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终章-不负

七情也好,六欲也罢,只要一旦沾染,即便谨小慎微,最终都会堕入八苦地狱,唯有从未报以期待,最终不会失望。

这是琴遗音诞生以来,一度铭记的真理,以为无心就可无情,不恸便能不伤,却不知道世间众生万象,向来是未曾拥有,才会孤注一掷去得到,如此一来,他便不得不走出画地为牢的圈子,真正开眼看红尘。

他曾经拒绝整个世界。

如今,他想要再一次尝试融入它。

琴遗音养成了一个习惯,看日出。

心魔是慵懒的,一旦犯困能够百十年不挪窝,早起登山看日出这种行为在他过往千年里从未出现过,在他看来为了那点远在天边不可触碰的景色劳心劳力,是多愁善感的凡人才会去做的无聊事情,可在那天之后,他日复一日地去做这件事,即便有时候天公不作美,也会爬上山巅尝一口尚未落地的雨。

雨水是寡淡无味的,如他评价世上大多数人的一生,可当他看到高山流水汇入江河,如血液奔涌于脉络,蔓延到更加广阔的地缝,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涓滴之水,终成百川;蝼蚁之辈,传承万代。

琴遗音化作其貌不扬的旅人,蓑衣芒鞋青竹杖,踽踽独行人世间。

距那场日出已经过了一年,道魔之战还在继续,其间发生了很多令人始料未及的变故,最为轰动天下的莫过于地法师陨落。

没有人知道守护玄罗无数岁月的地法师究竟因何而死,连重玄宫内门弟子都不得而知,寥寥几个知情者则讳莫如深,饶是如此,这件事给三界格局造成的影响不可轻忽,尤其是在道魔之战已经爆发的重要关口,原本因为非天尊陨落、魔罗尊失踪而士气大跌的归墟魔族闻讯大振,一鼓作气攻下南荒境大半疆域,隔着朱雀城与玄罗军队对峙,其他四境里也有魔族趁机大肆动作。

就在这个时候,剑阁之主萧傲笙接掌重玄宫,成为新任玄门道尊。

战争不会因为一人生死成败而翻覆,何况萧傲笙在很多人眼中远远不如净思,他的上位只能算是临阵补缺,却压不住明流暗涌,好在继人法师静观之后,天法师常念走出天净沙,一霎那震慑四方,那些蠢蠢欲动的爪牙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继续蛰伏。

“……萧傲笙会成长起来,而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常念这样说道,三宝师向来同气连枝,在净思死后他好似一夜间又老了许多,本就枯瘦衰老的形态愈加佝偻不堪,跟那些病入膏肓的凡间老人一般无二。

常念说这话的时候,琴遗音就站在对面,看到曾经想要亲手弑杀的宿敌变成这般模样,他本该感到快意,却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情很平静,仿佛那些恨不能生啖血肉的情绪都成了过眼云烟,常念于他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因此,琴遗音只是问道:“你不想杀我了吗?”

常念闻言,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不需要了。”

“因为道衍已经死了?”

“不。”常念摇头,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隐隐可见一线神光,“祂还活着,只是我找不到了。”

琴遗音捧着温热的茶杯,半晌才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净思死在暮残声手里,以自身神血为杀星开启天命,而他从剑冢借道进入天净沙,意在弑神。”常念垂下眼,“我在他到来之前已经卜算到,尊上却让我离开问道台,后来发生了什么便不在我观测之中,只是……从那以后,问道台与道衍神君都不再出现了。”

琴遗音没有再问下去,他喝下那杯茶,准备离开北极之巅,却在山门外遇到了萧傲笙。

一年时间,萧傲笙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本该加重的威仪也在收敛后淡薄近无,以至于琴遗音一个错眼,险些没有看到他。

“是我送他进剑冢。”擦肩而过时,萧傲笙如此道,“他说……只要太阳还会升起,他终有一天会回来,让我们都好好保重。”

琴遗音笑了一下:“我相信他。”

萧傲笙的手在坤德令上摸索了一下,轻声问:“你接下来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送你一程。”

“想去的地方……”琴遗音仔细想了想,“很多很多,不过我打算自己一步步走过去。”

萧傲笙没有强求,他们背道而驰,谁都没有再回头,却也不似当年剑拔弩张的敌对,仿佛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萍水相逢。

琴遗音的确有很多地方想去,天地人三界之中,他早就把归墟地界逛了个遍,唯有玄罗人界还没真正走过看遍,即便现在还是多地战乱,并非游山玩水的好时节,却也没有谁能阻挡他的脚步。

思前想后,他首先去了不夜妖都,正赶上魔族大军攻打空华山,本该及时来援的西绝人族却未如期而至,乌泱泱的归墟魔物涌入城池,冲天魔气化为实质,形成无数道锁链勾住悬浮在上的空华山,以群魔之力将它一点点扯下。

眼看山峦就要砸落,一只火红色的九尾狐出现在空华山下,刹那间见风即长,变得巨大无比,以背脊撑住了这座承载不夜妖都的大山,而在下方,魔物们仿佛闻到腥味的水蛭蜂拥向前,只需一瞬便能把这红狐淹没。

琴遗音下意识地出手,天地间响起一声铮然,在场除他之外所有生灵都是动作一顿,仿佛时间刹那停止。

仅此一瞬,生死交错。

他救了苏虞,却没有继续参与这场战役,只手压低脏兮兮的蓑笠帽,跟避难的城民一起蜷缩在摇摇欲坠的墙角,旁边有伤痕累累的妇人怀抱小孩,她抱住了一个却搂不住另一个,琴遗音便伸手在孩子头上呼噜一把,还不合时宜地给了块糖。

西绝人族到底没有来援,琴遗音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记起那位原来的人皇在年初就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继任者是那位口蜜腹剑的廓延王阿摩那,他与千年前的那迦部一样恨不得把妖族踩在脚底下,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即便不会延误战事,只需耽搁一二或许就能断掉妖族一根顶梁柱。

好在阿摩那没有及时赶到,御飞虹却来了。

这位中天境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帝,与阿摩那相比便是天人之别,她凭借人法师弟子的身份和麒麟法印在初期压住朝臣,后来快刀斩乱麻砍碎了好几块硬骨头,生生将风雨飘摇的国祚拉回悬崖边缘,即便一切都还没有显著起色,却已经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

中天与西绝虽然接壤,天圣都距离不夜妖都却有近万里之遥,她不可能让御氏军队跋涉千山驰援异国,却开启了麒麟王道域,点化十方山魂落地成兵,为腹背受敌的不夜妖都带来一支奇军。

除却在暗中救了苏虞一次,琴遗音适才没有干涉魔族进攻,现在也不会阻止御飞虹来援,他只是跟其他人一起撤离原地,直到抵达安全之所,将停止哭泣的小孩交还给妇人,换来一句感激涕零的“谢谢。”

谢我做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琴遗音觉得迷茫,唇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他在身上掏了半天,摸出最后三块糖,两块给了妇人的孩子,剩下一块丢进自己嘴里,劣质糖块甜得发齁,却不觉得腻烦。

琴遗音含着糖离开不夜妖都,转道去了眠春山。

那年过后,眠春山里所有村民都尘归尘土归土,待非天尊来过之后,就连山林里的鸟兽虫蚁也没了生息,只剩下往来商旅偶尔路过,间或一些流窜至此的妖邪。

琴遗音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他在路上买了一包花的种子,准备在山上找个向阳的地方种下去,却惊讶地发现山上多了几户人家。

听口音,他们都不是本地人,甚至有些都不是西绝人。拿主意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利落女人,琴遗音佯装过路蹭饭吃的时候跟她唠了两句,得知这女人名叫染娘,本来是一个行商,山上其他人大多也是跟她走南闯北的伙计,因着战争爆发后世道艰难,生意是做不下去了,老家被战火毁掉,只得背井离乡。

“……走了很多地方,不是战火频繁就是人心险恶,若不是我们一伙人抱得紧,早被连皮带骨头嚼碎吃了。”染娘说着沉重的话题,脸上却渐渐有了笑模样,“最后,我想起去年路过的这座山,没有劳什子宗族村落,连猛兽也少,地方偏僻也算安全,就带着大家来了……嘿,最初我们路过时还在这里遇到了妖怪,那家伙还变成女人骗同情,可吓人咧,得亏有个白头发的好心人路过救了咱们,好家伙一抬手就把那大蜈蚣脑袋剁下来了,吓得几个胆小的腿软!”

琴遗音听她絮絮叨叨也不觉得烦,顺着话问下去:“你谢过了那个人吗?”

“那肯定是千恩万谢啊,不过他看起来……嗯,不大好。”染娘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脑子似乎有些不灵光,就记得要去寒魄城,让我们捎带了一路……说起来还有个事儿,救命恩人看着雷厉风行可厉害了,没成想他晕船,上去不久就扒着船舷不肯挪窝,我给送了酸梅子还不爱吃,说要酸汤鱼,这可把我愁着了。”

琴遗音猛然愣住,他下意识地追问:“那个人……是不是白头发,红眼睛?”

染娘一怔,眼里浮现出些许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琴遗音唇角缓缓上扬,目光流泻出如水温柔,“我找他很久了。”

染娘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她看清了琴遗音眼中神情,心里微微一松:“是,但我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这个世道……不过,他那样厉害又有好心肠,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琴遗音微微一笑,转口问道:“你们搬来后有遇到妖邪或者其他麻烦吗?”

“没有。”染娘摇头,“搬来快一年了,最初还有野狼在村口逡巡,后来不知怎地也没了,就前段时间隔壁老张家的孩子上山采野菜迷路了,遇到了一条小青蛇,还以为要被咬,结果那蛇不仅没伤人,还引着小孩儿走出密林子,你说这怪不怪?”

“青……蛇……”琴遗音略一垂眸,唇角笑意渐深。

宾主尽欢地吃完一顿粗茶淡饭,琴遗音把那包花种交给染娘,回头看了眼眠春山,含笑离去。

他的足迹遍布玄罗五境每一处地方。

这个世界集美丽与丑陋于一身,然而正如阳光之下难免阴影,黑夜之中长存星月,就像一棵大树同时存在笔直的树干和歪斜的树枝,无数生命依附在上艰难跋涉,它有很多不足,也有不容抹灭的优点,更是万物存在的根基。

它或许长成更好的模样,或许被白蚁蛀空朽烂,但无论哪一种结局都好,只要不是在那之前就被刀斧拦腰砍断。

琴遗音曾因沉溺于捕食丑恶,拒绝所有以为虚幻的美好,现在又将它们一一捡回来。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去了多少地方,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面孔,又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了多少年。

他活成了暮残声希望的模样,也成为了自己以为不会成为的人。

他还去了天铸秘境和万鸦谷,在那承载噩梦的冰崖前抚了一曲琴,引来不少尚未开智的小妖兽,其中有只小白狐格外灵动可爱,用毛茸茸的尾巴缠琴遗音的腕子,末了还想跟他一起走。

“我很喜欢你,但是不能带你走。”琴遗音蹲下来对它微笑,“我已经有一只大狐狸了。”

小白狐似懂非懂地望着他,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忽然一甩尾巴跑远了。

琴遗音失笑,徒步离开这片雪原,也走出了经年噩梦。

最终,他来到了万鸦谷。

正如琴遗音构建的那个梦境,万鸦谷的一切看起来都熟悉无比,不能带给他半点全新风景,他径直走到昔日雷池所在,看到那夹缝间的几点绿色,是不屈不挠的小草在茁壮成长。

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过了那么多风景,却在此刻为一株小草潸然泪下。

“这是我第三次看到你流泪。”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丝毫感情起伏。

琴遗音转过身,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树下多出一道身影,乍看似与他镜生双面,只是一人落泪一人含笑,无端诡异。

常念遍寻不着的道衍神君,原来在这里。

祂依旧穿着那身蓝色长袍,从左肩到右边腰腹被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没有涓滴血流,只有淡淡的金色碎光不断涌出,按理来说是早该死去了,琴遗音的目光却透过碎裂衣衫,看到祂胸膛里那颗苟延残喘的心脏。

它还在跳动,却越来越慢了。

“不死之心,原来也是会死的。”琴遗音轻声道。

“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永生不灭。”道衍神君一笑,“包括你我。”

琴遗音平静地点头同意:“不错。”

“那一战,是我输了。”道衍神君缓缓走向他,“杀星对神明的压制无法解除,即便有九曜轮相助,我也没能取胜,被他一戟劈开身躯,若非这颗不死之心,早就应该彻底陨落。”

琴遗音不言不语,祂便继续道:“然而,在他亲手杀了我的瞬间,就是摧毁自己存在的基础,九曜轮会反向抵消他的存在……在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琴遗音终于开口,“他去最近的一座山上看了一场日出。”

“时间快到了。”道衍神君叹息,“两个世界的命运轨迹相差太大,在我坠落之后,九曜轮彻底失控,逆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或许再过不到十年,不等这场战争落幕,一切都会归零湮灭。”

“不会的。”琴遗音认真地道,“我会让它继续存在下去。”

道衍神君抬起眼:“你曾经帮助非天尊毁灭一切,这次却选择拯救,是想要赎罪吗?”

“不是。”琴遗音道,“只是想要尽我所能。”

这一次,道衍神君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才喟叹一声:“他说对了。”

祂没有细说,琴遗音却已经福至心灵地明白,笑而不语。

“既然如此,我愿赌服输。”道衍神君向他伸出手,眼中流露出不该属于神明的促狭,“拿回你自己的一切吧。”

琴遗音神情一动:“你说什么?”

“你已经明白了不是吗?”道衍神君反问,“当你离开梦牢,就该想起自己真正的来历——你是琴遗音,却不是最初的琴遗音,而暮残声在此世的存在维系于后者,所以你总是无法留住他……但是,我可以。”

琴遗音握紧拳,不可置信地看着祂。

“我在世上多留了一年,只想看一看谁是对的。”道衍神君轻轻地说,“你们赢了,我愿赌服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我的道。”道衍神君唇角微勾,“一线生机之道,这个世界无论是否被拯救,对我来说都可证道自无关紧要,所以九曜轮从一开始就是场不公平的博弈……只是连我也没有想到,你们能赢。”

琴遗音缓缓伸出手,两掌相抵,道衍神君的躯体飞快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却随之涌入体内,贯彻灵魂深处。

这是被道衍神君融合的那一个他,也是最初的他。

两世虚实,他终于变成完整的琴遗音,真正踏上自己独有的道路。

琴遗音从未如此激动,几近忘乎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回朱雀城,不顾那里正在交战,直接用玄冥木不由分说掀开一群道魔,朝着朱雀门跳了下去。

当他睁开眼睛,寒冷刺骨的冰天雪地再度降临,依旧是那具混沌神躯,只是这一次再无第二道声音,灵魂与身躯完美契合,再非寄居过客。

琴遗音踏过白骨山,凝望那座距离归零不过方寸的天地巨轮,深吸一口气,将双手附了上去,手掌几乎立刻就跟九曜轮融在了一起,点缀在上的九颗星辰一同亮起,疯狂吞噬着他体内神力。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就像有一张嘴在撕咬他的血肉,同时释放了毒素,纠缠着那些痛苦压抑的往事直冲脑海,但凡片刻动摇,好不容易往后拨动些许的指针又恢复到方才位置,如此周而复始,九曜轮分毫未变,他却已经在得失之间痛苦不堪。

可是琴遗音很清楚,一旦自己这次放了手,就再也没有挽回一切的机会了。

他只能闭上眼,将意识放逐到灵魂深处,拼命回想那些美好的记忆。

比起两世千年的阴暗痛苦,短短一年的时光实在微不足道,琴遗音以为能够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只有暮残声,可当他真正回想起来,从他看到的一场日出、萍水路人的一句道谢、粗陋不堪的一餐饭菜……诸般种种,分毫必现。

最终,那些光与影纠缠的记忆都如洪水从脑海中奔腾涌过,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看不见听不到,自然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更不晓得那根指针正在一点点往后挪移,直至回到起始,归于正轨。

刹那间,琴遗音脑海中响起一声巨响,仿佛黄钟大吕猝然长鸣,天地万物都于此时发出喟叹,震得他胸口一闷,冷不防睁开双眼,双手被九曜轮弹开,身体狼狈地跪了下去。

一低头,琴遗音便愣住了——脚下不再是冰雪覆盖的白骨山,而是普普通通的草木土石。

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琴遗音抬头一看,九曜轮正如海市蜃楼般在空气中消散,九颗星辰各自分散不知去往何处,剩下一只玉白蜗壳缓缓落下,坠入他掌心。

这座山太高了,琴遗音站在这里可以望见遥远的地平线,有些暗沉的天空在那方已有些许彤红,隐约可见一轮旭日即将从黑暗中喷薄而出。

他看得痴了。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传来脚步声,不等琴遗音转身,一双温暖的手已经从后面伸来,搂住了他的腰,与此同时,一个雪白的脑袋也搁在他肩膀上,用凌乱的白发蹭他脖子。

那道他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在耳边真切响起,带着醉人的笑意——

“卿音,看日出吗?”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