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即今惟见青松在(中)

李成器是被一阵潺潺之声唤醒的,他双眼干涩肿痛,难以视物,只是朦胧觉得身周一片黑暗。他恍惚中听了听,是一阵阵不疾不徐的滴答声,间或夹杂着金属轻盈的撞击声,成为起伏有致的音韵。

他想不起这些温柔声音,究竟来自何处,是阿萝在园中牵动金铃,是他自己在弹奏烂柯游,是不眠不休的更漏在催送光阴,还是雨水打在田田荷叶上,化做珍珠一般欢闹地滚动。这抛珠滚玉的蕴藉之声将天地的一切真相都遮盖住,让他有一瞬分不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他隐约只觉自己在等待什么,似是等一个阔别已久的人,穿过细雨织成的珠帘,拂落失望的尘埃,缓步走来,无消互诉相思,只需轻轻拍一拍他的手,便可让生命转回记忆起点的美好处去。

身子忽然重重颠簸了一下,身后的痛楚如同黑暗的巨狼迎头袭来,打得他头晕眼花,将那夜雨闻铃剪烛西窗的美梦吞噬,也不知是身上的痛楚太甚,还是心头失望难言,让他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终是将一切都想起来,他想起自己不久前受杖昏晕,现在应该是伏在马车上,水声是雨滴打着车棚,而金铃声当是马匹身上的悬铃杏叶。编制一个梦境那么艰难,砸碎它却只需一瞬,他一生的努力,便在这真实的雨声中,被砸得粉碎,遗落在嘚嘚的马蹄之后。

芙蓉园中的金铃没有了,那乖巧温柔的女孩子,此刻当在冷寂破败的九成宫中,对着绵绵雨幕,思念着故人;终南山上的琴声没有了,不知姑母在天上,是对这自己这副狼狈形状冷笑,还是偶然也会带着温柔的痛惜回想起,他们三人最后一次在终南山上,荷花深处平静的愉悦。更漏声中轻轻的拍打也没有了,此刻他的伤痛,与花奴的伤痛,被潼关连绵的山脉隔开,随着这马蹄声渐行渐远,无从分担,无从安慰。

他大约是在发热,身子一阵阵冷战,肺腑内却是如同火烧水滚一般。他舔舔嘴唇,舌尖触到唇上干裂的血痂,口中干的一丝津液也无。他却不想开口要水,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又向谁告诉,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原来单纯的皮肉之痛,也可以痛得这般寂寞。

李成器默默又闭上眼睛,黑暗随着马车的颠簸狞笑,锲而不舍地撕扯着他的身躯,他甘之如饴。马蹄声、雨声、金铃声都在黑暗中渐渐隐去,这才是属于他的真实天地,山河永寂。

李成器不知自己昏晕过几次,又醒来了几次,终于有一股涓涓的甘泉流淌入他口中,将他干裂破碎的魂魄重新聚拢。他依稀觉得寒冷的身子被一团温暖包裹,那颠簸之苦也缓解了许多,似乎还有人在低声啜泣。他一时兴奋地浑身发颤,那个梦境终于回来了,一段时光生生被他裁剪丢弃,他又回到了花奴的车上,花奴将他从回心院接出来。出入君怀袖,他心中默默念了一句,手动了一动,急着想抓住花奴一片衣袖,呻吟着地唤了一声:“花奴……”

耳边传来一个女子哽咽的声音:“花奴在太上皇处。”他有些疑惑那声音的陌生,慢慢睁开眼睛,此刻天已亮了,微光从云母窗透进来,他看着一张挂着泪珠的女子面容。原来真的没有谁能逆转光阴,若可以调头来过,这世间便皆是圣人,皆是团圆。

元妃抱着李成器哭了半日,终于将他唤醒,却见他睁眼只望了自己一下,那热切的目光竟慢慢转为失望,似是火焰烧尽,只剩下一堆冷灰。她此生还没有见过比这更为彻底的失望,比绝望更可怕,是先对人世存了幻想,再被生生掐灭的痛楚。如同看见繁花被雨催落,被黄土掩埋,看见一个婴儿由鲜嫩的生命变得老朽佝偻,终归于死亡。她被这眼神吓得打了个寒战,一切疑惑都忘了问起,只是喃喃重复道:“殿下。”

李成器这次倒是清醒了许多,眼睛想望望窗外,只是稍稍一动,脑中复又阵阵昏黑,只得闭上眼睛,微弱地问:“这是何处?”元妃擦了擦泪道:“进了长安城,快到兴庆坊了。殿下权且再忍耐一阵,已经命人去请唤太医了。”李成器才知皇帝是将自己送了回来,心中稍稍一松,父亲在骊山上纵然担心,也强过看到自己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他随即想到一事,喘息一阵急切道:“不,不能请太医,不能让人知道。”

元妃愣了一愣,却恍然明白:皇帝不愿让人知晓兄长受杖之事。她倒抽一口冷气,急道:“可是殿下伤成这样,不延医用药怎么行?”李成器道:“命人悄悄买些棒疮药来,你替我敷上就是,我求你,千万不要泄露此事。”他说得这一句,元妃只觉胸中堵塞的忧虑、痛楚、恐惧霎时都冲破了血脉,化做泪水涌出,伏在李成器身上失声痛哭。李成器歉疚之下想要安慰她几句,却脑中发木身子疲乏,攒了半天力气,也只得轻拍拍她的手背。

李成器说得坚决,元妃到底不敢违拗他,回到府中命人悄悄开了角门,让人拿藤床抬了李成器进去。她在车上昏暗不清,也不知那伤到底有多重,一进入灯火通明的家中,但见李成器一条裤子从腰下到膝盖,尽已被干涸血迹染成褐色,如同一件铁衣和他的血肉长在一处。

她一阵眩晕,扶着床榻喃喃道:“怎么……怎么能这样?”李成器自己虽看不到,也猜出伤处定然是狼藉不堪,想来元妃自幼养尊处优,不曾见过这肮脏景象的,心下歉然,微微一笑道:“难为你了。”元妃心慌意乱哭道:“殿下,还是请大夫吧,这伤我治不了……”李成器轻声道:“不妨事,上些药就好了。”

元妃终于颤抖着手,用温水去润那干涸的血衣,她看见李成器身子抖得厉害,却是将脸埋在臂弯中一声不吭。元妃笨拙地忙碌,一双手尽被鲜血浸染,只得抬起手臂拭去面上泪痕。她很想求他叫出来,不要这样强忍,可是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他是不会叫喊的,他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在忍耐。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跟他成亲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不知道这两日他去了何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受这样重的杖伤。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乃至他的将来,对她都是封闭的。

李成器回府后高热不退,元妃终究害怕,悄悄从长安请了一位名医来诊治。李成器每日昏沉的时候多,也无法反对,到五日后他渐渐退了热恢复神志,才送了那大夫出府,并赠以重金,命他不可声张。

那日清晨,元妃正在为李成器上药,忽然有婢女急急在外叩门道:“娘子,太上皇驾临!”元妃与李成器均吃了一惊,他们并未听说皇帝与太上皇返京,元妃忙道:“请太上皇正殿坐,我这就来。”那婢女急道:“太上皇也不让人带路,自己朝这边过来了。”李成器心中一震,才想起父亲来过自己府邸,熟悉路径。他抬头见元妃一脸不知所措的惶急,只得轻声劝慰她:“去洗手,把药收起来,只说我是风寒。”他咬牙将裤子拉上,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住,知道这样伏着实在不妥,奋力转过身来。不料伤处方碰到床榻,便痛得头晕眼花额头见汗,恐怕仰卧真得会痛晕过去,只得勉力侧着身子支撑。

他们方收拾停当,太上皇已赶了进来,来到榻前急问:“凤奴究竟怎么了?”李成器微微一笑道:“路上淋雨,竟染了风寒,不能起身行礼,儿子罪该万死。”太上皇见他虽强做笑容,但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渗出点点汗珠,心下惊骇,牵起他的手便要诊脉。李成器知道父亲这些年来与方士学了医术,心下不禁大急,强行将手腕夺回,喘息着道:“真的,不妨事,这里药气太重,爹爹还是外殿坐……”

太上皇神色一凛,伸手便要揭李成器身上的锦被,又被李成器紧紧攥住,太上皇急道:“你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让爹看?”李成器微微摇头道:“爹爹,请信儿子一回,是风寒,真的是风寒。”太上皇心中隐隐猜到,但终究不敢置信,咬牙低声喝道:“松开!”李成器仍是死死攥着那被子一角,太上皇急得向元妃道:“他怎么了?朕只问你!”

元妃已是忍泪半晌,实在支撑不住,突然伏地哭道:“爹爹,求爹爹救救我们一家!”李成器惊怒道:“你住口!”他分心下手上一松,已被太上皇夺过被子,呼得一声揭开,他方才辗转之间伤处破裂,就这片刻工夫,一片片血迹重又在洁白的中衣上氤氲开来。太上皇颤抖着手揭开他中衣一角,方向里看了一下,眼前便是一阵白雾袭来,软软瘫坐在榻上。

李成器大惊失色,奋力跪起身子去搀扶,元妃忙也上前扶住。李成器叩首哭道:“爹爹千万保重,不要再增儿的罪愆了!”太上皇靠着床帏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声道:“逆子。”李成器低声道:“有国法在,是儿子罪有应得,陛下如此处置,已是为儿子留了颜面了。”太上皇摇摇头,一行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淌下,他眼睛并未望着李成器,只是喃喃自语道:“是我错了,阿月,是我错了……”

皇帝与太上皇车驾回宫,一早太上皇便要去宋王府,皇帝知道隐瞒不过,也未叫人阻拦,只是想起太极宫便有些郁闷,命銮驾一路向东,回大明宫居住。进宫后皇帝换了身衣裳,也不用饭,拿过积了几日的奏章看,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皇帝抿嘴微微一笑,继续低头不理,一双温软小手已罩在眼睛上。

皇帝笑道:“是芸芸。”

高力士在旁撇了撇嘴,心下大是不以为然。他初时不解,以皇帝的性情,为何会喜欢上那武家女子,只是皇帝第一次叫武灵芸“芸芸”时,那音调略一滑,让他恍惚中听错,打了个寒战,依稀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他带着几分不屑,又怀着怜悯看皇帝将他无处可用的柔情,倾泻在这不解人事的女娃儿身上。

武灵芸娇嗔地将手放下,不忿道:“你也不会哄哄我。”皇帝温柔的目光停在武灵芸的双丫髻上,笑道:“这里不是你来的,快回去。”武灵芸道:“我没有地方去。”皇帝诧异道:“力士没给你安排住处?”武灵芸摇头道:“我不要去那里,离你这么远,周围的人都不认识。”

皇帝心中微微一酸,也就不忍再赶她出去,只是眼前有一桩事却要办,他对高力士道:“命张说草诏,藩王出任外官乃高宗朝故事,国中几个亲王俱已大婚开府,不宜都留居国都。此番先让大哥、守礼、成义先出去吧,让姚崇宋璟他们选一选地方,国之屏翰,不要离长安太远。”

高力士心下一震,不料皇帝突然决定要命几个亲王外刺,也不知太上皇那边知道了,又会是怎样风波。他正要答应,皇帝又笑道:“另一件事一起办了,大哥的封号是当时韦庶人给的,太不吉利,这次索性改了。”他拉过一张纸,沉吟一下,挥毫写了一个字,递给高力士道:“让他们按这个字拟诏。”

高力士见纸上墨迹淋漓,唯有一个大大的“宁”字[1],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躬身道:“喏。这个字,也给宁王殿下看么?”皇帝一笑道:“大哥是聪明人,不必多此一举。”高力士便领旨去了。

高力士去后,皇帝方拉了武灵芸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低声道:“你要是在宫中寂寞,想一想有什么熟人,朕调过来此伺候你。”武灵芸摇头道:“汤泉宫的阿姨们对我不好,我不要她们——也不知道当年带我那些阿姨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是在神都还是在长安。”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她们只怕早记不得我了。”她年纪虽小,但这一声叹息,倒像经了几代人事的沧桑,皇帝有些怜惜地抚抚她的发髻,道:“倒也好,了无牵挂。”话一出口,自己又是微微一惊,望着武灵芸出神。武灵芸格格娇笑道:“我有三郎表哥啊!”

皇帝亦报以一笑,他听说朝中重臣都很反对他将武氏之女收入后宫,却真舍不得这个女子。她从腥风血雨的三朝走过,身上居然还是纤尘不染,他需要这样近乎痴傻的单纯,帮他忘记那挂着鲜血的微笑。他终究也是人,也需要找个什么人来爱护,便只好是这个毫不相干的人了。他对着不知所踪的回忆轻柔地呼唤:“芸芸,芸芸。”

命宁王李成器出任岐州刺史的圣旨,第二日到达宋王府,李成器还不能起身,元妃着朝服帮他接旨谢恩。她带着圣旨进入寝阁,李成器已经听人禀报,见到她歉然一笑,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元妃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滚下,泣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能上路。”李成器淡淡道:“坐车就是。你回母家住几日吧,这一走,怕是有一年半载不能回来。”元妃摇头道:“我不回去,殿下这里离不得人,这么大个家要搬,我也走不开。”李成器涩然一笑道:“身外之物,还有什么不能舍的。我身子好多了,你回去吧,趁着亲人还在身旁,团聚一时是一时了。”

元妃流泪摇头,哽咽中鼓了半日的勇气,才颤声道:“殿下,从此后妾只有你了。”他是她的夫郎,他的良人,是王安丰妇口中的“卿”,是他们北朝小曲里的“欢”,他的名字叫李成器,他的小名叫凤奴。他有这么多的称呼,她却只能叫他殿下。

李成器怀着歉疚的怜惜望着眼前的女子,她仍旧是青色钿钗衣,高髻上戴着满是珠玉的花冠,她在这一身华贵无比的枷锁下不堪重负地颤抖。让他想起他们成亲当日,也是金碧辉煌包裹着一个胆怯的女子,因为太多的装饰,他只知道她很美,却看不清她的容貌,以至于只要妻子不在面前,他拼命去回想,她的面容仍是如同隔着烟水般模糊不清。可是这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女,因为不幸选他做了夫婿,已经受尽了苦楚,还要忍受背井离乡远辞爷娘的思念,他想要支撑她,可是他的身体和魂魄都已经破碎的千疮百孔,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李成器努力坐起身来,身下的痛楚让他有些眩晕,趁着这短暂的眩晕,他努力让自己有一刻不要想那个名字。他将妻子拉入怀中,闭上眼睛,也许这便是他不伦不类的人生,他爱的守护不住,守护的却又不爱。

十日后宁王李成器兼岐州刺史,申王李成义兼幽州刺史,幽王李守礼兼虢州刺史,三王同日拜辞出京。三王中只有李成器向西,李守礼与李成义皆向东,三人辞阙之后并不同路,也就在宫门前话别而已。李成器勉强能行路,却还不能骑马,出了宫仍旧卧于车中。

车驾行了半日来到灞桥,因桥头人多,堵塞道路,王府长史命仪仗挥鞭清道,李成器在车中听到动静,揭帘温言斥道:“来此处皆是黯然销魂之人,我们就不要惹事了,等等就好。”长史只得命车马停在一旁。

李成器望着车外,天色阴暗,天地如同被淡墨晕了,灞桥两岸的杨柳雾蒙蒙得有些黯淡,偶然天空一队雁阵南翔,鸣唳之声更是令人惊心动魄。许多远行之人站在桥头,被亲友十指牵衣,呜呜咽咽说着不舍,柳条被弯成一个个象征团圆的圈儿,却不忍赠出,似是对着美梦,更觉现实的酷忍。

没有喧闹,也没有生气,更无人注意他们这威仪棣棣的王府车驾,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到此处皆是离人,皆是伤心人,皆是沦落人,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在天地萧瑟凄清的无可奈何面前,谁又比旁人尊贵。李成器缓缓躺回车中,原来西出阳关,也只是他一个人,无人来送,也无人可送。他和花奴奔赴各自的天涯,他们的天涯却是相反的方向。

他们都望不见长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1】李成器改封号是开元八年事,我写不到那一年了,提早给他改过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