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傅执远的数据报告一直倒腾了快一周,才总算能交差。

这一次妈妈过来度假,他几乎都没有怎么作陪,直到最后要回老家的前一天,才好不容易调休,打算陪一下妈妈。

傅执远和妈妈关系算不上特别亲昵,可能因为他从小失去父亲,母亲也没有再婚,她总是担心自己溺爱儿子,因此对他在很多方面格外的严厉。

他带妈妈去逛街,给她买了不少衣服,还在奢侈品店给她挑了一条羊绒围巾,颜色有些过分鲜艳,但看得出他妈妈很喜欢。

这一次来,母子俩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过关于傅执远的个人问题,直到回去之后,他们在小区门口下车,打算穿过小区花园走回家。

“一直一个人?”是他妈妈先开口问的。

“啊?嗯。”傅执远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小区里有开在内部的便利店,亮着灯,里头走出来几个小孩,嘻嘻哈哈,看起来很无忧无虑。

“没个好的?”他妈妈又问,语气有一些教师派头。

“嗯。”傅执远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事实上,哪怕他还没有和林啸之分手,他也不敢告诉妈妈:毕竟林啸之是永远不可能为他走到人前的。

一阵沉默,快走到单元楼门口了。

“那天你去聚会,我看到有人来接你。”妈妈开口说,她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一辆保时捷,我认得,李教授也开那个。”

她说的是顾筹。

“哦,那个是朋友。”傅执远回答道。

“人好吗?”

很明显,他妈妈误解了他这个“朋友”的意思。

“就是朋友,他也去过那个交流会,不是那种关系。”傅执远按了电梯,提着东西先走了进去。

“我真搞不懂你。”他妈妈看了他一眼,说:“和你那个爱藏事的爸爸一个德性。”

傅执远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事实上,顾筹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撇开四年前的交流会那一次,他们也就见了两次,第一次完全当他“陌生人”,第二次才勉强有沟通。

傅执远认为,自己或许在某一刻给了顾筹一种“错觉”,很温柔很容易得到的错觉,导致他不遗余力在展现自己。

年轻的男孩子,对人好是藏不住的,生怕对方是聋子是瞎子一样 —— 就像很久以前的傅执远。

但只要顾筹不说,傅执远暂时不想去捅破。

林啸之在被拉黑之后,安静了很久。

傅执远不给他任何再续前缘的机会,他的果断来得比之前哪一次吵架分手都决绝。

但人就是这样,越是高傲的人,越不喜欢被忽视,林啸之就是这类人。

他内心那点可耻的念头伴随着他的优越感,还有一点对于傅执远不知真假的爱意,自欺欺人扮演深情者。

送妈妈回老家的那天晚上,林啸之出现在了傅执远的楼下。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脸在可视电话的屏幕里,看着已经变形扭曲,他对着镜头和话筒,喊小远。

“什么事?”傅执远透过电话问他。

“想你了。”

“你这种行为很变态你知道吗?”傅执远说,他刚刚用吸尘器打扫干净房间,有些累了,实在无力招架林啸之的纠缠。

“我只是想你了。”

林啸之的话刚刚说完,旁边有住户进来,看了他一眼,用门卡刷开了门,但林啸之没有跟着进来。

他要傅执远给他开门。

很快,可视门禁电话再次响起。

“小远,我真的好想你,我这几天都睡不好,你让我见见你。”林啸之越是不依不饶,傅执远越是觉得反胃。

同时,他还觉得很可悲,林啸之是,他自己也是。

一段曾经美好过的恋情,最后弄成这幅鬼样子,就像琼瑶也不会再写的戏码,反复在他生活里上演。

而他对于做这类故事的男一号没有兴趣,他只想普通地过日子。

他咬紧了嘴唇,眉头微微皱起来,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丢在沙发上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没有继续搭理可视电话,走过去点开了微信。

先是他妈妈的信息,说好不容易到家了,邻居的儿子开车来接的,又嘱咐他不要熬夜,黑眼圈看着很深。

列表上还有一个人的头像上有小红点,显示了一个“3”——

莫奈那个画展我们可以两点半进场,要一起吃饭吗?——

哦,你妈妈是不是要做饭,那不吃也可以的。

两条信息发完之后,隔了大概一分钟,是最后一条——

那我给你买个面包吧,要是午饭没吃饱,你可以车上吃。

有一句话可以用来形容此刻顾筹的信息:司马昭之心。

其他人知不知道先不管,至少傅执远一清二楚。

可视电话又响了。

傅执远没有立刻去接听,也没有立刻回复信息。

他站在那边,拿着手机,点开了顾筹的头像,进去了他的朋友圈。

前天晚上凌晨有一条更新:一张拍得很一般的照片,在湖畔餐厅里拍的,外头的天空灰蒙蒙,显得很邋遢,巨大的餐厅玻璃反射出里面的景色。

傅执远点开照片,放大。

在杂乱的人群里,他看到了拍照的顾筹,还有坐在那边和学长说话的自己。

文案只有两个字:不冷。

他很快记起四年前的那条朋友圈。

可视电话的铃声停了几秒,再次响起。

傅执远走过去,直接打开电池盒盖子,扣出了里头的一节电池,很快,感应灯就暗了下去,这个机器暂时是失效了。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不知道该向哪里窜的气,手机在手里捏得很紧,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透出焦虑与为难。

走到窗边,外头在下暴雨,天气预报早就说过了,今天晚上有大暴雨,大家注意出行安全。

顺的时候什么都好,遇到困难可以轻松面对;不顺的时候,什么都不好,傅执远认为自己目前处于后面这种状态。

所以他的判断力会比平时理智的自己,更加错乱和低下,他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起来。

他坐回沙发上,听着外头的暴雨声,挂在阳台上的过长晾衣架啪啪击打在玻璃窗的响声,很吵,但他内心的噪音可能比这更甚。

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没能忍住,打了微信电话给顾筹。

傅执远的“缺点”在于,他总是极力想要去控制很多东西,自己的,和别人的,但他总是把握不好度,还容易得意忘形,陷入天真的困境。

就像在这个愚蠢透顶过的跷跷板上,他招摇的外型,惹人喜欢的性格,总是能让他在最开始被高高敲起在上,下面的人逗他笑,只要他开心就好,令他一度得意忘形。

他真的会以为能够一直这样,直到不被告知地,一屁股砸下去,人都还没能回过神,对面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头雾水坐在那个不算大的跷跷板另一端上的他,很渴望这时候能随便有个什么人,把自己抬起来一点。

这多少有些“饥不择食”,可被突然放下的感觉实在太令人挫败。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听,顾筹那头有些吵,听起来他应该在外面。

“怎么了?”他问,电话里他的声音和现实中有些出入,显得更低沉一些。

“没什么。”傅执远说,“在外面玩?”

“哦,对啊,给我表妹庆祝生日,和她一帮子同学。”顾筹说,那头的嘈杂声小了一些,看来他是离开了包厢,他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明天一起吃午饭吧。”傅执远说,“刚刚看到你的信息。”

“哦,好啊,我以为你妈妈要做饭给你吃。”顾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个问题让傅执远有一瞬间的恍惚,上一个这样温柔问他的人,还是林啸之,不对,是冷战分手之前三个月的林啸之。

明知道不好,傅执远还是觉得鼻子有些酸,但他并不打算哭,这实在是矫情得丢人。

“拉面吧,怎么样?”他想了一下,问道。

“可以啊,有特别想去的拉面店吗?”顾筹又问。

“没有,你选吧。”傅执远换了一只手接电话,坐到了沙发上。

“好,我一会儿看下大众点评,或者问问我表妹她们,我平时不太出去吃饭。”

这通电话到了这里,其实足够了。

傅执远的情绪已经平复很多,他暂时逃离了林啸之带来的“困境”,是可以挂断了。

可顾筹却显然不这么认为。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顾筹在傅执远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他的语气透过听筒也带着浓厚的关心。

这句话就像一个引线,点燃了傅执远最近积压了太久没有能爆发的情绪。

他和林啸之分手,马上面对自己的妈妈,还有工作上接踵而至的麻烦。

是连轴转让他忘记了难受,而不是他真的已经不再难受。

火星子从顾筹那句温柔的询问开始往傅执远心里窜,速度过快,来不及扑灭。

傅执远决定,哪怕有风险,被破口大骂,也一定要让某一个积压的情绪爆炸出来。

“顾筹。”他喊了一句。

“怎么?”顾筹那边安静了很多很多,他还不死心,又问了一次,“遇到什么事了吗?”

傅执远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想和我上床?”他的声音很轻,压得有些软,并不咄咄逼人。

可怕的沉默,持续了大概三十秒,傅执远屏气凝神,听着那头顾筹的呼吸声,低沉的,压抑的,还带着一些紧张。

傅执远很快打破了这种沉默,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见过很多,早已经不需要这种形式主义上的矫情。

他问顾筹:“你有没有和我上过床。”

外头的雨还是很大,稀里哗啦地下,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停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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