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自言歌舞长千载(下)

从德静王府回来,武灵兰的世界一直在沉寂与混沌中交替,她潜藏的意识里,不允许自己有清醒的时刻。她朦胧地感到,有些损失的哀痛是她无力承担的,于是她用病痛和昏迷织成茧,让身体暂得休憩。薛崇简衣不解带地守护在她身边,她也曾在朦胧中看到他的影子,知道自己被拥抱着,本能地觉得安全,却又诧异为何有奇异的痛楚在心扉内翻涌。

真正唤醒武灵兰的倒是安乐公主,武三思与武崇训头七的那日傍晚,安乐来探望武灵兰,太平公主亲自引着她前往武灵兰的寝阁。大丧中的安乐通身缟素,面上不施脂粉,一双眸子放射出九秋寒霜一般的光芒,虽在夏日,她却像是个冰雕雪砌成的人,通身透出刻骨的冰冷来。

进屋时薛崇简正抱着武灵兰喂药,安乐见不过短短几日,武灵兰便已消瘦憔悴得形销骨立,数日未曾沐浴的头发干结成绺,凌乱散落在面颊上。安乐虽然骄矜,但到了此刻,几日来积攒的悲痛与委屈都涌上来,坐到榻边轻唤了一声:“阿兰。”声音带着哽咽。武灵兰茫然地眨眨眼睛,似不认识她。

安乐红着眼睛撇了一下太平公主与薛崇简,低声道:“请姑妈带二表兄出去,容我们姑嫂说句体己话。”薛崇简厌烦地喝道:“你没看到她在服药?你有什么体己话,等她精神恢复了再来说。”安乐望了一眼薛崇简手中汤药,冷笑一声道:“服药迟一刻倒无妨,我若再等几日,还不知能不能听她说句话!”薛崇简大怒,将药碗重重放在几案上,沉着脸看定安乐道:“你什么意思!”安乐道:“现在逆案并未审结,天知道朝中谁是奸党,我还怕有人买通了太医,给她的药中下一剂砒霜!”薛崇简大怒,手稍稍一抬,却听怀中武灵兰呻吟一声,薛崇简强忍着怒火握掌成拳,喝道:“你要撒野,先认清地方!此处不是太极宫!”

“花奴!”一直冷眼旁观的太平开言制止了儿子,她走上前来,看似云淡风轻的凤目中,却藏着几分揶揄,道:“公主既然有话要说,我们出去就是。”她将武灵兰小心地从薛崇简怀中移出放在枕上,牵着薛崇简的手出了寝阁。薛崇简愤懑难平,道:“阿母用得着怕她?”太平轻摇纨扇,淡笑道:“我还道她此番会得些教训呢!与覆车同轨者未尝安,一个雏儿,何必同她计较。”

安乐命自己带来的内侍守在窗下,才轻摇摇武灵兰的手,唤道:“阿兰!你醒醒,我是裹儿!”武灵兰怔怔望了安乐片刻,她蒙着一层雾气的眸子渐渐清晰,一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她轻轻道:“裹儿,我的孩子……没有了。”安乐怒道:“你给我出息些!他们家的孩子,没了倒干净!”武灵兰似是不甚明白安乐刻毒语气中的涵义,怔怔道:“你说什么?”

安乐凑近她低声道:“阿兰,那日晚上,你和薛崇简为什么突然中席离去?”武灵兰一思及那夜之事,但觉心中痛如刀割,费力地回想一下,才能重新收拾起残破片段,道:“府中来了人,说太平公主身子不适,让我们速速回去。”安乐皱眉道:“她生了什么病?”武灵兰道:“说是中暑,并无大碍……”安乐冷冷嗤笑一声:“中暑?谁不会装!”武灵兰犹未解,迷茫道:“装……?”

安乐一时未曾言语,只是她的双目如锋锐的匕首,生生刺穿武灵兰被痛楚冻结的神智,让恐惧的藤蔓从脓血里抽出枝桠。武灵兰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她从那恐惧中竟挣出一股力气,坐起身来颤声道:“你、你说……她知道……”

安乐凝望安乐一刻,压低声音道:“李重俊之案尚在审理,一干人犯押在牢中,有当事之人招供,李重俊曾经派他禀报过相王和太平公主。”武灵兰最害怕的话被安乐一字一句送人她耳中,她心中却是一片木然,再想不明白她话中含义。她的目光越过安乐的肩头,望见床尾旁边立着的金涂银衣树架,上面还挂着那晚她换下的罗襦与石榴裙,因这几日都未起身,也无人收去,还在血淋淋地见证着她前世的欢声笑语。裙带上悬挂的小小金盒那般醒目,虽然无风,却不知为何,那金盒竟在她的眼中晃动摇曳起来,如一具金装玉裹艳丽的尸体投缳悬梁,她像一个已死的孤魂,看着自己留在尘世中的皮囊。她的眼前竟真的浮现起淡墨色的烟水,这便是幽冥么?她是否会见到父母兄长,听他们诉说真相?她是否有福分抱一抱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对他说娘很疼你。

安乐见武灵兰急急地喘了几口气,身子缓缓向后瘫软,忙上前抱住她,唤道:“阿兰!阿兰!”她带有哭腔的声音,将武灵兰眼前的飘渺烟水重又驱散,武灵兰睁开眼,先听到的竟不是安乐的声音。有个声音对她说:“你陪着娘就是。”“要不,我派人送你回去?”她都想起来了,在大火熊熊的家门外,她已经见过地狱,却原来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正是她所处的人间。

武灵兰喃喃道:“崇简……也知道么?”安乐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武灵兰一眼,:“你管他知道不知道,他母亲是灭你满门的凶手,你还对他存着什么指望不成!”武灵兰道:“你要,做什么?”安乐冷冷道:“明日望日大朝,太平和李旦都会参加,届时会有人弹劾太平,我已安排了右台大夫苏珦带人犯上殿作证。我只要你上殿说一句,那日回到府中,太平身子无恙。”武灵兰轻轻摇头道:“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算上我。”安乐恨不得一巴掌抽醒了她,气道:“你给我醒醒!她杀了你的父兄,你还当她是家姑!太平府覆亡在即,你还要跟着薛崇简?”

武灵兰轻轻一颤,缓缓抬眼,望着她居住经年的寝阁,她做女儿时的家已经成了灰烬,这里是她拟托终身的家,难道也要化为梦里飞烟?武灵兰瑟缩着蜷起身子,想要找一处地方躲藏。安乐见她不语,焦急地推推她:“你倒是说句话!”武灵兰闭目微微点头:“我听你吩咐。”安乐稍稍松了口气,安慰她几句,又叮咛她不可向太平泄漏,便匆匆带着侍从离去了。

一时屋内寂静,武灵兰睁着眼睛,目光缓缓掠过室内陈设,这架紫檀镶螺钿镜台,她也曾候他不至,在上面敲碎了玉钗,他也曾跟她讨情,跪在床头捧着镜台让她簪花画眉;这片水晶帘,她也曾隔着珠玉光影望月,想着她的良人,他也曾轻轻撩起琳琅之声,用一个微笑来回报她的惊喜。画罗金翡翠里,他吻过她的颊边花钿,绮窗疏合欢旁,她听过他的玉骢嘶鸣。她在这屋里同他饮下合卺酒,她把他们的头发结成一束,许下盘石蒲草的誓言,那誓言不能因为旁人的一句话,便化作飞烟飘絮。

武灵兰唤来婢女,虚弱无力地吩咐:“你去,请二郎来。”她要亲自印证真相与谎言,哪怕真相便是刺入她胸膛的利刃。

薛崇简匆匆转回,进屋时见武灵兰倚着床头,静静地望着他。他一惊:“你怎么坐起来了?”他忙上前想要抱她,武灵兰却戒备揪起身上的衾被,命他:“你坐在那里。”薛崇简愣了愣,武灵兰病中消瘦,脸色蜡黄,倒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了,那种迷茫的虚弱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片幽潭深渊般的冷凝。

薛崇简不敢惊扰她,依言在床榻另一头坐下,自出了那样的大事,夫妻二人还未这样对坐说话。薛崇简脑中重又出现一摊血迹,心中又愧又痛,无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轻轻叫了声:“阿兰。”

武灵兰听在耳中,浑身又是针刺般一颤,她又闭目喘息片刻,方缓缓睁眼望道:“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答我。”薛崇简点头:“好。”武灵兰道:“你那日为何起初不愿同我回德静王府?为何后来又去了?”薛崇简道:“我不愿去,是不愿见安乐和……”他顿了一下,改口道:“和崔湜那等人。后来又去,是不想你在父母兄弟面前难堪。”武灵兰追问道:“你知道你娘为什么叫你回去?”薛崇简一呆,道:“不是因为阿母病了么?”

武灵兰审视着他,想要从那眼神中寻找到一丝闪烁。那双眼下因多日不曾好生歇息,沉着两片青影,琉璃乌珠般眸子,也蒙上了一层疲惫的雾气。她在那雾气后看到疼惜与歉疚,这痛楚中的诚挚,便同当日他伏在刑床上受杖时,那疼得发抖的目光一模一样。

薛崇简从武灵兰阁中出来,一轮圆月方跳上杨柳梢头,万千柔丝静静垂下,皆笼罩在一片晦暝夜色里,几只暮鸦立于杨柳梢头,向着西风“嘎嘎”鸣叫。薛崇简走了两步,便觉双腿沉得如灌了铅一般,他扶着回廊,沉思一会儿,对身边内侍道:“你去,把施淳给我叫来。”那内侍面现难色,道:“这里是内院,他一个外仆不能进来的……”薛崇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躁,扬手就给了那内侍一记耳光,打得那内侍直扑在地上,又赶忙嘴角流血爬起来磕头,薛崇简喝道:“快去!”这次那人不敢多说,忙飞奔出了院子。打过人的手有些麻痹的痛楚,薛崇简慢慢坐在石阶下,看着草丛里一只蟋蟀跳到他面前,鼓着腮嗡嗡地叫了两声,又跳跃到不知何处去了。

片刻后施淳赶来,跪在薛崇简身旁叩首问安,薛崇简也未唤他起来,低声问:“那日是谁告诉阿母,我又去了德静王府的?”施淳道:“那日晚饭时候,公主命老奴去寿春王府唤郎君回来,寿春郡王说郎君去德静王府拜寿了,老奴便如此回禀公主。”薛崇简又问:“你回来见到阿母时,她身子可有不适?”施淳道:“老奴是传话给公主身边的孙内侍,旁的不知。”薛崇简道:“过了片刻,孙内侍便带你们去德静王府接我了?”施淳道:“是。”薛崇简僵硬地回头,望着身后的纸窗,昏暗的光影不住晃动,他点点头道:“你去吧。”

施淳不知薛崇简叫他来问这几句话是何意,有些诧异地又叩了个头,起身退出。因这是娘子所居的内院,他一直不敢抬头,因此并未看见薛崇简眼中翻滚的黑沉沉的痛楚,也未看到他左手的指甲,已在右手手背上生生剜出两片血痕来。

第二日的早朝在太极殿举行,今日是望日大朝,又是陛下在七日前那场逆案后第一次上朝,一众臣僚皆知会在今日宣布对逆案的处置,因此无一人敢迟到,皆早早穿戴整齐,天未大亮时便聚于太极殿外等候。场上虽聚集了几百人,却是班秩整齐鸦雀无声,只等皇帝进殿,便由内侍们引导着入内,分文武两班站定。皇帝御座两侧帘幕低垂,韦皇后带着安乐公主从东出,太平公主从西出,皆是丁香绣障、绣金纨扇遮身,行至御座旁帘后坐下。

上官婉儿展读圣旨,当日参与谋逆之人皆为死罪,李多祚、成王千里父子皆夷三族,更成王千里姓为蝮氏,李重俊逆兵所经诸门之守吏皆处流刑。朝下大臣们噤若寒蝉,众人皆知,原本安乐公主迁怒,要将肃章门外诸守门官吏一并处死,是大理寺卿郑惟忠劝阻皇帝:“大狱始决,人心未安,若复有改推,则反仄者众矣。”皇帝才略加宽赦。

第二道圣旨乃是贬给事中卢粲为陈州刺史,卢粲劝谏皇帝不可为武崇训修山陵之时,便知自己定会激怒安乐公主,这样的处罚倒在意料之中,当下从容出班,叩谢如仪。第三道圣旨为封赏当晚平乱功臣,加封杨思勖为银青光禄大夫,加兵部尚书宗楚客为左卫将军,加吏部侍郎萧至忠为黄门侍郎,加兼太府卿纪处讷为太府卿,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加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于惟谦罢为国子祭酒。

圣旨宣罢,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下殿跪拜,带领王公上表,为皇帝上尊号为应天神龙皇帝,改玄武门为神武门,楼为制胜楼。继而宗楚客又率百官上表,请加皇后尊号为顺天翊圣皇后,皇帝一并圣允 。繁琐的多次跪拜之后,衣冠楚楚的大臣们皆是汗流浃背,皇帝李显亦是又热又累疲惫不堪,道:“列位臣工可还有事要奏?”御史班中忽然走出一人,道:“臣有本要奏。”众大臣原本以为便可散去,听得有人出列,不由心中都暗道晦气,侧目去看时,更是多带鄙夷之色。

此人名冉祖雍,原是武三思心腹,与御史周利贞、太仆丞李悛,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并称三思五狗。眼见得冰山倒塌,他尚不甘寂寞出班奏事,同僚自然厌烦。冉祖雍捧起一本奏本道:“魏元忠与重俊通谋,既犯大逆,不应出佐渠州,请陛下除恶务尽,夷其三族!”

宰相魏元忠当日晚被太子李重俊挟持,皇帝因魏元忠历经高宗武后朝,于国家有大功,故而宽赦不问。魏元忠自知为宗楚客等人所嫉,已经请解官爵以散秩还第了,今日并不早朝上,因此班中无人出列谢罪。内侍将冉祖雍的奏本捧上,李显面上掠过几分厌倦之色,缓缓道:“元忠驱使日久,朕特矜容,制命已行,岂容数改?轻重之权,应自朕出。卿等频奏,殊非朕意,此事勿再复奏。”

冉祖雍一上来便碰个老大钉子,群臣班行中不禁传出低低嗤笑之声。

冉祖雍却是面不改色,朗声道:“臣还有一事上奏!”他如此锲而不舍,连皇帝都有些诧异:“卿更有何事?”冉祖雍道:“安国相王李旦、镇国太平公主亦与重俊通谋,请陛下将二人收付制狱,明察其情!”他话音一落,满朝寂静,继而又是一片哗然,再料不到这等过气小人,竟然疯了般抛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一时臣僚们也都顾不得朝仪,纷纷抬头向上看去,却见皇帝犹然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立在班首的安国相王面色苍白如纸,连握着笏板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帘幕后的太平公主却是纹丝未动。

李成义和李隆业一个性急一个年少,最先克制不住,齐声道:“你血口喷人!”

“住口!”李旦低喝他们一声,他迈出一步,依照受弹劾官员快步躬身走出谢罪的朝规,弯腰行至殿中跪下,将笏板放置一旁,深深叩首。李成器兄弟五人亦不敢再站立,纷纷追随父亲出班跪倒。

李显看到弟弟如此狼狈形容,心中不由一酸,心慌意乱道:“相王请起,这、这……冉祖雍,你可知构陷亲王公主是死罪!”冉祖雍见皇帝动怒,忙也跪下道:“臣虽有弥天之胆,不敢欺瞒陛下,实是狱中囚犯指认相王与太平公主,证据确凿,陛下一问便知。”皇帝忙道:“苏珦何在!”

苏珦从班中走出,躬身道:“臣在。”皇帝道:“朕命你审治重俊之党,冉祖雍所言,是否属实!”苏珦稍稍侧目,望了一下跪伏在身边的李旦,安乐在帘后冷笑道:“苏大夫你不必畏惧,实话实说便是。”苏珦握着笏板的手暗暗用力几次,方深吸了口气,道:“并无此事。”

冉祖雍跪在地上,只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诧异中抬头道:“你说什么?”帘后安乐也是大吃一惊,霍然站起身,拂开帘子指着苏珦怒道:“苏珦!你昨日是如何对我说的!”苏珦嘴唇微颤,低声道:“昨日公主降临御史台,以臣一门老少性命相胁,臣不敢不尔。”安乐一时想不清楚究竟苏珦为何突然倒戈,只是怒道:“御史台的供词尚在,那人分明招供,他曾向太平与相王报信!”苏珦颤抖着手从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封卷宗,双手捧起道:“臣奉公主之命,将卷宗随身带来。”

安乐也不待内侍去取,亲自跑下台阶来,一把夺过卷宗,三两把扯开封条,匆匆展卷一读,却是气得杏眼圆睁,将那卷宗狠狠摔在苏珦脸上,骂道:“你这反复小人!你以为旁人能杀你,我便杀不了你么!”苏珦跪下伏地只是颤抖不止。安乐仰头道:“陛下!相王与太平作威作福,挟持官员,篡改供词,我却还有一名人证!便是宣王的女儿,太平的儿媳方城县主!她能佐证那日太平并未抱恙,她派人去将自己儿子从德静王府接回,足见其预知重俊的奸谋!”

皇帝一时尚惊疑不定,帘幕后衣衫簌簌轻响,太平公主终于缓缓站起身,一阵珠帘叮咚,她拂开帘子一步步走下阶来,长长的九破泥金长裙拖在御阶上。群臣皆看到,两行泪水从她精致的妆容上滚下,在下颚停驻一刻,随着她凌波一般的步子,如同檐下清澈的天雨,轻轻坠落至她缭绫的抹胸上。那上等的绫罗细密不吸水,又顺着她织有鸾凤缠枝芍药的长裙上滚落。

太平在李旦身边站定,慢慢转身,面向皇帝,面上虽是带着泪水,唇角却微微一笑道:“陛下,您都听到了。圣颜之前尚如是,背后之情可堪问?”安乐死死盯了太平一眼,又望了望薛崇简,忽然咬牙冷笑道:“我明白了!你们逼问了阿兰对不对?你们以为这样便可遮掩阴谋么?”她愤然转身道:“父皇!您想一想!李多祚是什么人,成王是什么人!凭一个毫无威望的李重俊,能请动他们谋反!背后若无人撑腰,他们敢吗!您再想一想,神龙革命之事,是谁,是谁说动了李多祚!您再想一想,谁最恨梁宣王,最恨女儿!是李旦和太平!他们不甘心失去权柄,这一次杀了梁王和崇训,下次还会杀女儿,杀母后,杀父皇您!”

太平冷笑一声,道:“若非你和你的驸马,对太子苦苦相逼精心备至,让他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又岂会酿成今日之祸?”安乐厉声道:“父皇,她此刻还在为重俊那个奸贼说话!他们分明是一党!你将他们押到狱中去审问,一定能审出实情来。”

太平静静地目视安乐一刻,忽然扬手,向安乐脸上挥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殿上原本窃窃私语的大臣们皆噤声闭气,大气也不敢出,只觉今日朝堂上所见所闻种种,皆是匪夷所思。连气急败坏的安乐也突然安静下来,她怔怔地捂住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太平。她落地时父母虽在流放,却也是对她爱若珍宝,这几年做了郡主公主,更是睥睨天下唯我独尊,她一时还来不及细细体会,这掌掴所带来的疼痛、屈辱,以及,蔑视。

太平的凤目到此刻才灼灼地放出光华来,她朗声训斥道:“李重俊即便叛逆而死,也依然是你的兄长!你便做了皇太女,我与相王也依然是你的姑母叔父!你记清楚了,没有我们,你此刻还在房龄挖野菜呢!”

泪水终于从安乐的眼中滚出,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一时也忘记了向太平反击,只是哆嗦着转过身,向皇帝道:“父皇……爹爹,你听到了吗?你都听到了吗……”

太平无所谓地淡淡一笑,搀扶起身旁的李旦,向皇帝道:“三哥,我和四哥请母亲接你回来,扶你做太子,登帝位……近年来每行一步,皆踏刀丛剑林之险,每行一策,皆负汤镬夷族之罪。今日您能匡复李唐社稷,弟妹纵死,余愿已足。我们这就回府去,盘水加剑也罢,明正典刑也罢,皆甘之如饴。”她不向李显行礼,拉着李旦转身快步向太极殿外走去,李成器兄弟五人,薛崇胤薛崇简兄弟二人,也都跟着自己父母出殿。

望着弟弟妹妹的背影,李显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焦急,他想起小时候,他因为生得肥胖,马也骑得不好,他们都不喜同自己玩耍,每次他看见太平蹦蹦跳跳拉着旭轮或是薛绍跑开的背影,心中都是这般寂寞。他又要被他们遗弃了,李显顾不得皇帝的身份,站起来扶着御案呼唤:“阿月,旭轮……你们别走……”

太平行至门首,听到这一声叫喊,只是稍稍驻足,却并未回头,拉着李旦出了殿门。殿外站着几十名羽林,原本是安乐公主安排下捉拿太平与李旦的,他们也听见了殿中争吵,见太平出来才如梦初醒,一时面面相觑也不知该是否上前阻拦。太平扫了他们一眼,径直掠过他们身旁,众羽林们终究是未敢动作。

殿内稍稍寂静了一刻,安乐公主嚎啕大哭:“父皇!母后!你们为何不下旨擒获他们!有太平和李旦在,你们还算什么皇帝皇后!”

刚刚受封的黄门侍郎萧至忠快步出列,哽咽道:“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罗织害之乎!相王昔为皇嗣,固请于则天,以天下让陛下,累日不食,此海内所知。奈何以小人一言而疑之!”右补阙浚仪吴兢也出列高声道:“陛下!经武后一朝,李氏枝叶无几,陛下登极未久,而一子以弄兵受诛,一子以愆违远窜,惟馀一弟朝夕左右,尺布斗粟之讥,不可不慎,《青蝇》之诗,良可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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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心中狠狠一痛,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回御座上,颤巍巍抬手道:“退朝……退朝!”待一干大臣鱼贯退出,偌大的殿上只剩下皇后安乐与皇帝一家人,安乐哭道:“母后,你为什么不说话!”韦皇后站起身来,望着满脸悲怆的皇帝,轻轻点头:“陛下,你就容得他们,当着天下人的面,羞辱你妻女吗?”她咬咬薄薄的下唇,声音中带着几分凄楚道:“我们现在,和当年房陵的囚徒,有何区别。”她起身拂袖入内,安乐一顿足,亦跟着她奔入。

李显失魂落魄地喊了一声:“皇后!裹儿!”他忽然坐下失声泣道:“你们为何都要逼我!我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了,你们为何都要逼我……”空旷的太极殿上御香袅袅,只回荡着一个皇帝虚弱无力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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