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南陌朝朝骑似云(下)

薛崇简一觉醒来,朦胧中下意识抚了下身后,肌肤虽然依旧肿硬,那火辣辣的痛楚却已缓解了许多。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忽然觉得颈下所枕之物有异,睁开眼来,借着透进屏风帘帷内的薄薄微光,尚能看清李成器面容的轮廓,原来自己所枕的便是他的一条手臂,他的另一条手臂还搭在自己腰间,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身上似乎轻快了许多,并不像昨日那般沉滞酸痛,应当是已经退了烧,也许便是被他抱了一夜,出了一身汗的结果。

他鼻中嗅到了一股带着暖意的甜香,知道这气味便是从那只香球中散发而出,心中泛上一阵酸痛。昨日终究是败给了他,或许是他也明白,李成器本就是无力操控未来的人,这样的许诺已是他所能给的全部,自己强行向他索要一个未来,并不公平。他只是患得患失,想让他的负担轻一点,爱自己多一点,想让欢笑多过离别,相守多过相思,安稳多过恐惧。他割舍不下这个人,二十年的相伴,对这个人的依恋融入进他的血脉中,成为比信仰更为强大的习惯。

可是就这样原谅他了么?薛崇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他将头挪开,将李成器的手臂拿下去。李成器被他惊醒,低声道:“你身上觉得怎样?还痛么?还热不热?要不要水?”他用嘴唇去试探薛崇简的额头,却被薛崇简用手肘抵住胸膛,薛崇简闷声闷气道:“你该起了,此处不是隆庆坊,离太极宫远着呢。”李成器微微一笑,话语中还带着初醒的倦怠迷蒙,道:“我向爹爹告了假,这阵子不用去上朝,我们做松鼠吧。”

薛崇简一怔,李成器一向畏惧人言,往日两人便是同宿,早朝也是先后而行,并不敢联袂,现今听他的意思,竟是要留在芙蓉园中陪伴自己。薛崇简的心跳蓦然便快起来,追问道:“这阵子是多久?”李成器低语道:“到你厌烦了我为止。” 他说毕又闭上眼睛,搂着薛崇简的手臂紧了紧,毫无起身之意。

薛崇简在枕上偏了脑袋去望李成器,其实帐中晦暗,他并不能看清李成器的神情,只是依稀感到,他的眉梢,他的唇角,都带着一丝清甜安然的笑意。他们的身子还偎在一处,那温润的肌肤被松软的棉被覆盖,汇聚了一夜的暖意,帖服上去是那般的舒适,成为这残冬之际最好的取暖之物。薛崇简咬咬下唇,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让他爱到极处,又恨得牙痒痒的人。他想到此处,当真扯开李成器的领子,一偏首狠着心咬在他肩头。

李成器不曾防备,痛得哎呦一声低呼,却随即微微含笑,在薛崇简耳畔低声道:“再用力些,该咬出血来。”薛崇简哼一声道:“你心里不愿记得,便黥上去也白饶。”李成器指着胸口道:“你来听听。”薛崇简道:“听什么?”李成器笑道:“你听听就知道了。”薛崇简虽明知他在故弄玄虚,却还是依言将身子向下缩了缩,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问道:“听什么?”李成器搂住他道:“听它唤花奴。”

薛崇简撇撇嘴,哼得一声,李成器将下颚轻轻蹭着他的额头,道:“是真的,不信你到我梦里听。”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薛崇简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便去睡了,却也不再动弹,依旧维持着依偎他胸膛的姿势。因为脑袋钻入了被中,耳畔平和的心跳被放大,清晰地如同空谷闻足音般令人爱慕欢喜,那股熏香之气也更加浓郁,原来这便是心香的气味。这安稳温暖的被窝,如同松鼠的小小巢穴。

薛崇简想起一句俚俗的诗,罗帏绣帐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原来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便是这般静静躺着,思恋之人触手可及,抛却了空间的阻隔,挣脱了时间的催逼,不忆过去,不思将来。

李成器向皇帝上表告病,皇帝特许他留在芙蓉苑中休养。芙蓉苑即为秦之宜春苑,汉之乐游苑,隋文帝以乐游原低洼的曲江一代赐予百姓游赏,地势较高处修建离宫,以池中多芙蓉,更名为芙蓉苑。到了本朝,芙蓉苑又加增拓,周回七里,方圆三十顷,长安年间太平公主在芙蓉苑开凿观池,则天皇后将观池一带赐予太平公主为别墅,芙蓉池一带仍为皇家登高游乐的禁苑。苑中青林重复,绿水弥漫,遍植珍奇花木,风光为帝城之胜。

皇帝下诏道,自神龙以来,国家多难,政令频改,科举太学皆遭荒弃。今年将重开进士明经贡举等常科,将亲自出席新科进士们的杏园探花宴,并于宴后带领进士群臣游赏芙蓉苑,因此命宋王李成器与立节王留在园中,修葺楼台整理花木,以备三月探花之游。

有了这道旨意,李成器与薛崇简便可暂时名正言顺地占有了这座绮丽的园林。比之城内王府还有宾客往来,皇宫中丝竹钟鼓盈耳,这里当真清幽地每日只闻鸟啼风铎之声,李成器得以静下心来,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时光,都倾注于薛崇简一人身上。他在屋外廊下布置了一只药炉,每日亲自为薛崇简煎药上药,薛崇简的饮食沐浴等事,都由李成器一人照料。他为这忙碌辛劳感到满足,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得以报偿花奴,他亏负他的疼爱与时光都太多,而此身有限,哪容得他一拖再拖。

薛崇简因伤病卧床,李成器便也抛却了多年来闻鸡而起的习惯,常常揽着花奴在被中赖到日上三竿。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也如此沉溺于这被圣人鄙夷的昼寝,沉溺于偎着花奴身躯时不着边际的冥想。被中熏香与淡淡药味相融合,融为他此生都不曾品味过的清苦香气。有时他蹲于廊下煎药,出一会儿神时药罐已汩汩作响,骤然惊醒望着院中已淡淡浮起的朦胧草色,会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那凤阁龙楼中的残酷繁华皆是南柯一梦,而远处水墨一样的南山,足下微带涩香的泥土才是他的此生。一钵黄粱刚刚煮熟,他对梦境并无留恋。

偶尔他也会害怕,当真由俭入奢易,这相伴相守心无旁骛的奢华,让他如此迅捷地滑向沉溺的深渊。真不知再分开,会是个什么样子。

薛崇简的皮外伤本就不甚重,李成器又如此悉心照料,几天破损处就退了痂,淤肿处也渐渐消肿,只留下几处青痕未退。薛崇简每日听着那太医十分和善地宽慰他“已经不妨了”、“就可下床走动走动了”,就十分恼恨。那日早上李成器醒来,见薛崇简锁着眉头满脸愁闷,一只手却是在臀上这里按按那里戳戳,似是在试探什么,有些诧异道:“怎么了?”薛崇简不妨他醒了,忙将手收回,道:“没什么,还有些痛,我揉揉。”李成器抿嘴一笑,将他的手拉过来,自己伸手回去慢慢在他臀上按揉,道:“昨日我看到迎春已经开了,杨柳也朦胧有了绿色,不如下床走走,我们探春去,总躺在床上,越发没精神了。”薛崇简皱眉道:“你有精神你去。”李成器一愣,随即微笑着道:“我不回去的,你伤好了我也不回去。表哥舍不得花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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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理想就该是天天睡觉李成器一番抚慰,薛崇简终于肯下得床来,两人梳洗后用过早饭,便随意在园中行走。是日天气晴好,微风虽仍有几分清凉之意,却已轻软如丝,扑面喜人。早春之际花木多未生发,只有数丛嫩黄的迎春、淡粉色的早樱、并几株洁白玉兰开放,每发现一树花朵,皆令两人心生惊喜。

长安城为东南高西北低,乐游原为长安最高处,芙蓉苑又为乐游原最高处,站在园中向北俯瞰,曲江、长安市坊皆入眼底。曲江多种柳树,时人称为“柳衙”,此时长条方点缀绿意,这般远远望去,蜿蜒曲江便如笼罩在一片淡绿烟雾中一般。

两人从观池一路行至芙蓉池,见水面已有水鸭、水鸥、鸳鸯之类五彩斑斓的水鸟游曳,而春波碧草之上,数名宫女皆着石榴裙、泥金履子、织锦半臂,立于池边投掷食物,见到他们缓缓行来,忙笑着联袂上来问安。薛崇简见为首的正是阿萝,那身衣裳已是华美到极处,满头珠玉翠翘步摇更是在春日下闪闪发光,不由笑道:“几日不见你们,就妆扮得跟上巳节的花树一样,我病死了怕你也不知道。”阿萝见薛崇简气色极好,知他并不生气,便笑道:“近日奴婢被殿下抢了差事,只好到此处来喂喂鱼儿。这头上身上的,都是殿下赐的,您怪不得奴婢。”

薛崇简不由诧异,他知道李成器因幼年波折,饮食穿着素来简朴,未料到突然在婢女的头面上如此铺张奢华。他目视李成器,李成器却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们下去玩吧。”阿萝笑道:“您看,我原说殿下这几日专抢奴婢差事的。”几个少女便笑着退了下去。李成器凭栏立在池边,随手抓些鱼食洒向池中,立时有一大群锦鲤涌上来抢食,将水面都映成了红色。

薛崇简笑道:“你看上她了?”李成器面上一红,道:“你又胡白!”薛崇简望见这顷刻之间,李成器面上便染了一层透明粉色,直如那樱花的花瓣一般,不由笑道:“那你把她们收拾得那般漂亮,让我看见就害怕。”李成器道:“你害怕什么?”薛崇简笑道:“自是害怕她们勾了你去。”李成器在薛崇简臀上轻轻一拍,道:“不许拿这个浑说。”他顿了一顿道:“前几日长史来跟我回禀,今年我封邑的税赋剩了两万多贯,我吓了一跳,仔细一想,我府上连同下人也不到百人,每月的官俸与赏赐就够过日子了,这些不知该如何使用,只好给赏了她们些衣裳头面。”

薛崇简愣得一愣,随即笑得伏在栏上道:“这世上真还有嫌钱多的人,让人拿筐抬了往曲江里倒吧。”李成器摇头道:“不行的,这钱得化在明处。”薛崇简面上的笑容渐渐带了几分讥诮之意,笑道:“这倒是个难题呢!养客是朋比结党,免赋是邀买人心,攒钱就是别有所图了吧?恭喜大王,您这后半辈子就是奉旨花钱了,每年拆一次房子吧,拆了再盖,钱就花出去了。”李成器微微蹙眉,凝视着水面尽头高耸的慈恩塔,并未答话。

薛崇简望着他这副神情,心中忽然微有些疼痛,他们开始渐渐意识到这奢华下的残酷处。做为天子长兄,李成器的后半生就是努力地奢华,努力地演绎恭谨仁孝的亲王,努力地让自己百无一用。薛崇简知道尽管李成器性情冲明疏散,这样的努力却也并不符合他的愿望。他略带嘲弄地笑道:“这就叫穷的只剩下钱了?”李成器回首微微一笑,收敛了面上方才一掠而过的怅惘,稍移步子将薛崇简拥住,低声道:“有你便是富可敌国。”

过了两日,李成器进了一趟宫,回来兴冲冲对薛崇简道:“我把钱花出去了。”薛崇简笑道:“你买了什么?”李成器笑道:“我用一万六千贯,给咱们买了八本花。”薛崇简虽然自幼在金玉堆中长大,听到这数目还是吃了一吓,惊道:“你买的什么花啊!”李成器笑道:“我向爹爹买了八本禁苑中的牡丹,今年爹爹春日来游曲江,就可带着新科进士们看牡丹了。爹爹正好用这笔钱为玉真金仙两位妹妹修园子。”

薛崇简哭笑不得,景云初年皇帝出于对两位公主的疼爱,为她们修的道观园林颇为奢靡,招来了朝中御史的谏言,修了一半的园林只好暂时停工。两位公主皆是李隆基的胞妹,李成器此举既把钱花了出去,又取悦了太子,倒真是两全其美。薛崇简不知为何,看到李成器如此欢喜的模样,心中反倒有些发酸,不忍拂了他的兴,便笑道:“好极,舅舅让我们整理花木,原不知整理什么,就当一回老圃吧。”

当日便有内侍将八本牡丹花连根移植到了芙蓉园中,种在了李成器与薛崇简居住的庭院外。自则天皇后立朝,牡丹方由则天皇后的家乡并州传入长安,也仅限于皇宫三苑内种植了数本,供皇家观赏,便是卿贵之家,也多不知闻[1]。这次皇帝将数本牡丹移根换叶到芙蓉园,也是想要带领进士臣僚们观赏,取君臣同乐之意。李成器与薛崇简甚是珍视这“天价”购来的八本花朵,怕风吹雨打鸟雀啄食,在花周围栽下竹篱,以轻纱笼罩,若遇雨则覆以油布。

那八本花朵倒也甚是争气,皆存活了下来,李成器与薛崇简每日醒后,都要向奔到院中观看审视,若见枝叶生发,便欢喜不已。后来李成器又觉若是以篱笆轻纱笼罩,观花时颇为煞风景,苦思几日后终于又有了妙策,他命阿萝她们用红绳穿小金铃,系于花稍,若有鸟雀来时,便牵动丝绳,以金铃之声惊走鸟雀[2]。婢女们纷纷赞这法子好,将这金铃护花的恩泽赐于园中各种花朵,桃花、海棠,芍药、紫桐、杏花雨露均沾。于是院中时时听闻清越铃响,兼以鸟雀的啾啾鸣叫,便是卧床闭目也能想象出那花枝明媚春莺哩啭的繁华胜景。薛崇简笑说,旁人赏花以目,他们用耳即可。

春风上巳天。临近三月,曲江游人愈发多了,他们的一大乐趣便是站在高处,望着车水马龙的曲江,遍地的油壁香车玉骢花马,依稀可分辨少年们春衫如雪,妖姬们重鬓似云,熙熙攘攘地掩映在花柳之中,将这春天拥挤得再无一处空闲。间或他们耐不住寂寞,会身着便衣跑出园去,看士子们曲水流觞;看公子王孙歌舞芳树下,看花骢踏着遍地桃花,尾随着油壁车不知去往何处;看美人故意遗落于地的花钿,看花蝶鸟雀也如人一般,趁着这大好春日,忙着欢好与快乐。

白日的喧嚷,他们终究是被阻隔在外的,只有到了薄暮之时,游人们散去,一脉江水静渺无波,淡淡暮云笼罩于昏黄的慈恩塔上,此时的曲江真正只属于他们两人。

那一日他们两人也未带随从,信步被游人挤入了杏园中。今年开科与放榜都比惯例要晚,已入三月也才考了经帖初试[3],虽然后边还有三场要考,但大多举子并不屑于枯坐于寓所温书,趁着这两日休息得空挡,纷纷拥到曲江来一睹长安最好之处,顺便到杏园中拜拜孔子,摸摸石鳌之首,取个吉利的口彩。那日杏园中更是挤满了人,连算卦的老道前都排起了长队。薛崇简好容易才拉着李成器挤出了人堆,在院中一株杏花树下的石墩上坐下,擦汗笑道:“在长安住了几年,从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今年的举子也就六七百,从哪里变出这些人来。”李成器笑道:“杏园探花,龙门及第,是天下士子的心愿,也不是只有应试之人才来。”

他们正说话,忽然迎面来了一人,一见李成器惊道:“宋王……”薛崇简忙向那人丢个眼色,那人一见他二人身上妆扮,立刻会意,改口道:“……二位公子,你们也来了。”却是右武卫大将军李思训的郎君李昭道。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身着天青的圆领襕衫,头戴儒巾,面目甚是俊美。

薛崇简听李昭道如此快便改口,还给他们换了姓氏,险些笑出声来,忙站起来和李成器向李昭道行礼。李昭道本就是宗室,皇帝喜爱他父亲[4]的画,他近年来出入宫中,也知道薛崇简的脾性,硬着头皮为两边介绍:“这位宋公子,这位王公子,皆是我家世交。这位常公子,系河内温州名门,此番进京应试,因他也喜爱丹青,我两人切磋画技,他时下住在我家。”

三人互拜,李成器与薛崇简信口诹了名字,那常公子名无名,笑着解释道:“家严喜好老庄,犬道常无名朴’之意。”李成器笑道:“虽小,天下莫能臣,令尊于足下期望甚重。”李昭道笑道:“常公子才华俊逸,多半此番状头便被他得去,倒真应了这句‘天下莫能臣’了。”

李昭道如此盛赞他,常无名也只是一笑道:“李一郎却喜拿我打趣。”他又问李成器道:“二位可是曾经在洛阳住过?”李成器笑道:“正是,吾二人早年生长东都。”常无名笑道:“我少年时游学东都,拜于杜必简门下,听二位口音有些熟悉。今日二位来杏园,也是本科举子么?”李成器刚想否认,薛崇简已忍着笑信口诹道:“是啊!我们从洛阳赶考来的。”常无名似乎对洛阳甚是钟情,便与他们谈论起洛阳的风情古刹,四人边走边谈出了杏园,李成器出资,在曲江畔的酒楼中觅得一个雅座,四人凭楼望向江楼下的春光,闲谈绘画诗文,常无名满腹诗书才调清华,李昭道倒也不是谬赞。

常无名笑道:“以二位的才学见识,私试便该脱颖而出,怎么常某竟然缘铿一面呢?二位是哪个房师棚中的?”

李成器隐约听说过,举子们自去岁秋冬之际入京,便开始将自己平日里的诗文,投向公卿之门,以造声名,若是能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正式大比之时,主考便会对自己的卷子另眼相看,被误杀的可能会小许多。而举子之间互相切磋,会敦请前辈进士中德高望重之人,在大比之前主持私下的考试,算作考试前的演习,而私试中高中榜首的士子,也可借此扬名。李成器笑道:“惭愧得很,经帖便被刷了下来,自知鄙陋,也未敢去应私试。”

常无名一愣,道:“经帖一轮不过考背书,是开蒙小儿的功课,两位不屑此道也就罢了,私试却是结识各棚房师与同科好友的时机,若二位是第一次应试,更该去得些经历,为何竟自矜功伐呢?”

薛崇简厌烦常无名的高傲,转着一只琉璃盏,斜睨着他笑道:“人各有志,常公子要我打水洗耳么?”李成器一惊,斥他道:“不得无礼!”

常无名怫然道:“圣人云,邦有道,贫且贱,耻也。二位公子青春年少,既非困窘之陇亩民,又非粗疏之纨绔子,能够衣锦绣、读诗书、食甘旨,已是福分过于常人。当此圣人出治,百废待兴之时,不求名垂竹帛流惠下民,难道便以这曲江风月为一生事业么?”

李昭道在旁听到面色惨白,不断去扯常无名的袖子,常无名在坐床上一拜道:“恕常某失言了。”他站起身来,从衣带中取出一串钱来丢给酒肆中的胡女,便拂袖走下楼去。”

李昭道大是焦急,连忙向李成器拜下,口称万死,薛崇简恼道:“你从哪里结交的这等冬烘朋友?”李昭道春日里满头大汗,却道:“文人狂悖无礼,且不知二位殿下身份,还望殿下以不知者不罪,不要毁了他的前程。”李成器微微一笑道:“我们还不至如此气量狭窄,士子们心怀大志,是国家之幸。”

薛崇简本待还要说话,却忽然看到了李成器,李成器的目光望着窗外,那般的平静安宁,却如暮色中的芙蓉池,笼罩着淡淡的烟水。他用这目光追随常无名的翩翩青衫下了楼,看着许多士子拱手揖拜,美姬们投花掷果。那些尊重与爱慕,与他的显赫家世无关,甚至与他的秀逸风度无关,而纯粹的是人们对于才子真诚的礼敬与艳羡。薛崇简咽下了口中的话,他知道,无论李成器如何明白宿命不可悖逆,心中一定都在羡慕这个人,羡慕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拥有了他此生都不能拥有的东西,名望,才学,交游,志向,以及,决定自己未来的自由。

当日李昭道送薛崇简与李成器回芙蓉园,李成器笑道:“待我种出了牡丹,希俊和李将军来写生吧。”李昭道心中犹惶恐不安,道:“臣引得狂生冒犯殿下,实在罪不可赦。”薛崇简笑道:“那便罚你给我们画一幅游春图。”李昭道吁了口气,笑道:“小臣自然认罚。不知殿下要怎样的游春图,将二位殿下画进去吗?”李成器一笑道:“就画你今日所见,不必特意彰显什么。”李昭道望了李成器一眼,再拜道:“臣明白了。”

过了数日,听说皇帝廷策唱名,取中的三十七名进士,而常无名高居榜首,成为自苏瑰之后最年轻的状元,也是本科最年轻的进士,一时传为佳话。李昭道的《曲江游春图》[5]立轴也送了来,画风依然是他们父子专美的青绿山水,用色春意盎然,尽得曲江山水之妙。画中鸟兽楼台不下百处,虽多繁巧却精致如生,人物都只寸豆大小,皆能穷尽其态。若李成器所要求得一般,画中并未画出两位殿下前呼后拥的特殊身份,连李成器和薛崇简都拿不稳究竟哪两人是自己的原型,他们也如众生一般,融入了那片惠泽万物的平等春光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1]此说出自舒元舆《牡丹赋》云:“……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柳,因命移植焉。”柳宗元《龙城录》载:“高皇帝御群臣,赋《宴赏双头牡丹》诗,唯上官昭容一联为绝丽,所谓‘势如连壁友,心如臭兰人’者”。看来高宗朝宫内已经有作为观赏的牡丹了,并且永泰公主幕的壁画中出现了牡丹。后来到了那个著名的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的时候,牡丹似乎迎来了一个发扬光大的机会。

但似乎是一直到了天宝末年,宫外牡丹都很稀少,遍地开花是在唐朝中晚期,《酉阳杂姐》云:“元和初犹少,今与戎葵角多少矣”。天宝时,杨国忠因玄宗与贵妃的特殊关系而得宠,所以恩赐他几枝牡丹“植于家,国忠以百宝装饰栏循,虽帝宫之内不可及也”。象杨国忠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人物,尚且对牡丹如此珍爱,足以说明当时宫外牡丹极为稀少。杨国忠不但对牡丹爱护备至,而且还聚众赏花,在同僚面前夸耀自豪。“国忠又以沉香为阁,植香为栏,以奈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阁上赏花焉。禁中沉香之庭远不体此壮丽也”。开元末,裴士淹在汾州众香寺无意中发现了一巢白牡丹,移植于长安的家中,“天宝中为都下奇赏”。

[2]李成器的金铃护花,出自《开元天宝遗事》卷一:“天宝初,宁王日侍,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 他后来真的奉旨花钱奉旨堕落了。

[3]唐朝的科举考试,第一场考填空,以礼记左传和论语为出题范围,挖去一些词句,由考生填补,及格是四十分,就是所谓的“十帖通四”,一般会刷去三分之二的人,然后再考诗赋和策论。

[4]李昭道之父李思训,为唐宗室,官至武卫大将军,与他的儿子李昭道皆擅长绘画,并称大小李。他们的画风延习隋朝展子虔风格,擅画青绿山水。李旦跟李思训关系很好,李旦生前曾明说要这位画家死后去陪他,而得以附葬李旦桥陵的,除了李旦的几位亲生子女,也就是这位画家了。

[5]李昭道曲江图140.109.18.74/ImageCache/ImageCache/00/0f/1c/b8.jpg他画的人就那么小,他的代表作是春山行旅图和明皇幸蜀图,真是一支画笔,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兴盛于衰败。

赘述两句,我在去年夏日重游了芙蓉园,是日小雨,在曲江边眺望远方烟水中的大雁塔,在芙蓉池洒下鱼食,惊破静如鉴面的湖水,在杏园摸鳌头拜孔子求一支签问前程。这些太过美好的东西,一旦过眼,反倒更容易在不见的时候引起愁绪,便是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真的不如不见。

我故乡的牡丹快要开了,依旧是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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