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罗帷翠被郁金香(上)

薛崇简将李成器送回别墅,李成器下了车边直向屋内走,婢女阿萝迎出来,正要笑着行礼,忽然见李成器头上幞头不见,衣衫被扯得凌乱,面颊上竟还带着一块青紫瘀伤,神色也甚是难看,不由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李成器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匿起来,摇摇头道:“你不要多问,预备热汤,我要沐浴。”

身后薛崇简应声笑道:“我也要洗。”

李成器回过头来,目光却是与薛崇简一碰立即闪开,低声吩咐道:“给他另开一间浴室。”他一刻也不敢再与他相对,快步转入内室,薛崇简愣了愣,却是望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对阿萝道:“你去弄些冰来,预备给他敷脸。”阿萝打量薛崇简,见他也是衣帽不整,奇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遭了劫贼不成?”薛崇简笑道:“不干你事,干活儿去。”

他负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儿,忽见书案上玉镇尺旁,丢着一卷纸。拿起来一看,依旧是崔湜的诗稿,摊开的也是前日晚上自己翻的那一首,不承想这两三日李成器连碰都不曾碰这东西。他再次看到“君情万里在渔阳”时,心境已与前一晚迥然不同。

他无事可做,便又慢慢踱出屋来,也不知是他心中带着暖意,还是今日格外暖和些,已到十月,夜风尚不甚割人面。薛崇简在回廊上坐下,看着自己脚边的白石台阶上,滚落了一颗颗的银浆,被廊下灯光与天下月光映照,闪着水晶一般的冷光。院中薄薄的湿润雾气中,飘着微涩的花香,似是幽冷的菊花,又或是早开的梅花,在夜中难以辨明,清苦之气却如舌底藏了一点碎茶,让他不由想细细咀嚼。

在这似明似暗的朦胧月夜中,他对着天上一轮清辉微微笑起来,他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梦,梦里那会笑的月亮,也如现在一般近,近得镜子一般,照亮他心底一切企盼与思念。他轻轻抬手去抚摸身旁的白石栏杆,如冰如玉的寒意轻轻渗入他指尖。他将食指与拇指慢慢摩挲,让那湿润之意在肌肤间化开,渐渐被他的体温暖得温热。如同许多次,他珍重地擦去那人的泪水,那一刻肌肤的接触,便是将两颗心跳契合在一起,便是他捡起的落落月华。

因皇帝已立太子,突厥出兵的口实不攻自破,大周以狄仁杰为副元帅,士气又足,突厥也就在河北等地劫掠一阵,一时并未有大举动。皇帝的心境渐渐好转,对待自己的子女也略显得亲切些,今日宫宴陪伴的只太子夫妻、相王与太平公主,外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侍奉。虽然已到宫门下钥时,众人见皇帝兴致尚好,也都不说破。

一个内侍匆匆上来,向坐在皇帝下首的张易之耳语片刻,张易之先是脸色讶然,继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什么事?”张易之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白皙俊美,比弟弟张昌宗的稚气柔媚,尚多了一份书卷清雅气度。他向皇帝笑道:“是个笑话,说出来供宅家一乐。便是方才,明义坊内寿春郡王、花郎、崇训、延基为了一桩风流公案大打出手,两边各有人助阵,几乎砸了半条街。太常寺报到内侍省,说都是贵戚子弟,他们不敢扣人,问内侍省怎么办。”

他提到几人名字,殿上诸人都以为自己听错,太平望了一眼李旦有些苍白的脸色,最先开口:“你说寿春郡王?可是弄错了?”张易之笑道:“应当错不了,据说此事正是因为寿春郡王而起。寿春郡王去明义坊找一个女子,不妨武家两位小郎君先到了,两边谁也不肯干休,就打了起来。恰巧花郎在隔壁,带着人来为寿春郡王助拳,才成了群殴之势。”

他话未说完,李旦已羞惭到了极致,耳听母亲一声冷笑,更是浑身一颤。皇帝道:“旭轮,你们出宫几日了?”李旦低声道:“回阿母,已经七日了。”皇帝“珰”一声将筷子架在一只小小的鎏金麒麟架上,道:“先前他求朕,说什么他们学问未成,想要出阁读书。原来读书读到到娼家去了!”

太平和李旦心中都是一震,极怕皇帝以此为借口,再将李成器兄弟复召入宫。李旦站起身道:“是臣疏于管教,请阿母责罚。”太平忙笑道:“必是花奴那小奴才不学好,将凤奴引去的,我回去一定重重罚他。”

皇帝冷冷道:“腿在他自己身上,他不去,谁引得了!”

皇帝如此说,李旦更是无地自容,李显略显慌乱地望望母亲,又望望弟妹,忙站起身道:“阿母息怒。”

张易之含笑道:“汉诗云,‘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几位郎君正当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偶然举动轻狂,风流慕色,宅家也当体谅的。“皇帝道:“他们去明义坊,倒也罢了。朕气的是,前方几十万异姓将士,尚知国难当头用命血战,我们自家的儿郎子,民之膏血养出一身力气,到头来,为个娼妇跟自己兄弟打架!”

太平心中登时明白,令母亲愤慨,乃至担忧的,是李武两家势成水火,在她身后,她的侄辈终难被李姓所容。她忙笑道:“花奴和大郎他们从小打闹惯了,今日打明日和的,女儿回去查问清楚,若真是凤奴花奴起的衅,女儿一定让他俩跟大郎赔罪。”

皇帝道:“退回去十年,你这话也说得过去,旭轮,凤奴快二十一了吧?”李旦额头隐隐冒出冷汗,道:“回阿母,是,他是腊月的生。”皇帝冷笑道:“朕还当你已经忘了。”李旦扑通一声跪倒:“臣知罪,臣回去一定重重责罚这逆子。” 皇帝冷然道:“今日已晚了,朕就不叫他进来了,你带内侍省的刑监回去,将他杖责三十,其余三人,各罚俸半年。你们回去,都拿朕方才的话问一问自己儿子,居心可安?”

李旦肩头一抖,几人都知这责罚极不公平,薛崇简等人家里都是富可敌国,虽在朝堂上挂着职衔,却从来不入朝当职,也不指望那点虚俸禄过日子,这责罚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只有李成器受的才算真正重责。只是皇帝素来偏爱薛崇简与两个侄孙,李旦怕太平再说话,忙叩首道:“臣领旨。”太平也只好跟着叩下头去。

被这事一搅合,皇帝心中厌烦,便起身入内,李显夫妻忙跟过去搀扶,皇帝走出几步,回头望李显道:“你也觉朕罚得不公?”李显忙道:“臣不敢,成器是兄长,又有王爵在身,做出这等没体统的事来,自然该罚。”皇帝瞟了他一眼,道:“只对了一半儿,大郎他们不成器,你看在朕面上,给他们一口饭吃,国家养几个闲人,也不值什么。凤奴是你亲侄,你将来继位,必要依靠旭轮父子辅佐,他这个样子,你敢用?”

李显吃了一惊,忙跪地道:“母亲此言,臣无立足之地了。无论李氏武氏,皆是臣骨肉至亲,恩典荣养,臣皆当一视同仁,拔其贤者而用之,绝无偏颇之心。”皇帝淡淡一笑,叹息:“人心原就生得偏,谁的心,谁知道。”李显吓得慌忙叩头,待要再说话,皇帝已扶着张易之张昌宗去远了。

李旦夜晚归府,需要重开宫门,太平将他送到宫门前,宽慰他道:“四哥不必太忧心,我交代了内侍省的人,手下留情。”李旦苦笑道:“凤奴原来该打,你又何必在这小事上惹娘生气。”太平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道:“四哥,你不用再怕了,今日已非三年前,娘身边的,也不是冯小宝来俊臣等人。”李旦低下头,在夜色中望着妹妹艳丽却已青春不在的脸,叹道:“这些年,辛苦了你,你为我与凤奴他们做的,我此生难报。”太平一笑道:“自家兄妹,何必说这等话。”

李旦点点头,一阵风来,见太平微微一缩肩膀,忙解下自己的大氅将她裹住,太平将氅衣拉住,望着他一笑,神情依稀还是少年模样。李旦有些恍惚,想了想,仍是下意识叮咛了一句:“你万事小心。”才转身登车,太平见他仍是如履薄冰一般,觉得好笑,继而又轻轻叹了口气。

太平回到修书院中,刚要脱下氅衣,忽然有人悄无声息地蹿出,将她从后拥住,湿热的喘息声喷在她脸颊上,低笑道:“你冷了?我帮你暖暖?”太平望着镜中那张俊美绝俗的脸,笑道:“你怎么出来的?”张易之笑道:“宅家那里有昌宗陪着。”太平冷笑道:“原来是寂寞了。”张易之含着她耳垂笑道:“是怕你寂寞。”

濡湿的亲吻中,太平忽然沉下脸道:“你要是以为压制相王就是向太子献媚,总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张易之一愣,随即从容笑道:“我知道,你们兄妹同气连枝,我在你们眼中,不过家奴而已。”太平一笑道:“知道就好。”雪白的手臂却是勾住了张易之的脖颈。

李旦回到别墅,不急回自己院中换衣,匆匆便直往李成器院中去,进门先看到薛崇简拖着腮坐在回廊下,诧异道:“花奴,你怎么在这里?”薛崇简这才惊醒过来,躬身道:“舅舅,你回来了。”李旦接着灯光打量他一番,一见他衣衫模样便依稀可想见今日战况,叹了口气,问道:“凤奴呢?”薛崇简笑道:“表哥洗澡去了。”李旦向随身内侍道:“快去传他出来,不要耽搁。”

李成器一直坐在汤池中,仰头望着涟涟水光被灯火映照,再投射到五彩石头砌成的屋顶上,闪烁成一片光怪陆离的璀璨。空洞的浴池太过寂静,一点点细碎的水声皆被回传得格外清晰,就像是数年前,那个少年轻快的笑语。

李成器已泡了半个时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今日闹得那么大,瞒不过父亲,也瞒不过皇帝,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他不知该怎样再去面对花奴。花奴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来擦澡豆的孩童,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无可再近处,在走一步,那根针就会刺破肌肤,流淌出滚烫的血来。可是他却退不开,他的心随着热气,一直一直在往上浮,连他奋力用手去按,都按它不住。

阿萝匆匆进来道:“殿下,相王殿下回来了,叫你快些出去。”李成器身子轻轻一颤,忙问道:“爹说了是什么事?”阿萝道:“不知道,看样子似乎着急得很,让殿下不要耽搁。”李成器微微苦笑,他知道这祸端由他惹下,还该他来承担,却不料来得如此快。他怔了一怔,从浴池中站起,阿萝拿过白罗长巾为他擦身,他接过道:“我自己来,你快去寻一根藤条来,在外头等我。”阿萝吃惊道:“要那东西作甚?”李成器道:“别问那许多,快去就是。”

阿萝满腹狐疑出去,也只好寻得一名内侍,让他拿了一根责罚下人的藤条来,刚返回浴室,已见李成器穿好了衣裳。只是他头发尚未晾干,湿漉漉地垂在肩上,脚下也未穿鞋袜。李成器接过她手上的藤条就向外走,阿萝惊道:“殿下,你还没穿鞋梳头呢!”李成器望着她苦笑道:“原该如此。[1]”

阿萝跟着李成器三载,即便是在拘禁中,也从不曾见他有一刻衣冠不整过,不由好生不解,跟在他身后。李成器走出两步,又回头低声问:“当日的棒疮药,你还留着么?”阿萝张了张嘴,道:“应该……都在……”李成器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出去。到了正堂,看见父亲负手站立,他便双膝跪下,将那根藤条双手捧过头顶,膝行道李旦面前,道:“儿子行事荒唐,令爹爹蒙羞,请爹爹从重责罚!”

薛崇简讶然地望着一身白衣的李成器,他的头发上还挂着水,光滑沉静地坠下来,在满室灯光映照下,黑得泛起点点绿光来,亮得能照见人影。灯光似也无法其上停留,与那晶莹水珠一起,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慢慢滑落,滑到发梢,流光溢彩地一转,又悄然坠入他衣衫中,不见踪影。薛崇简头上轰然一响,不仅仅是因为他从来见过这样的李成器,还因为李成器发上的光彩,就如方才外间让他徘徊依恋的清辉,一模一样。

李成器的半边脸颊隐藏在黑发中,露出的那半边愈见白嫩如玉,微微带着水光,柔嫩地如同婴儿一般细腻脆弱。许是他心怀羞惭,许是他刚从浴池中出来,那白皙的肌肤下,又隐隐从内里透出温润的粉红,骊山的桃花玉也没有这般颜色,东海的珍珠也没有这般颜色,凝碧池的芙蓉也没有这般颜色。薛崇简忽然明白,为什么文人骚客的诗文中,会用那般眷恋之情去歌咏绿鬓朱颜,会在它逝去时那般悲痛。这原是人间最珍贵的美好,它闪耀的光华是如此强烈,让人对天地造化心悦诚服,又愿意用一切代价,换取这美好的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1] 科头跣足,是古人请罪的形式。

太晚了,我得睡了,所以只能发一半,留着板子待明朝。

我知道大家盼什么,快了,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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