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清歌一啭口氛氲

柳芊芊不能久留,等苍头给李成器喝下几口参汤,便去陪伴行院中姐妹们看鳌山结彩。她归来时已过半夜,想了想,又让人煮了了碗元宵送到自己房中,只说是自己宵夜的。她执着一只灯市上买来的灯笼,又将元宵拿个食盒提了,来到密室之中,却见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油灯,满室昏暗中,薛崇简抱膝坐在李成器身边,手中却仍是紧握着那只短剑。

柳芊芊抿嘴笑道:“阿翁还拿你比霍骠姚,如今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薛崇简涩然一笑,轻声道:“霍骠姚横扫天下的时候,身后好歹还跟了八百骑。”柳芊芊上前看看李成器,问道:“他怎样?”薛崇简道:“阿翁说让他睡着好些,喂了点安神止痛的药,这会子还没醒来。”柳芊芊将那灯笼插在床栏上,指着食盒道:“我给你带了碗元宵来,好歹算是过节。”薛崇简将碗拿出,那元宵本该是出锅就吃的,柳芊芊拿下来就这一阵功夫,几个团子便已挤在一处,看去死样活气没精打采。薛崇简原本心中有事无甚胃口,拿汤匙拨拉两下,漫然咬了一口只觉满嘴甜腻,便放在一旁道:“我这会儿不想吃。”

柳芊芊也不勉强他,低声道:“今晚的月亮很好,你看不见着实可惜,我见市上有卖月亮灯笼的,给你买了一只。”薛崇简这才注意,那灯笼扎成圆圆的满月模样,带着暖意的昏黄光芒映亮李成器半边脸颊,似乎多了一分生意。他从小眼中不知见过多少水晶颇黎的奇巧花灯,头一次在这不见青天的地方,守着一盏孤灯过中元节。看到这只小小灯笼,竟然也有几分欢喜,拿手指拨了一拨,见那小灯一壁写着几行字:“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不由笑道:“这扎灯笼的也不嫌晦气。”柳芊芊一看也笑道:“他大概是看后七个字讨巧罢了。”薛崇简笑道:“以前我表哥跟我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所以谢庄也是骗人的。”

屋内因气息不畅,没敢生熏笼,柳芊芊觉得寒冷,也坐上床来,望着薛崇简笑道:“月出皎兮,劳心悄兮。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薛崇简往常与柳芊芊戏谑笑骂,极少这样安静说几句话,此时望着她托腮拨灯,颊上两片花钿被扑朔灯光闪得一明一灭,与白日里娇俏泼辣的神情迥异。心下一动,笑道:“姐姐,你就为了要那人在身旁,所以要舍了这一副家当,甘冒奇险来帮我?”

柳芊芊淡淡一笑道:“不怕你取笑,我看上了个秀才,想要嫁他。再不赶紧脱籍,等他明年考上了功名,只怕就嫁不成了。”薛崇简诧异道:“这却为何?”柳芊芊笑道:“现在他孤单飘零,阮囊羞涩,我舍了锦衣玉食跟他,就是恩情,他感念我一世;明日他折桂归来,衣朱服紫,我再和他好,就是攀附了。”薛崇简笑道:“你那么笃定他能显贵?”柳芊芊笑道:“我在风尘中阅人无数,虽无红拂巨眼,看人也有六七分准头。他是片昆山之玉,本朝仕宦之路又多,他即便中不了进士,混个明经科还是能的。”薛崇简蹙眉道:“他若真心待你,就该富贵贫贱不相离,早一年晚一年还有区别?”

柳芊芊一汪妙目凝望在薛崇简身上,道:“有的。我与他终究都是尘世中人,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天时地利,只在眼下这一瞬。我若抓不住,到了明日,世事浮云,人心惟危,皆是瞬息万变,也许他不再爱我,我不再爱他,那时候翻思今日的面红心热辗转反侧,只会遗憾错失了良机。”她的手伸过去,握住薛崇简的手笑道:“花奴,你若是将来喜欢了什么人,可千万莫要错过,岁月其驰,青春难留,我们一辈子能动心的人,原不会有几个。”

薛崇简被她说得一怔,不知她缘何忽然扯到自己身上,略挪了挪腿,不大自在地笑道:“我眼下一摊事就够发愁了,还顾不上明日的风月。”柳芊芊噗嗤笑道:“原来你是个银样镴枪头!你闯这么大祸,你阿婆会不会打烂你屁股?”薛崇简面色一滞,叹道:“若是只打几下就滑过去,倒也好些。”他低头望着李成器道:“我担心的是他。我想过了,明日一早我就得走。”柳芊芊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他养好了伤么?”薛崇简摇头道:“估计现在外头都是找我们的羽林,我多呆一刻,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我回去自首,我娘为了我,也得为表哥求情。这些日子,就烦劳你好生照顾他。”柳芊芊诧异道:“你不来了么?”薛崇简道:“能来我自然会来。”他一笑道:“下次来再送你一副价值千金的头面,算你于归的贺礼。”

柳芊芊见他眉间总隐隐不安,心中也暗暗替他担心,却不愿显露出来更添他烦恼,笑道:“不如我替你卜一卦!”薛崇简奇道:“你还会这个?”柳芊芊从衣带上解下个小小囊儿,抖出几根小小木棍,笑道:“我从你这么大,就日日拿它为自己卜姻缘了。”她将几根木棍攒在掌心,跪直了身子仰天念念有词,似在祷祝,薛崇简只觉好笑,也随得她。

柳芊芊念了片刻,将木棍向案上一抛,灯下那木棍阴、阳、阳、阴、阳、阴上下排列,柳芊芊一看不由怔住,继而又噗嗤一笑,吐了吐舌头掩口不语。薛崇简心下咯噔一声,他虽不信怪力乱神,但此时却是人事不可问,说不得也得问一问鬼神了,有些忐忑道:“是吉是凶?”柳芊芊含笑道:“这是困卦,若合你眼下处境,倒是吉卦。‘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只怕你真要被打烂屁股了,然后或者会被你娘关个一年半载的。”

薛崇简登时绝倒,愤然道:“这还算吉卦?”柳芊芊笑道:“困卦是‘大人吉,无咎’,所以终究无大碍。”她在薛崇简额头戳一下笑道:“你这混世魔王活该打顿屁股,你要不要在我这里揣些棒疮药预备着?或者我帮你在裤子里缝个垫子?”薛崇简还未及答话,她又凝思道:“只怕你阿婆会剥了你裤子打,那垫子就无用了。你们宫中打屁股,是穿着打,还是脱了打的?”薛崇简被她挖苦地面红耳赤无语凝噎,猛然想起女皇那句“家法便是褫衣行笞”,竟当真有些心慌气短,只觉此女比来俊臣棘手百倍,竟有些懊悔,为何要找了她帮忙。

柳芊芊不过是想替薛崇简排解忧虑,戏谑调笑半夜也就倏忽过去了。苍头下来给李成器喂药,薛崇简心中一惊,原来看不到星河暗转月落西天,听不见丹禁更漏通衢报鼓,时间仍是无法停留一刻。郑庄公不见青天不履黄土,就能抛却了现实中的所有恩怨,唱大隧之中其乐泄泄,他却清楚的记得,在这密室之外还有上阳宫的钟声催逼着他。表哥受了太多苦,剩下的事情,轮到他来承担了。

他轻轻俯下身子,双手握着李成器的肩膀,将自己的身子向他稍稍偎了偎。那盏圆月灯笼里的蜡烛点了一夜,到了扑朔摇曳之时,明灭微光在李成器苍白脸上、长长的睫毛上一闪一闪,薛崇简望着那双他十五年来熟悉无比的眼睛,产生错觉,也许下一刻表哥就会睁开眼睛,叫他一声花奴。他的手上不敢使力,身子也不敢贴紧,怕碰痛了他伤处,也怕惊醒了他,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摸样,无法答对。他的胸口距离李成器的后背不过半寸的距离,他忽然想起幼年学诗,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他总是觉得奇怪,一间屋子的距离怎会惹来那许多的闲愁。现在都明白了,一步之遥,尺寸之间,也会有思念。

这时那灯笼中的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灯光大盛地摇曳几下,又骤然熄灭。薛崇简趁着黑暗用力咬咬牙关,忍住鼻中酸意,翻身下了床。

柳芊芊送薛崇简上去,忽然拉住他道:“天寒霜重,饮一盅去。”薛崇简强笑道:“下次来喝你的喜酒吧。”柳芊芊拿出暖在开水里的酒,斟了一盅递给他笑道:“不急这一刻,我唱首歌给你下酒。”她去壁上取下琵琶,也不问薛崇简要不要听,便坐下抱在怀中。薛崇简知她素来如此,也不好拂拭她的好意,只得又转回身子,依在一张小座屏上,慢慢咂那杯热酒。

柳芊芊纤指轻拂琴弦,薛崇简一夜都在静谧中渡过,骤然被这敲冰震玉的声音打在心头,浑身不由自主就是一颤。柳芊芊向他凝眸一笑,唱道:“劝君酒莫辞,花落抛旧枝。只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随。”

薛崇简脑中嗡得一声,一股酸热在胸膛内翻滚,分不清是酒意还是别的。他怔怔问:“这是什么歌?”柳芊芊淡笑道:“我也不知,不过是我们院子里劝酒唱的。”薛崇简心中尘埃落定,将那盅酒一饮而尽,放在案上笑道:“多谢姐姐,我去了。”柳芊芊也不起身相送,抱着琵琶盘膝坐在榻上,柔声道:“履霜坚冰,多加珍重。”她目送这少年出门,细细的手指慢慢划过冰冷的琴弦。不知为何,一行泪水从她眼眶缓缓滚落,心中却并不觉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