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节物风光不相待(上)

三月十五日,皇帝宴请三十七名新科进士于芙蓉御苑。三月本就是曲江一年中最佳时节,水上暖风似青梅酒,两岸花光如美人颊,一脉烟柳飞舞,杨花柳絮吹雪。自入春以来,来曲江踏春的人群便络绎不绝,今日因有新科进士的曲江大宴,更是举城若狂,纷纷扶老携幼、成群结队聚于曲江两岸,一位看春色,二位观看新科进士与皇帝圣容。

今日新科进士皆可传唤平康三曲中的娼妓来献艺,这是难得一遇可以献艺于御前的机会,曲中女子以今日能得到传唤为殊荣,纷纷靓装聚于曲江。清晨起,岸边便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一辆辆油壁香车停驻于高柳之下,分不清是名门贵妇还是曲中神女,每一阵春风鼓荡,都飘送来穆穆香气,不知是来自遍地花木,还是来自香车中的美人衣袂。少年们帽上簪花,口中含笛,踏歌穿梭于香车之间,刻意挑逗,渴望在风动帘帷时能一窥佳人容颜。而佳人们也不住从帘帷的缝隙中窥探,为自己寻找佳婿良伴。

曲江四周自北岸芙蓉园起,宫殿千门,廨署百司,依次向东西延伸,称为亭子,为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官员专用饮宴之别墅,庶民百姓不能涉足。众亭子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座彩楼,便是天子观春之所在。今日虽是天子赐宴,却是由京兆府率同长安、万年两县经办,亭子中水陆陈杂,觥筹交错,又有教坊司的乐工奏乐助兴,比之朝堂的御宴,气氛要轻松许多。

近午时分,皇帝携宗室与门下省宰相登上江畔彩楼,刚刚坐定便听得楼下欢声如雷,还夹杂着隐约的儿童拍手嬉笑声:“看状元郎!看状元郎!”皇帝扶着太子李隆基与宋王李成器站起,笑道:“他们来了,我们去看看热闹吧。”他们来到楼头凭栏而立,见一条三层画舫载着进士们缓缓而来,为首的三甲披红结彩走到船头,登时人群中的欢呼如海浪般汹涌不绝,想是惊叹于状元郎的少年美貌。两岸的香车都按捺不住,纷纷挑开帘幕眺望,更有女子不愿在车中远望,下得车来挤入人潮,更令围观之人癫狂若醉。一时万千双眼睛都盯着船上,热切与期盼远远超过了天子登楼时引起的欢呼,今日的曲江是属于这些新贵的,连天子都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

皇帝兴致盎然笑看了一会儿,对几位宰相道:“此番状元郎是个俊美少年,听说尚未婚配,只怕那些富贵人家又要榜下捉婿了。朕想劝玉真公主还俗,不知哪位爱卿愿意做媒?”玉真公主虽然出家修道,却时常与朝野中才俊们交往,众人皆知她喜爱美貌才子,因此皇帝想投其所好,以常无名诱公主还俗。大臣们面面相觑一下,似有难言之隐,皇帝一愣,问李隆基道:“怎么,你也觉不妥?”

李隆基忙道:“若是此人能够打动玉真妹妹,让她还俗,自然是好…只是臣听说了个笑话,那日杏园过关宴,陛下点了状元和第十三名为探花郎,常无名探花探到了一处园苑,那家小姐以百花结屏,隐身屏后,考校常无名的诗才,待常无名与她连对七首后,方命婢子移开花屏,将自己头上簪的一朵芍药相赠。常无名立刻派人回家,请他爹提亲了。”

皇帝诧异道:“谁家的女儿有这等才貌,折服了状元郎?”张说面上微红,躬身出列道:“臣女行事乖张,此事臣也是待媒人上门才知晓,臣尚未答允常家,今日便回绝了他们。”崔湜冷笑道:“张大人雅致高量,家眷果然有文君遗风。”皇帝欣赏本科状元,张说便不惜以女儿加以笼络,他甚是鄙夷。

皇帝望了李隆基与张说一眼,淡笑道:“才子佳人,天成佳偶,朕不做恶人。”他瞩目楼下的人潮,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家人原是无这等福气。不到今日,不知读书之贵,你们去陪他们坐船吧。”宰相们也不知皇帝是否因为公主的婚事不就而萧索,但照例今日能够陪新科进士们曲江泛舟的,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以及翰林学士,这两只彩舟,连皇帝都没有资格登上。

宰相们纷纷下楼,楼上只剩下皇帝一家。皇帝笑对李成器和薛崇简道:“你们先去芙蓉园中布置,他们泛舟一毕,朕就带他们过去。”李成器与薛崇简便也告辞,皇帝又对李成义等人道:“你们也下楼凑凑热闹吧,别跑远了,朕和太子说几句话。” 待一干宗室们都下得楼去,皇帝与李隆基一坐一立,默默相对,李隆基踌躇半晌,犹豫道:“爹爹若是不忍两位妹妹孤苦,可令她们于朝中勋贵之家择婿,想来也有俊逸之才。”

皇帝微笑道:“若她们愿意,爹爹当然无异议。方才爹爹在想,此番开科你姑母出力最多,若是她能够看到今日胜景,不知该多欢喜。”李隆基面上微微一沉,垂首道:“此后朝野清平,开科取士成为定例,姑母自然有看到的日子。”皇帝沉默一刻,道:“你姑母想接花奴去蒲州。”李隆基遽然抬首道:“姑母知道那件事了?”皇帝略有些尴尬道:“你姑母只是说,花奴性子顽皮,怕放他一人在京中,闯出祸患来。花奴从未离开过你姑母身边,这次乍然分离,想来你姑母也是思子心切。”

李隆基心中冷笑,皇帝和李成器定然都不会放薛崇简去蒲州,皇帝拐弯抹角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让自己先开口,接太平公主回来。他胸中沉闷不堪,一咬牙提衣跪下道:“臣在高进一案上处置失措,且为储君以来,屡屡令陛下失望,臣请将储位归还给大哥!”

皇帝微微一惊,随即看定李隆基道:“三郎,爹爹从无此意。” 李隆基伏地道:“臣知道,所以臣不愿陛下为难。”皇帝蹙眉半晌,叹道:“你就这般容不下你姑母么?”李隆基涩然一笑道:“臣岂敢?臣不为姑母所喜,只愿辞去太子位,那时姑母便能容得臣于爹爹膝下承欢了。” 皇帝叹了口气,拂袖起身下楼,内侍见太子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忙上前扶住皇帝。

待进士们游罢曲江,皇帝特赐新科进士们芙蓉园赏牡丹。芙蓉园是皇家禁苑,门下省的宰相也难得一游,皇帝此举,也是极尽可能为进士们增添荣耀,以尊崇自太宗皇帝以来便奉行的笼络天下人才的祖训。皇帝和太子们先入园入座,然后进士们由内侍领着鱼贯入园,最后才是宰相臣僚们。众进士叩拜谢恩后,皇帝笑道:“今日曲江大会,诸位爱卿集天下荣宠于一身,朕只算作一个不请自来的闲客,爱卿们不必拘束,但尽情游乐便是。”

常无名膝行上前,朗诵代同科进士们所做的谢恩表,皇帝凝神听完,点头微笑道:“太宗皇帝曾赞萧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国家屡经磨难,全赖张柬之等一班忠臣义士,平乱靖难,方得保全宗社。诸位爱卿才气超迈,更兼一腔忠义,甚慰朕心。才生於代,必以经邦,官得其人,故能理物。还望诸位以先贤为楷模,以百姓国家为初衷,勉力为朕开太平。”

诸进士们再次叩拜,皇帝待他们起身后笑指着围着牡丹花的白玉栏道:“牡丹为先帝所喜,一直深藏大内,民间稀见,朕不愿独专此天地造化之美,年初朕命宋王与立节王亲为园圃事,从上苑移栽了八本过来,金玉为栏,酪酥为浆,专留作今日诸爱卿赏玩。此花艳朵层叠,国色无双,富有三春之盛,可谓集万花荣贵于一身,因此朕不吝金碧辉煌以贮之。君子多鄙薄富贵,其实是鄙薄不义之富,若此花,品类丰富,气度清秀,无人不起爱慕之心,许之富贵何妨?富贵于花,则为馨香艳色,富贵于人,则为忠信孝悌。愿诸君守此固有之富贵,如此花一般名芳一世,国家亦会如养此花一般爱惜诸君。”

薛崇简在一旁听着,自己和李成器闲得无聊养几朵花,也能被舅舅微言大义说出一番道理来,他刚想笑,忙又抿嘴忍住。皇帝笑道:“礼部侍郎为朕取士,朕已经赏过了,宋王与立节王为朕培此奇花,朕就于今日赏一杯酒好了。”皇帝亲自斟了两杯酒,李成器与薛崇简忙上前谢恩接了。新科进士们都未曾入朝,未曾见过这两位贵人,一时都好奇地抬头,想看看这让出太子位的宋王同太平公主的爱子生的什么模样。这一看别人尚可,常无名却是大惊失色,薛崇简看见他神色,回身时趁人不注意冲他扮个鬼脸,随即又作出一副端庄模样,站在薛王身后。

皇帝笑道:“朕原说今日是来凑热闹的,便不要因朕扫了兴。今日园中十步设一酒台,酒馔笔墨可供爱卿们自取,园中树上都簪了红笺,有了佳句尽可为朕留下。这园子很大,你们在此赏花也可,去游览园中景致也可,尽情玩闹过这一日,便要好生预备释褐的考试吧。”

一时诸人谢了恩,都拥向花栏边赏花,皇帝向李成器和薛崇简招手道:“这花你们也不稀罕了,来陪朕说会子话。”李成器与薛崇简上前,跪坐于皇帝身旁,李隆基的脸色白了一白,起身向外走去,高力士忙跟了上去。

李隆基大步只管往南走,高力士追上去道:“郎君哪里去?” 李隆基哼道:“不管哪里去,只莫在人家面前碍眼就是。”高力士道:“宅家尚未离席,郎君不在跟前侍候,终究有些失礼了。”李隆基冷笑道:“你看宅家身边,可有我立足之地?”高力士也无言,陪他默默走了几步,芙蓉苑为东南高西北低,越向南地势越高,两人爬上一座缓坡,到一座亭中坐下。

眼前景象陡然开阔了许多,李隆基缓缓透了口气,隔着如烟柳絮,望向南方一抹青山,忽然低声笑道:“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力士,你可知我们所坐的是什么地方?”高力士讶然道:“不是芙蓉苑么?”李隆基点头道:“芙蓉苑的南端为秦之宜春院,赵高以平民礼葬秦二世皇帝胡亥于此地。刚来长安的时候,我曾来这里寻过他的墓地,那会儿还竖了个残碑,后来先帝嫌晦气,就让人拆了。”

高力士笑道:“就那个指鹿为马的晦气二世祖么?他也值得殿下凭吊?”李隆基笑道:“我不是为了他,司马相如曾来此为他写过一篇赋。”他凝思一刻吟道:“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乌乎!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夐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他吟罢叹道:“当日逆韦专权,我和王同皎在此唏嘘良久,想不到一语成谶,先帝被奸邪所害。只是当日陪我登高之人,却已不在了。”

高力士默然,他明白,当日李隆基是感愤中宗,今日重来,心中忧虑只怕更甚。

两人静默观赏山下湖光柳色,高力士忽然听得脚步声,回过头,见一个年轻官员在背后东张西望,神情傲岸无礼,立时怒道:“殿下在亭中,何人轻慢!”那官员漫步进亭,冷笑道:“是么?我在外间只闻有太平公主,未曾听闻有太子。”

李隆基缓缓转过脸来,向那官员凝视一刻,点头道:“诸暨主簿王琚。我在王同皎那里见过你,看在你是他故人的份上,方才的话寡人不同你计较,你速速下山去吧。”王琚坦然望着李隆基一笑道:“殿下好记性。臣知道,臣这一身绿袍是殿下所赐,因此特来叩谢。”李隆基淡淡摇头道:“这却不必了,逆韦一场大乱,忠义之士所剩无几,你九死一生逃出来,便该惜福爱身,此后天下承平,好生为陛下效力吧。”

王琚听李隆基说的滴水不漏,知他还不相信自己,笑道:“臣九死一生是实,如今天下承平却未必。方才臣于亭外,听殿下缅怀王驸马,吊唁秦二世,殿下可知今日之祸乱,远胜逆韦与先秦时?”李隆基转头道:“你要吊古伤今,今日山下多的是骚人词客,与他们做文章去吧。”王琚哈哈一笑道:“太平果然不愧则天爱女!殿下面对逆韦刀兵时尚坦然无惧,如今她人在四百里外,且令殿下闻风丧胆若此,太平真可谓承则天大志者!”

高力士忍无可忍,怒道:“你这官儿找死么!”李隆基冷冷注视着王琚,向高力士道:“你去亭外守着。”高力士应得一声,便来到亭外,王琚犹望了高力士一眼,李隆基点头道:“他算是我恩人,王大人请坐。”他让出半边围栏,王琚上前提衣跪下,叩首道:“臣言辞无礼,冒犯殿下,罪该万死。只是如今朝堂病入膏肓,殿下又讳疾忌医,臣不痛下针砭,难醒殿下之心。”李隆基淡笑道:“朝堂如何病入膏肓,寡人又如何讳疾忌医了?”

王琚道:“以朝堂论,当日韦庶人智识浅短,亲行弑逆,人心尽摇,思立李氏,殿下诛之为易,所谓病在腠理。而今太平为则天之女,凶狡无比,专思立功,朝之大臣,多为其用。主上以元妹之爱,能忍其过,岂非毒入肺腑,病入膏肓?以殿下论,今日陛下宴请群臣与新科进士,陛下与诸王尚在园中,殿下却独自出走,岂非讳疾忌医?”

李隆基沉默一刻道:“陛下不愿见我。”

王琚正色道:“殿下误矣!陛下愿不愿见殿下,群臣不知,甚至殿下自己也不知,然殿下于百官前弃陛下而去,却是有目共睹。殿下愈如此,愈伤陛下之心,逞小人之志,难怪外间谣言纷起,实乃殿下举动失措所致。”

李隆基黯然道:“我便在陛下面前强作欢容,温凊定省,也难及人家一句话。”

王琚道:“让臣猜一猜,殿下与陛下隔阂如此之深,可是因为招太平公主回京一事。”李隆基吃了一惊,随即平定神情,道:“是否招姑母入京,陛下自由决断。”王琚笑道:“臣剖肝剜胆相见,殿下犹以虚词欺臣。太平离京两月,陛下思念胞妹,群臣碍于殿下,无人敢首倡请太平还京,陛下又不便亲自下诏,等得就是殿下一句话!何以到今日,仍不见有殿下只言片语?”

李隆基蹙眉不语,王琚接着道:“殿下真的便以为,放太平于京外,您便可坐稳了这太子位么?如今太平人虽在外,内有立节王得陛下恩宠,崔湜窦怀贞掌握中枢,外有萧至忠为蒲州刺史,代为传递消息。朝中机密,无有能避其耳目者,官员擢黜,无有能出其掌握者,殿下徒落一个逼走姑母的恶名,令陛下朝夕牵挂,对太平心怀愧疚有求必应,何苦来哉?”李隆基笑道:“难道迎她回来,寡人便安稳了?”王琚面上掠过一丝阴狠之色,道:“不招之于触手可及之地,如何下针砭?”

李隆基大吃一惊,一个数度朦胧闪现,但他从未敢认真想过的念头被这人骤然提出,虽知左右无外人,他仍禁不住心中乱跳,下意识左右回顾一下。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心慌,他侧转了脸望着山下,缓缓道:“投鼠忌器,奈何。”王琚低声道:“贮之深宫内,可免为鼠所伤。”李隆基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一家人走到今日,骨肉零落。陛下同胞兄妹,而今惟存太平,何况陛下与宋王皆受她大恩,如此,是杀陛下与宋王也。”

王琚道:“天子之孝,贵于安宗庙,定万人。征之于昔,盖主,汉帝之长姊,帝幼,盖主共养帝于宫中,后与上官桀、燕王谋害大司马霍光,不议及君上,汉主恐危刘氏,以大义去之。其实陛下心知肚明,陛下离不得太平,天下却离不得殿下。陛下虽然仁柔,却非昏聩之主,殿下您功高天地,位居储君,非要有所抉择那一日,料来陛下亦会为天下保全明君!”

李隆基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山下一带春水如翠,遍山春花若锦,这真是欲让人肝脑涂地的山河。他望向王琚一笑道:“我欲重用君,奈何朝中与我亲厚之人,皆遭群小所忌。足下有何小艺,可隐迹与寡人游处?”王琚笑道:“飞丹炼药,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李隆基哈得一笑道:“如此只恐委屈足下。”王琚笑道:“殿下尚不以为委屈,臣何敢有怨词?”李隆基笑着站起身道:“不登高处,不知天地之大,山川之美。我们也该下去,看看大哥的牡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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