秦随已经认定了里面所拍卖的东西来历必然不干净,甚至都是些违反律法的事物也有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是于瑞仁,他必然要严防死守,在真正举行拍卖会的场所围上层层重兵,让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除了是要防着外面的人发现,也是为了震慑参加拍卖会的人,让他们乖乖完成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招。

这个“小拍卖会”的院子外面没有人大抵也是因为这个——

于瑞仁早就把所有人都调去守着真正的拍卖会了,哪有功夫和什么闲心思管一场赝品拍卖会,就算是这边的人都死光了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沈惟舟抬眸,看着眼前纵横交织,四通八达的小路,心中的想法再一次与秦随不谋而合。

“所以……我们只需要找守卫最多,戒备防范最森严的地方就可以了。”

于瑞仁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这么破的一个宅子,人少的地方千篇一律,数不胜数,人多的地方还不好找吗?

可不就那几个。

时间紧迫,那边真正的拍卖会怕是也马上就要开始,甚至已经开始了。

没有再耽误时间,沈惟舟凭着直觉选了一个方向:“走!”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和昨天的更新,没更也没请假是眼睛出了点小问题,事发突然医生不让看电子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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