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双去双来君不见(下)

薛崇简挟持着流血被面的来俊臣出了推事院,瞥一眼停在门口的车,笑道:“我但凡看见有人走出这大门一步,就割下来大人一根指头,走两步就是两根,手指头割完了还有脚指头。你们不妨追追看,瞧我能把来大人寸磔多少块?”那些狱吏羽林面面相觑,他们一来被这少年的毒辣手段骇住,生怕他就说到做到了;二来也顾及薛崇简的身份,他毕竟是太平公主爱子,真要上前抢夺来俊臣,伤了他太平公主那里也开罪不起。众人一时都不敢动作,任由他们将来俊臣架上了马车,那车夫一甩鞭子,太平公主府的缁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向丽景门奔去。

薛崇简拿着定王腰牌,出入宫门均无须查验,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申时刚过,天已阴沉沉显出晦暝之色,车内更是不能视物。薛崇简将来俊臣交到绥子手中,让他将来俊臣捆绑起来,自己接过了李成器,轻声道:“你听听,他们追来了么?”绥子虽生在神都,却还保留着胡人的习性,听力异常敏锐,他侧耳静听片刻,道:“应是没有大队人马。”

薛崇简在黑暗中无声一笑,朔风将车帘掀起一角,霰雪从空中静静洒落,被千百盏明灯映照,便如天地间垂下了细碎珍珠织成的帷幕。今日上元,仕女少年们皆聚戏朋游出游赏灯,数百名彩女手挽着手踏歌而行。远远地从上阳宫传出的钟声,在通衢上喧天锣鼓中却听得异常清明,似在告诉他,那有进无出的幽暗地狱,离着这光烛天地的欢喜人间,也不过隔了天津桥窄窄一衣带水。

薛崇简的手探在李成器怀中,感受着他似乎甚是微弱的心跳,耳听得车外歌舞联翩之声,方才的紧张却没有丝毫散去。再欢快的节日,也是他人有庆,与车中人无关,只有现在、只有这不见光明的车内,他们才有一刻的安全。他们刚从地狱中打了个转,他犹然能闻见自己身上、来俊臣身上、李成器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李成器的伤有没有救,他们会不会被皇帝抓获,绥子又该投奔何处,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盼着让自己掌心里那微弱心跳,与这吱呀的车轮声一起,永远不要停。

薛崇简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恐惧与不着边际的焦灼,眼眶一酸就想掉泪,咬牙强行忍住,在来俊臣身上狠狠踹了一脚。绥子迅捷地用自己的帽子堵住来俊臣的一声痛呼,将剑尖稍稍刺入他喉头肌肤,来俊臣身上虽然痛彻心扉,却也不敢呼叫了。薛崇简压低了嗓子骂道:“我表哥要是有事,我就宰了你喂狗!”来俊臣喘了几口气,低声道:“我用刑有分寸,寿春王并无性命之忧。”

今日神都九门皆不宵禁,薛崇简他们的车系有公主府的銮铃,车夫身上也有腰牌,出城门时薛崇简连脸都不必露出。马车行到了城郊一片荒林中,那里早有十数名可汗府的少年在等候,他们虽是都换做汉家儿郎打扮,但身后的彪悍骏马,腰间弯曲的佩刀还是隐隐显露着他们的身份。薛崇简顺手砸在来俊臣后颈,将他砸晕过去,跳下马车将捆得粽子一般的来俊臣掷在地上。

绥子一露出头,那些少年们纷纷涌上去,急切道:“可汗呢?救出来没有?!”绥子默默下车,他在车中摘了帽子,一头短发辫登时垂落,他阴鸷的目光盯在来俊臣身上,一步步走近,不知是不是错觉,薛崇简似乎听见这突厥儿郎周身骨节,都在发出如同断裂般的咯咯轻响。

绥子顺手从一个友伴腰间抽出腰刀,道:“父汗被他害死了。”薛崇简心中一惊,闪身挡在来俊臣身前,用力捉住绥子的手腕,道:“你不能杀他!”他这才看清,在满脸的胡须下,绥子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几欲撕裂,绥子怒号一声:“他杀了我父汗!”林间枭鸟被他的怒吼所惊,纷纷扑梭梭向远处飞去。众突厥少年跪倒在地,悲愤号哭道:“杀了他,为可汗大人报仇!”

薛崇简盯着绥子道:“你这一刀下去,我同寿春郡王就得给他垫背。你要杀他天经地义,你们人多,我也拦不住。但你若还信我是朋友,我向你发誓,将来一定会杀他替可汗大人报仇!”

绥子的胸口起伏着,他死死瞪着薛崇简,似是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一众少年皆愤愤道:“他们汉人最为狡诈,不能信他!可汗大人大仇不报,我们有何面目去故乡见九姓族人!”

绥子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地从薛崇简的手中抽出,薛崇简也不再使力,慢慢垂下手臂。他没有资格要求这些血性少年,不为自己的可汗报仇,人生若能快意恩仇该多么好,那第一个要杀来俊臣的,就该是他,父仇不共戴天的滋味,他早就清楚。

忽然间,如一块巨石轰然被惊雷击裂,又如陷入囚笼的猛兽,发出最后一声悲愤的怒嚎,一声痛啸充出绥子的胸臆直上云天。绥子扑倒在地,将脸埋在冰冷泥泞的土地中纵声悲泣,那些少年也登时失声痛哭。

绥子哭得几声,抬起头来,用袖子一擦面上泥水,将那片袖子狠狠撕裂。他又缓缓将弯刀举起,割断自己一从发辫,再将自己两只耳朵割下,又在左右脸颊上各划一刀,鲜血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滴坠落,面容上血泪交流[1]。薛崇简一惊,踏上一步道:“你做什么?”绥子不答,那些突厥少年也登时面显庄重神色,如同绥子一般,裂裳断发,割面截耳。薛崇简猜测这残忍的动作,或许是他们表达亲丧之痛的仪式,亦或是发下某种誓愿,他被这份古老又悲壮的忠贞震慑,怔怔说不出话来。

绥子站起身来,走到薛崇简面前跪下,薛崇简正要回拜,绥子已喝道:“不要动!”他俯下身去,深深地亲吻薛崇简的靴子,低声道:“我的友伴,我的恩人,请你寻找我父汗的尸身,焚烧后收藏在一只金瓮中。”薛崇简含泪点头道:“我一定办到。”

绥子这才站起身,他面上的伤痕配着贴上的髭须,看去很是狰狞可怖,只有那双眼睛,还能辨认出少年郎的坦荡与清明。薛崇简将那枚腰牌塞到绥子手中道:“你们回去一路关卡重重,在皇帝下诏通缉你前,这个牌子都好用。”绥子淡淡一笑道:“我拿去了,你怎么办?”薛崇简亦是爽朗一笑,瞥了来俊臣一眼道:“我祸已经闯大,不多这一点。”绥子道:“我要回西突厥继承汗位,收拾咄陆五部兵马,若是你们无处可去,就来找我。”薛崇简笑道:“你先去把汗位抢回来再说。”绥子道:“吐蕃王与我咄陆五部交情不浅,我会去他求助,借兵复位。”

薛崇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也就是前几个月,自己和绥子还在射猎打球,赌酒角力,悠游山林之中,出入胡姬之肆,鲜衣怒马,盛气凌人。那时候,他们都安然地当着大孩子,永不会想到,突然间人生道路就会变得如此狭窄,除了拼死一搏,别无选择。他要回去救李成器,这只突厥的少年苍鹰,要飞到万里之外为汗位拼杀,也许他们都会输,会死,却不是坐以待毙的窝囊死法。

他用力一拍绥子的肩膀,笑道:“我等着听你继位的消息。”两人骤然紧紧相拥,薛崇简闻到绥子身上传来的,突厥人所特有的汗气、奶气、膻气、泥土的涩香气。尽管绥子自幼便在神都长大,汉人华贵的绫罗、清雅的焚香,都不曾让这气味消失。那种像是牛身上一样的气味,曾让绥子受了汉家勋贵少年许多嘲弄,也曾让薛崇简不愿离绥子太近,怕自己沾惹了他的味道。现在薛崇简对这味道肃然起敬,他想,他的朋友一定能够当上可汗。绥子的字写得不好,不会作诗,剑法不如汉人漂亮,吃饭的模样总是粗鲁,身上还有虱子,但是回到那片草原,跨上战马拿起弓箭,他就是勇士。这突厥少年不曾被汉家的富贵绮靡磨灭了本性,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种族,若能守住他最根本的信仰与忠诚,就不会消亡。

薛崇简目送绥子一行人上马远去,低下头又狠狠踹了来俊臣一脚,那车夫也是可汗府中派来的,问他道:“这个人怎么处置?”薛崇简弯腰割断来俊臣身上的绳子,道:“他醒来了自己回去。若是有畜生来吃了这块烂肉,就真是天不容他,与我无尤。”他将短剑还插入靴内,道:“去城北。”他抱紧李成器,剩下的一切,都要他们承担了。

今日城内有花灯,城郊反倒幽静地连个人都看不到,薛崇简索性将车帘拉开。入夜后雪已停了,彤云散去,东方一轮朦胧寒月渐渐升上山头,连绵北邙山在清光下温柔起伏,似是被人用淡墨随意涂抹于屏风上,近的触手可及。他从前在神都郊外的山林中行猎,也曾来过邙山数次,却从未在寒冬之夜,在一轮圆月下看到如此凄清幽静的远山。一首古老的歌谣倏忽钻入脑中,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他长了十五岁,今日头一次觉得死亡近在咫尺,看到这朦朦月色漫漫山峦,听着李成器细细的呼吸,心下逐渐平静。

到了城北一处郊外,一辆仕女的油壁车早等候在那里,车上一个苍头看见他们过来,向车内低声道:“四姐,他们来了。”一只春葱般纤细柔白的手挑开车帘,露出一双剪水秋瞳来。薛崇简的车驶进,那女子款款下车,含笑道:“这么久,还道你死在阿来子手里了。”那苍头笑道:“薛押衙是霍骠姚复生,出入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怎会亏折在小人手里?今日大节,四姐还该说吉祥话。”

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也无心理会他们的玩笑,匆匆就要上他们的油壁车,那女子闪身拦住车门,伸出手来,臂上一串金钏在静夜中叮当作响,笑道:“我要的东西呢?”薛崇简不耐道:“回去给你,现在得赶紧走。我表哥重伤,你预备药了么?”那女子轻抿嘴角,在薛崇简额上一弹道:“你拿出来,就车也有,药也有。否则,好走不送。”薛崇简被她气得无法,他背着李成器,腾不出手来,道:“在我怀里,你自己拿!你这人,当真没心没肺不知轻重!”那女子也不顾忌,将一只柔荑小手探入薛崇简怀里一阵乱摸,道:“你看你表哥性命是重,我看我的终身是重。”她终于摸到那张纸笺,取出来借着车上琉璃灯一看,一张芙蓉秀面登时如十万春花绽放,惊喜道:“阿翁,阿翁!是真的,我脱了籍了!”她欢喜之下,忽然搂住薛崇简脖子,在他脸颊上脆亮地亲了一口。

那苍头笑得甚是欣慰,拈着胡子叹息道:“恭喜四姐修成正果。”

薛崇简又急又窘,跺脚道:“你再啰嗦,我就夺过来扯个稀烂,再砸了你家,绑了你和你姘头去游街!”那女子面上微微一红,呸得啐他一口,一扭薛崇简的耳朵道:“当心我送你去见你阿婆!”却闪开了车门,帮着薛崇简登上车去。车角的四盏琉璃彩灯轻轻摇曳,昭示着车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神都城中的勋贵,大都听过名妓柳芊芊的清歌。

到了柳芊芊家中,油壁车直行到院中,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见四围灯火通明,却不闻人声,皱眉道:“怎么回事?”柳芊芊亲自执着灯,在前引路道:“我打发姥姥带她们先去看灯了,一会儿安顿了你们,我也得去。”他们来到柳芊芊绣房,那苍头去将床榻揭起来,又将红氍毹揭开,将地板一块块用小刀撬起,便露出地下黑黝黝一条甬道。薛崇简虽然满腹忧虑,但不忿柳芊芊方才调笑,哼道:“跟我说什么隐蔽所在,原来是你偷汉的地方。”柳芊芊却不见恼,修得纤长的指甲轻轻在薛崇简脸上一划,笑道:“偷的就是你。”

柳芊芊执灯走在前,苍头扶持着薛崇简走在后,四人向地下走了一丈深,便踏上平地。薛崇简环顾左右,见是一间干净屋子,陈设仅一床一案,床头放了一只小小药炉。柳芊芊将几盏灯烛点起,道:“这里顶头就是我家院子,有通气的地方,不会太憋闷。他外敷的药我已经预备好,内服的没敢煎,阿翁,你帮他看看伤。”那苍头走上前来拿起李成器的手腕,又掰开他眼皮看看,看着他一身伤痕只是沉吟不语。薛崇简只觉口中干燥难受,用力咽下口唾沫,颤声道:“他……可有,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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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苍头道:“性命一时倒不打紧,就是身子太虚,外伤太重,引得高热了。另外……”他一指李成器身上道:“你看衣裳都和血粘在一处了,料理起来也棘手得很,四姐,你先去煎一盏参汤来。再打干净的水,拿药酒,疮药来。”柳芊芊此时甚是干净利落,答应一声,转身就上去取了人参,生火煎汤。

薛崇简一点点将李成器身上肮脏外衣脱下,想是受刑的日子久了,血迹将衣料粘在伤口处,只稍微一拉,便是血痂绽开鲜血流出。每一道伤口破裂,薛崇简的身子都会轻轻一抖,疼痛直入心扉,他实在无法想象,李成器是怎样熬过了这四日的酷刑。他心下懊恼地恨不得死去,他对表哥说过,“若有事情,我陪你承担”,现在他却无法将这些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一分。

待李成器身上衣裳都除尽,露出少年人遍体鳞伤的身子,薛崇简实在不忍去回想汤池中李成器那一身珠玉般的肌肤,他咬着下唇轻轻颤抖,喃喃道:“畜生,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他。”柳芊芊走上来,默默将水盆放在桌案上,在水中掺了药酒,将两条帕子摆干净,一条递给薛崇简。薛崇简在心慌意乱中,身边有这两个见多识广的人压阵,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接过帕子点头道:“多谢。”

他们将李成器身上擦拭一遍,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污血揩尽,这时顶上响起脚步声,薛崇简颜色一变,顺手就去摸靴中短剑,只听一个女童的声音道:“四姐?”柳芊芊微笑着按住薛崇简的手,道:“是我妹子。”向上问道:“怎么了?”那女童道:“隔壁张七姐家来人催姐姐去看灯。”柳芊芊道:“跟她说,我梳头时被一只猧儿惊着,散了髻子,还得再梳阵,让她们先玩。”那女童答应一声,便听得脚步声,合拢地板的声音。

就这片刻功夫,李成器身上几处鞭伤却又慢慢渗出脓水来,薛崇简急道:“这可怎么办?”那苍头道:“若不将脓血刺破挤干净,他的高热终是难退,只是,哎,这样人也太受罪了。”他在柳芊芊头上拔下一枚金步摇,在药酒中浸了浸,又在火上撩了几回,低声对薛崇简道:“你上去抱着他,莫让他挣扎。”薛崇简心中如被汤煮油煎,迟疑道:“有——多疼?”老苍头苦笑道:“长痛不如短痛吧。”薛崇简无奈,只得脱了靴子爬上床,将李成器轻轻拥在怀中。

那苍头将步摇尖锐一端轻轻挑破一处流脓伤口,两手去挤压伤处,带着血丝的脓液流淌而处,昏迷中的李成器却也感到了这阵锥心痛楚,低低呻吟一声,两眼虽是闭着,身子却轻轻痉挛起来。薛崇简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喝道:“行了!”他跪在李成器身边,向那狰狞伤处凝望片刻,缓缓低下头,将嘴唇凑在伤口处,缓缓吮吸脓液。

柳芊芊站在一旁,她头一次见到跳脱高傲的薛二郎,也会将头垂地这般低。她心中略有些惊诧,却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地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一般,她原不该用俗世人情去猜度这少年。她将一只小小的唾盂递过去,就坐在旁边等待,那一吊人参汤炖得火候渐出,清甜中又带着苦涩的气息,在小小的密室中静静地弥漫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1]注:

“有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诸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俱流,如此者七度及止。”——《通典》卷一九七《突厥传上》“死则焚骸,丧期无数。剺面截耳,断发裂裳”——玄奘《大唐西域记》序唐太宗崩,“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可见这种“剺面截耳”的丧葬礼俗,长期流行于北胡和西胡各组之间,成为古代亚洲内陆殡葬文化的一大特色,那个“剺”音“梨”,就是割得意思。这种较为残忍的丧葬文化,以血泪交流来表达心中的哀思,我每次看到都很叹惋,同时也感动,不知李二是如何释放他人格魅力的小宇宙的,能换来如此真诚的宾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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