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即今惟见青松在(上)

高力士念着皇帝心急,先派人快马回去禀报,又嫌马车不及马匹快捷,离了蒲州就让李成器同他们一道骑马,总算在第二日午后过了潼关。原来关中已淅淅沥沥下了几日雨,众人皆未带遮雨之物,虽是秋雨不甚迅疾,这一路跑来也淋得通透。且是潼关内多山路,马蹄艰难在满地泥泞中前行,不时打滑,泥浆溅得众人衣袍污秽不堪。高力士又冷又急,同几个内侍不住埋怨老天。

李成器一路上未曾与众人搭话,对一干内侍的指桑骂槐充耳不闻。他三日来皆在马上度过,精神体力都疲乏到了极处,似乎连抬手擦一把眼中水雾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心无旁骛地用冻僵的双手控着马缰,以防自己在眩晕中摔下马去。除了这专心在泥水中跋涉,他确实不敢再想旁的事,从蒲州的别驾府门前经过,他的魂魄似已从躯壳里抽离,只剩一副行尸走肉,被人摆布着在这泥淖中挣扎。

此时方是仲秋,还未到萧瑟草木摇落之时。冷雨其零,山色被濛濛水雾染得黯淡无光,与春雨里的青润可爱截然不同。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果然秋日最不宜远行,这绵绵细雨侵寒入骨,将从前种种温暖、欢愉、团聚都翻到眼前,面对着一片寒云衰草,更觉无力负担这一路上的孤寂。原来愁字,也不过是离人心中的秋意罢了。

这么一步三滑地挨进关内,进入新丰县[1]内已到了傍晚时分,一个内侍撑着伞在城门处等待,见到高力士忙叩首道:“将军怎么此刻才到,宅家算着时辰,自申时起就在驿馆内等候了。”忙又将自己的伞递上去,高力士骂道:“我都这个模样了,打伞有用么!潼关一下雨就不是人走的道,我们竟是泥里爬出来的。还不快引路!”

那内侍见高力士不要伞,自己也不敢再用,忙翻身上马。总算城内道路修得齐整,众人憋了半日的火气,此时频频挥鞭,马匹撒开四蹄尽力奔驰,不到一刻工夫便来到新丰县驿馆门外。几个内侍将高力士和李成器扶下马,道:“宅家请殿下入觐。”李成器两腿早无知觉,被人扶着进入院中,新丰乃西入长安毕竟经之途,时常迎劳西来东去的官员,驿馆修得高门深院甚是宽敞。他穿过两层外院,见前厅大门敞开,灯火通明中皇帝盘膝坐在榻上看书,果然像是等候多时。

李成器并不知皇帝为何不在骊山上见他,却要亲自赶到此处,他也不愿多想,立在门外稍稍喘息了一阵,抬臂轻轻推开搀扶的内侍,忍着腿上酸痛迈入厅内,跪下道:“罪臣叩见陛下。”

皇帝转过头来,见李成器一身袍子皆湿透,下摆沾满泥污,已将那袍子原本青色全然遮住,乍一看还道是加了一片赭色的襕。他微微一笑道:“胡为乎泥中?”李成器知他讥刺之意,只是心中被一路秋雨浇得冰冷麻木,再无悲喜之感,倒不似往日里那般如履薄冰般小心,随口答道:“罪臣微贱之身,合该曳尾涂中。”皇帝嘴角微微一抿,道:“原来大哥有此志向,可惜生错了门庭。” 皇帝漫然将书抛下,向高力士吩咐道:“那个陪大哥出京的人,带回内侍省杖毙。”

高力士刚应了一声喏,李成器抬头道:“陛下!此事与他无关!”皇帝见他面上终于有了焦急之色,淡笑道:“那与谁有关,太上皇?”李成器不愿让父亲与弟弟再生龃龉,道:“罪臣私自下山,太上皇不知。所有罪责,在臣一身,唯请陛下从重责罚,勿牵连他人。”皇帝笑道:“朕去年下诏外官不得私谒宗室驸马,朝廷律法,于大哥是身外浮云,了无羁绊,朕便只能发落薛崇简了。”

李成器身子又是一颤,低声道:“他没有见到臣,更不知臣前往蒲州之事,并无过错。”李成器未曾与薛崇简相见,皇帝却未听人禀报,不由诧异道:“那大哥去蒲州作甚?”李成器只觉心中那一处伤口也如臂上一般,在雨中泡得溃烂麻木,被人这样生生撕开伤疤审视其下淋漓血肉,也并未觉得疼痛。他木然道:“他不曾看到臣,臣想见他,只是臣一人之事。”

皇帝想不到自己的兄长山水迢迢奔波四百里,以堂堂亲王之尊逃窜至蒲州,只为了看那人一眼,这样的痴傻,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他冷笑一声道:“大哥若喜爱美貌少年,尽可对朕说。教坊司新选了一批俊秀孩子,容貌上多有胜过花奴者,朕将他们送于大哥可好?岂不胜过这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皇帝说得不堪,李成器亦不觉得羞耻,他实在太累,无力再应付这样的冷嘲热讽。或者他亲眼看到花奴与武灵兰的两情眷好,已不需要自己的牵念了。支撑他存活的理由既然失去了意义,他便可以歇一歇,放下那些负担,由着自己的本心说几句话吧?他缓缓抬头与皇帝对视,皇帝自亲政以来,这等和人四目相视的情景再未有过,此刻见他目光幽凉如门外的天色,并无丝毫恭顺敬意,心中一股恼怒便悄然而生。

李成器缓缓道:“陛下弄错了,臣不是喜欢南风,臣喜欢的是花奴,只是花奴。无论妍媸贵贱,无论六合八荒、碧落黄泉,只有一个花奴。”

高力士听他直斥皇帝之非,诧异地抬眼望了李成器一眼,只觉这亲王自离了蒲州就不对劲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皇帝道:“大哥果真痴情,看来四百里还是太近,朕该将他送到岭南去。”李成器亦不慌张,从容道:“若因臣之罪责连累花奴,臣有死而已。”皇帝气极反笑道:“大哥下车泣罪,动辄要代人受过,倒显得朕暴虐了。”

李成器叩首道:“臣并无胁迫陛下之意。臣数次受姑母花奴救命之恩,此身早非己有,不能报恩,唯有身殉。”皇帝听他提到姑母,面色便是一黑,道:“大哥今日方对朕说了实话,难怪太平要力保你为太子,想必大哥今日十分懊悔了。”李成器心中一痛,目光缓缓放下,低声道:“臣懊悔之事,与陛下所想不同。”

皇帝从未见过兄长如此无礼狂悖,立时大怒,心想:他不过以为朕奈何他不得。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握拳几次,斜睨着李成器道:“矫诏是何罪?”李成器答道:“死罪。”皇帝冷笑一声道:“朕不敢担杀兄之名,只是此番大哥欺君欺父,朕有心担待,国法家法却担待不得,朕今日就算替太上皇行责吧。诸刺史、县令、折冲、果毅,私自出界者,杖一百,经宿乃坐。大哥将来终归要外任刺史,用这条律法处置,可妥当?”

李成器未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失望,也不愿细想,叩首道:“听凭陛下裁夺。”

皇帝见李成器依旧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怒火更炽,哼得一声道:“力士,去后堂传杖吧。”高力士微微一愣,暗想这般山脚下哪里来的刑杖,寻思着要不要派人去新丰县衙借几根板子来,见皇帝一脸冷色,也不敢多嘴,只得答应着转入内堂。

皇帝与李成器一坐一跪,都再无言语,只听见门外细雨打在门窗上的簌簌轻响,秋风摇曳檐下铁马叮叮轻响,这般掩门听来,竟十分缠绵蕴藉。李成器忽然想起,那年他们宿在芙蓉园中照料牡丹,春雨之夜园中也是这样的声音,让他们悬心每一声金铃响动,是否都伴着一片花瓣落地。到如今花事已了,风流散尽,连可悬心之事都不再有了,只剩下风雨凄凄,他见到了诗中所说的君子,却并不欢喜。

在他这一念之间,高力士竟已转了出来,身后带着数名内侍,手中执着上红下黑的刑杖,走在最后的两名内侍还抬着一张黑色刑床。待那刑床放置在他身旁,他望了一眼不由大感惊奇,分明与他从前在宫中受杖所伏的并无二致,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地重逢故物。他再想不出这荒山野岭中,他们从何处凑齐了这一套家伙,一时只觉得甚是好笑,嘴角不由微微一动。

这丝笑意落在皇帝眼中,目光又是一寒,道:“伺候大哥宽衣吧。”当即有两个内侍上前,掖着李成器站起,解了他蹀躞带,将他身上袍子除下。李成器心中感觉有些奇特,他由着这些低贱内侍们摆布,眼前是即将上身的刑杖,他却并未觉得丝毫羞耻恐惧。仿佛只是一个冷眼旁观之人,站在一旁看着别人的事情。待那身衣冠被剥下,除去了几日来的肮脏桎梏,他反倒稍有轻松之感。

痛楚折辱,富贵荣华,这些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难,常人不能企盼之侥幸,便是他自幼以来每日相伴的功课。他经历的苦痛与欢愉都太极致,到了今日,这亲王之尊,笞杖之苦,已被消磨成了陌上微尘,花上清露,可以随手拂拭,平静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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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内侍将李成器扶上刑床,李成器只觉发间水滴又蒙住了眼睛,趁着手臂尚未被内侍按住,随手擦了一把,便低头闭目静静等待。这细小动作落在皇帝眼中,倒是让他微微一愣,不知李成器是否哭了。这原是夏秋之交的时候,并不着夹衣,李成器身上除去外袍,便只剩下内里一身纨素中衣,且被雨水贴附在身上,除去了往日借以掩饰的朝服,皇帝才发觉兄长这一年来更消瘦了许多。

皇帝无声地叹了口气,就凭这木簪素衣,任谁也看不出,这伏在刑床上等着挨板子之人,便是天下仅次于二圣、尊贵无匹的宋王。皇帝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给了他一世享用不尽的荣华,他却宁肯受杖受辱,宁肯触怒自己,宁肯死,依旧对太平、薛崇简念念不忘。他将太子位随手扔给了自己,只因在他的眼中,皇位的诱惑远不如他跟薛崇简违逆伦常的恋情,可是天下人却在盛赞他的高洁。

想到此处,皇帝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哀恨,李成器的痴情,是在责备他的无情;李成器的淡泊,是在拒绝他的盛世。即使李成器真的觊觎皇位,都不会让他如此痛恶。他可以给兄长应有的尊重与荣贵、却要他先向自己屈服。他咬咬牙,道:“打吧。”

高力士犹豫一下,按照刑杖规矩是要去衣的,但眼前趴在刑床上的毕竟是天子兄长,他身犯重罪,杖责尚在礼法中,但要将他剥了裤子打,似乎也有些不妥。他迟疑着走到李成器身边,将他中衣下摆折上去,手搭在了他腰间,眼睛却抬起来望着皇帝。皇帝见李成器原本虚搭在刑床边上的手,此时忽然收得一收,原来他还是怕的。皇帝微微一哂,正待要说话,心中却骤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他凝眉想了一下,自己平生唯一一次看着兄长受责,还是为他一句“这是我家朝堂”惹的祸,李成器被祖母去衣责打。因为疼痛羞耻,他也是这般紧紧扣住刑床边缘。

十几年过去,这朝堂终于真的成了他李家朝堂,终于不再有任何女人能凌驾于他们之上,可是他的兄长却要冥顽不灵地怀念着那个女人。皇帝分辨不出对这兄长是恼恨还是怜悯,微微摇了摇头。

高力士也暗暗舒了口气,旋即缩手退开。

几个内侍见皇帝不再有话,便有三人分别上来按住李成器双肩与双足,那执杖两人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在李成器臀上。因李成器衣衫尽湿,这一杖拍下去声音甚是清脆,便与直接打在皮肉上无异。李成器心智蒙昧中,但觉臀上爆开一片剧痛,一声闷呼就要顶开牙关,他下意识地用牙齿裹住下唇,听到耳边高力士已干涩地报了声数。

李成器心中不辨悲喜,原来他还活着,还知道疼痛,这顿杖责来得太晚,原本两年前他就该替花奴受的,却不料拖延到了今日。花奴因为他的过错,尝尽了人世的苦难,自己救不了他,更无法以身相代,唯一能做的一点点事,也不过是这样陪陪他。

高力士忖度皇帝的意思,一百杖真要打完,怕李成器的性命就要送在此处了。杖责不过恨他无礼,要他得些教训,他负痛求饶,皇帝自然也有台阶下。是以他在后堂便吩咐内侍们只要不打出残疾,只管着力打。那些内侍们得了皇帝和上司的话,便是亲王也顾不得了,每一杖皆下了全力,杖击之声响彻堂上。李成器所着的素裤原本被水浸得几近透明,五六杖过去,皮肉上的红紫之色便隐隐透了出来。

皇帝见李成器一双手死命攀着刑床,指节挣得发青,每落一杖,身子都是狠狠一痉挛,知他疲惫虚弱中更难禁捶楚,料来熬不过一二十杖便会呼喊起来。想到此处,皇帝倒是暗松口气,心里权衡着,打到四十便顺水推舟饶了他,让他知道畏惧,总不至真要了他的命。

皇帝不愿细看李成器受责中的狼狈之态,从榻上下来,缓缓踱步到门边。才从那响亮刺耳的杖责声、报数声中,重又听见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声。皇帝倒是微微有些怅惘,倘若他们不是皇帝与亲王的身份,倘若他们将伦序嫡庶颠倒过来,倘若不曾经过祖母、韦氏、姑母的女主乱政,这样的清秋雨夜,他们兄弟便能烹茶吟诗,联床夜话吧?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李成器愿意曳尾涂中,可惜他们走到今日,谁都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自己宁可将他的骸骨巾笥藏之庙堂,也容不得他生而曳尾涂中。

皇帝回过神来,一听那数目,才惊觉已打到了十五杖,他回过头来,见李成器虽仍是低着头,身子却在辖制下哆嗦得筛糠一般,两股依稀可见已尽成乌紫。在落杖的间歇中,不时杂着李成器艰难呼吸之声,却是连一丝呻吟也无。皇帝他也知道兄长待人接物虽然一片恬淡温和,内里性子却极执拗,他爱惜颜面不愿呼痛原在情理中,但这十几杖打得并不轻,他居然一声不吭忍住了,倒令皇帝在诧异中莫名有些担忧。

那两个执杖内侍打得手臂酸软,也没让宋王吭一声,他们偷觑高力士脸色,见他数数时凝眉沉脸,似是十分不悦。他们只怕行刑不力,过后会受责罚,眼见得自己这一轮将要打完,也顾不得许多,最后几杖便狠狠拍在李成器臀腿相接之处。李成器被这狠辣的打法一时震得两眼发黑,连呼吸都断了,唯有那颗心如同不死不休的思念一般,仍是怦怦地跳着,几乎要将那杖责与报数声都盖住了。

高力士数到二十,照规矩行杖的两人便退下,另换了两人来。高力士也看出端倪,这不知好歹的宋王竟是拼了性命跟皇帝相抗,他恼怒中向新上来的两人使个眼色,暗示他们不必容情。那两人凑近了看,隔着一层丝绸,也可见李成器臀上肌肤肿起一指头高,且似有发亮之色,知道方才那两人已是下了全力。只是高力士这般态度,他们甚是无奈,只得臂上暗暗蓄力,举起杖子来狠狠击落。

李成器原本已瘫软在刑床上,昏沉中并未听见那刑杖破风之声,骤然受这一下重击,且是打在早已高肿的肌肤上,只觉剧痛较方才更增数倍。非但臀上皮肉似被这一杖拍碎,更有一道如雷劈般的疼痛直蹿入心房,又冲入顶门,要将他脑髓都抽干一般。他别无它法下,只能更加用力地咬住下唇,已是满口血腥之气,激得他翻江倒海得恶心。

这次不过两三杖,就将那早已不堪受力的肌肤拍破,鲜血迅速在裤子上蔓延成一片。李成器痛得脑中阵阵发昏,他并非爱惜颜面才刻意忍住呻吟,只因这一年来他皆在忍苦中度过,被那些日复一日无处不在的苦难折磨得卑微而沉默,失去了在痛苦中发出声音的能力。他连失去花奴的痛都能忍受,眼下这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那刑杖每落一次,便是更多的血涌上,将裤子浸透后反是看不出皮肉伤在何处。那两个内侍也就不管了,一杖杖皆只管往他臀峰上招呼,一来此处最不碍性命,二来也盼他早些吃痛不住叫喊出来,两边都算解脱。偏偏这养尊处优的亲王,忍痛的本事竟是匪夷所思,被打得血肉模糊仍是如哑了一般。那两个执杖内侍眼见得他身上的鲜血被刑杖扬起,溅落在身周地下,那浓稠的殷红颜色侵染了他半段身躯,他们在焦急之中,心下隐隐也有些惊怖。

李成器只觉那半段身躯浑似沉入了地狱之中,正在受刀锯斧剁、火炙油烹的折磨。他只觉这痛楚十分熟悉,这木杖笞打之声,冷漠的报数声,连同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沙沙雨声,都和梦境重叠的那般契合。他在极度的痛苦中,竟是微微欢喜了一下,他知晓那梦境的结局,花奴最终会为他挡住所有的灾难,所有的苦难不过是他们团圆的交换而已。只是这一次,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花奴为什么还不来?

他只怕自己实在熬不住,会先行昏晕过去,焦急之下,便奋力抬起头,想看看花奴在何处。压制他的内侍未料到他竟然还有力气抬起身子,吓了一跳,只怕他会从刑床上翻下去,忙又用力将他按了回去。就在宋王沉沉垂下头的一刻,离他最近的内侍隐约似听见一声呻吟,却被鲜血、汗水浸得模糊不清,与其说是痛呼,倒更像是绝望中的哽咽。

一时高力士数过四十,皇帝面色发黑,缓缓踱回来,望着这不可理喻的兄长沉吟不语。那裤子早吸饱了血水,正一滴滴淌在刑床上,又顺着那黝黑的刑床滴落在青色的砖地上。皇帝厌恶地又退一步,今日闹到这般地步,已然无法收场,他心下骤然升起一股戾气,便是这样杖死了他,对外间说一声暴病,父亲又能怎样?

皇帝不曾发话,又有两个内侍上前接过杖子,再一杖打落时竟是噗得一声,溅开一片鲜血,执杖之人吓了一跳,实在不敢在他臀上打了,只得将杖子拍在他腿上。李成器在朦胧中不料又有新的痛楚袭来,身子微微一颤,只是此时他力气耗尽,喉头更是充血,不用咬牙也叫不出声来。他只觉口中的血腥越积越多,竟不是从嘴唇渗进来,而是从肺腑内涌上来的,明明一身大汗淋漓,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冷。

他心下轻轻叹了口气,他祈求的不过是一个梦境,上天却连梦境也不肯给他。也许他的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了,他的心中还是有遗憾的,那么多的依恋与痛悔,都没有来得及与花奴说一说,甚至没有清楚地看他一眼。他在脑中已全然昏黑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流过一句清晰无比的话,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他心中作酸,此生已经没有办法了,只剩下死亡一条路,能抚慰他的思念,将这样的哀恸抹平。他确信即使是孟婆汤,也不会让他忘记花奴,他的魂魄一定会飘到花奴身边,真切地看一眼那笑容。那笑容便是慈云吐泽,法雨垂凉,定然能洗净的他的罪业,结束他此生的流离与苦难。

高力士初时见李成器面上有点点水珠落下,还道是汗水,也未在意,待那水珠聚成一小滩,竟是不曾渗进地下去。他诧异中稍稍走近,方惊觉那是一滩暗色血迹,他倒抽一口冷气,见李成器的身子不再动弹,更不知是死是活,恐慌下便轻轻唤了一声:“宅家……”

他便不叫,皇帝也看出李成器已经晕厥,他一双手早已软软垂下,杖子落在身上也全然不动。待六十杖打完,趁着还没有换手,皇帝走上前来,钳起兄长的手腕,按了按他脉搏。他恼恨非常,李成器这么一声不吭晕过去,只将一个烂摊子扔给了他,略一思忖也知自己不能真打死了他。皇帝铁青着脸掷下李成器手腕,淡淡道:“罢了,看在朕叫他一声大哥的份上,抿去四十杖。”他说了这句话,因李成器听不到,也无人搭腔谢恩,自己都觉得甚是造作无趣,哼了一声道:“弄辆车,派几个人送他回长安府邸。再上山跟宋王妃说,大哥受了风寒先行回府,让她回去照料。”

高力士听皇帝之意,便是不欲太上皇知晓了,虽不知能否瞒得一世,但至少可免去眼下他们父子间一场冲突,忙低头应道:“诺。”

作者有话要说:【1】唐代临潼名新丰,骊山在临潼县内,此地出好酒,即李白“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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