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日出

万般浮世相,似繁花始落尽,枯木终逢春,聚散不定,生死无常,应以等闲观,缘何难消执妄,知色即是空,贪嗔常在,是为不渡(注)。

又是一年一度春日宴。

云剪晨曦添锦绣,风过碧水戏青萍,昨夜一蓬绵绵春雨不仅催开桃色满枝头,还在树下落了浅浅一层落花,有人踏足在上,未扰清音半调,却乱了一泓心潮。

弦歌戛然而止,手指按弦歇声,琴遗音缓缓睁开双眸,眼瞳犹如墨色晕染,映出那道踏花归来的影子。

“哟,等我咧?”

暮残声一手拎着兔子耳朵,一手倒提雉鸡长脚,雪白外袍被他胡乱搭在肩上,满头霜色长发也被一条布带胡乱绑起,嘴里还叼了根野草,正咂摸草茎里那点微薄甜味儿。

单他一个就把“大煞风景”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琴遗音却是唇角轻扬,起身从他头发上拿下几片草叶,笑道:“你这是钻草窝了?”

“可不是,就这短腿三瓣嘴跑得还挺快,比会飞的野鸡都难抓。”话是这样说,暮残声却跟献宝似的把猎物提起来,“今儿个晌午,你是想吃烤兔子还是烤鸡?”

琴遗音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才道:“我能不吃吗?”

“不行。”暮残声一脸刚正凛然,“男子汉大丈夫,我愿赌服输,干脆两个一起吧!”

琴遗音又一次后悔自己多事了。

他们在这一带停留已近三天,此地虽然偏僻贫穷,只有零星两三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百十来口人,连那些四处作乱的妖魔邪祟也看不上眼,反而在乱世里落得偏安一隅。

一开始,暮残声跟琴遗音只是路过,不想赶上当地有一家猎户被猛虎所伤,侥幸捡得性命却也受了重伤,妻子又早早撒手人寰,在这连个正经大夫也没有的地方可谓求救无路,家里两个孩子坐在黄泥门槛上抽噎,村人们能救济一时,却不能救济一世。

暮残声打打杀杀惯了,猎户那点伤势在凡人眼里端得可怕,于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奈何他虽懂接骨却不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两个不到七岁的小娃娃,哄得了这个哄不住那个,倘若两个都不管,又实在吵得头痛耳鸣,无奈之下只得向倚在门前看好戏的琴遗音求助。

琴遗音打趣道:“我还当你天塌不惊,万事来前都能一脚踏过去,原来也有受不住要告饶的时候。”

暮残声一边忍受魔音穿耳一边翻白眼:“别他娘的只说风凉话,有本事你来,我还就不信了你能有在行!”

“赌什么?”

“你要能把这俩孩子哄得眉开眼笑一声不哭,我亲自上山给你打猎做饭,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就这么定了。”琴遗音眉眼一弯,径直上前接过一个小孩,二话不说抛了个高,那孩子愣得忘了哭,很快就被他娴熟的技巧逗乐了,虽然还在打嗝,但是的确不哭了。另一个还在抽噎的见了,瞪圆眼睛怔怔看着,好半天才壮起胆子上去拉了拉那片蓝色衣角,在上头留下点脏手印,又吓得缩了回去。

琴遗音一点也不生气,他一手托着一个,另一只手又把这个抱起来,带着俩孩子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很快传来一阵阵小孩子特有的“咯咯”笑声。

暮残声几乎要怀疑他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幻术,连忙追出去一看,发现这位凶名赫赫的心魔拿了一块手帕蒙住眼睛,正陪两个小孩玩幼稚至极的老鹰捉小鸡,脸上是极其放松的笑容,温柔又明亮。

他被这个笑戳中内心柔软处,情不自禁也弯起眼睛。

他们在村子里留了两天,其他人都知道猎户家来了两位不得了的贵客,这些山野村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什么妖灵魔怪,暮残声又在人前掩去了白发红眸,村民便把他们当做神仙中人,几乎要顶礼膜拜,好不容易被劝住后,那些有重病伤残的人家忙不迭把病患送来,满怀期盼地请求施救。

暮残声能治跌打损伤,对于那些凡人病痛就有些无能为力,他知道琴遗音会医,却不会强求心魔做不愿意的事情,然而没等他开口,琴遗音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凳,伸手搭上一位老者的腕脉。

只要心魔愿意,他就是能令天下人心悦诚服的美善化身,何况他那一身医术源于当年的叶惊弦,给这些凡人布医施药实属大材小用,即便是面对脏污丑陋的久病之人,态度也始终温柔从容,几乎在短短两天里就成了全村最喜欢的人。

常说穷乡恶水出刁人,可这里的人都没什么坏心眼,他们原本担心付不起诊费,结果琴遗音连药钱也不要,反而让他们心里惴惴,每家每户都把自认为的好物一筐筐送过来,比如一袋子红果、一块鞣制好的动物皮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琴遗音微笑着都收下了,却在离开时一件也没有带上。

走在幽静山路上,暮残声不禁笑问:“你何时学会了体谅旁人?”

“不,对我来说,那些人与物什么都不是。”琴遗音如是道,“只是因为你会高兴,我才去做。”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依然温柔如春风,暮残声的笑容却凝固在嘴角。

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一夜幕天席地的温存过后,暮残声想起了之前的赌约,随口问琴遗音想吃什么,后者想看他为自己忙碌的过程胜于结果,也不多做难为,却在暮残声认真向他询问野兔子烤到什么地步才算能吃的时候猝然涌起一阵不祥预感。

“你不能要求一只放养山野的狐狸吃兔子能做到色香味俱全。”

一边说着,暮残声在琴遗音的指导下把兔子扒皮下料,可惜做饭这种事向来要看天分,即便有大厨在旁压阵,食界毒瘤也变不成奇葩,分明每个过程都由琴遗音亲自过目,可当暮残声撕下一只烤兔腿,发现外面都已经焦黑,里面还嫩生带血丝。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得亏琴遗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他不仅吃掉了外面焦糊的部分,还把剩下的兔肉都重新烤制,一块块撕碎了放在芭蕉叶里,撒上从村里带来的椒盐,味道着实不错。

暮残声捧着芭蕉叶有些感慨:“我还记得第一次吃你做的东西,是在玉龙川上那锅酸汤鱼。”

琴遗音毫不留情地揭他短:“那也是我第一次看你变成软脚虾的模样。”

“你想打架?”

“烤鸡腿吃吗?”

“……吃。”

天大地大,做饭的最大。

实际上,无论暮残声和琴遗音都不需要食用人间烟火,只是这些年他们四处游历,做任何事都随心所欲,这点细枝末节也就不必在意。琴遗音很清楚,暮残声在知道他有心之后,正绞尽脑汁地想要让他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继续曾经那种看似多情实则冷漠的状态,倘若他不把这个世界放在心里,世界也会一直将他拒于门外。

可琴遗音不在乎,他从未被天地温柔以待,也就不会怜爱世界,暮残声诚然是个例外,而他诞生千百年来也只遇到了这一个例外,既已拥有,不必再得。

然而,将一生一切的喜怒悲欢都系于一人身上,这是多么幸运又悲哀的事情。

琴遗音或许不懂,暮残声却很明白。

天上再次下起了雨,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吹下,琴遗音刚想施法避水,却被暮残声按住了手,他们并肩依偎地坐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看千丝万线在水面上打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小孔,眨眼间又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琴遗音不觉得这紧致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能跟暮残声坐在一起,十指交握,衣发相缠,微凉雨水浸透衣衫的冷意也好似消散了,一切不悦都变得可以忍受,他便恢复了平和从容,伸手解开布带,用手指一点点梳理那头凌乱的白发。

“卿音,接下来你想去哪里?”暮残声忽然问道。

“没想过。”琴遗音笑道,“左右是跟你一起,天涯无处不可以。”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是……”暮残声握住他的手,话锋一转,“我问的是,你想去哪里?”

琴遗音的神情难得一空。

对于心魔来说,众生万象都可在婆娑天里化为缩影,即便他不曾走遍天涯海角,世间也无一处是他全然不知的,寻常人所追求的一切他唾手可得,便从一开始就没了期待,杀死道衍神君取而代之曾是他唯一执着的愿望,如今也已成为泡影。

他从来只是存在,而非真正地活着。

“生命这种东西,向来漫长又短暂。”暮残声低头用面颊轻蹭他的手背,“曾经你有不死不灭之身,无心无情不知冷暖,漫长的时光于你来说便失去了意义,但是现在……你已经变得有血有肉,我希望你不只是心动情生,还要了无遗憾地过完这一辈子。”

琴遗音固执地道:“只要你在,我便没有遗憾。”

“是,我会永远都在。”暮残声笑着道,“但我可以是你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能做你生命的全部。”

不等反驳,他就伸手蒙住琴遗音的眼睛,轻声道:“来,用你的心看看我眼中的世界吧。”

琴遗音被迫闭上眼,只好依言放出一道心神,如蛛丝般入侵到暮残声脑中,尝试用他的视角去重新看待一切。

雨势越来越大,打在身上不仅冷还微微生疼,可他此次没有在意这点不快,只将目光投给面前的小河,一圈圈大小涟漪不时荡开,那是水里的鱼上浮吐泡,其中两尾红鲤格外漂亮,游动时就像是水中火,惊艳了这双曾经看过朱雀烈焰的眼睛。

草叶被雨珠打得淅沥作响,原本四处觅食的飞鸟走兽忙不迭躲藏避雨,他眼尖地看到树洞里闪过一道灰影,不知是野兔还是山猴。

情不自禁地,琴遗音将神识放得更远,很快出了雨幕笼罩的这片山,穿过雾霭朦胧的幽谷,飞跃繁华热闹的城镇,形形色色的人影都如走马观花在眼前一晃而过,即便他曾将无数人面高挂枝头,却还是第一次不带丝毫恶意地看待这个人间。

他本想匆匆看罢,最终越来越慢,直至蔚蓝天空逐渐暗沉,却非琴遗音习惯的黑暗阴冷,而是有金红日轮逐渐西斜,将整片天空晕染成温暖的橘色,朵朵白云披上金缕衣,愈是接近地面,愈是灼烈如火。

熟悉的声音从心里深处传来:“这是日落,即便它象征着长夜将至,可在一晚过后,它又会从东边升起。”

琴遗音沉默了一下:“正因日落至美,黑夜就格外令人难以忍受。”

“不,等太阳落下,月亮和星星就该出来了。”暮残声似乎笑了一下,“日月之辉各有所长,前者骄烈后者清和,如果说太阳如火会让人热血奔流,月亮就像是水,能够抚慰你的疲惫与伤痛。”

说话间,夕阳落入地平线,第一缕黑暗如期而至。

琴遗音怔怔地看着天空逐渐披上墨色,他的身躯本该坐在河边,现在却已站在最高的山上,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在感到寒冷之余又觉得前所未有地清醒,定定地凝望那片云层,直到看见众星烘月。

这一夜长如百年,又短似一瞬。

山风扶摇直上,墨色如退潮而去,乌云碎如乱絮,晨曦剪丝初现,在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地平线上,隐隐可见一点彤红。

琴遗音几乎忘记了呼吸,暮残声却在这一刻闭上了眼,连带他也看不见了。

墨色毫无预兆地再度降临,琴遗音本该早已习惯,此时难得有些迷茫:“你……”

“我很想跟你一起看这场日出。”

在这片黑暗里,琴遗音看不到暮残声的身影,他的声音也逐渐越来越轻,仿佛随时可能在空气里溢散。

“那就继续看!”琴遗音心里猝然涌上莫名的惊慌,他在黑暗中环顾,看不到任何东西。

暮残声轻笑:“你开始喜欢它们了,对吗?”

琴遗音嘴硬地道:“不!”

“你又骗我。”暮残声平静地道,“卿音,坦诚一点,面对你自己的心。”

“我不看了,让我回去!”不断上升的惊慌让琴遗音暴躁,他试图将神识转回自己体内,却发现这片黑暗犹如铜墙铁壁,并非无法强行冲破,可直觉让他连动一下也不敢,只能无措地站在这里。

片刻沉默之后,暮残声忽然又笑了:“还记得那年除夕吗?就是轻澜给咱们送了龙骨木酒的那天。”

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琴遗音却是浑身一僵,如堕冰窟。

他当然是记得的,心魔的记忆一向很好,何况那是很特殊的一天。

然而,那一天本就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过往,到了此世,就只剩下他自己深埋心底,独自咀嚼。

“龙骨木酒入口绵柔后劲极烈,我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在院子里撒酒疯,非要舞剑给你看,白石带了四个侍卫都拉不住,最后由你把旁人都遣退,拢着一件大氅坐在院子里陪坐,结果我还不肯罢休,舞剑过后要你打赏。”暮残声自顾自地说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你个促狭鬼偏说自己一文钱都没有,只好以身抵债,我喝晕了头竟然还信了,伸手就要扒你衣服,结果叫你按在桌子上折腾一通……第二天我起来头昏脑涨就想找你麻烦,不料你因着昨晚在院子里胡来受了风寒,叫我不但找不回场子,还要给你端茶倒水……啧,现在想来我是真傻,即便你那时候魔力被封,堂堂心魔哪会得这种病,分明是撒谎也不严谨。”

话是这样说,他们都很明白,并非暮残声真的那样傻,只是愿意借这个台阶把此事揭过去,不只是因为喝醉跨过了平日谨守的界限,更重要的是他酒后吐真言。

琴遗音至今记得,在骨肉交缠时自己附在他耳边问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长出了心,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呢?”

身下满脸通红醉眼惺忪的妖狐愣了好久才听进了他的话,旋即笑了:“很多很多,我想要你走过山河万里,尝遍人间五味,跟阅历丰富的老者闲话过往,与缺牙漏风的孩子分享饴糖,与至交好友纵马江湖,最后跟我一起坐在山高水长处看日升月落……我想要你做的太多了,倘若真要选一件事,我就希望你好好活一辈子,不辜此心,不枉此生。”

这是生平第一次,琴遗音如此渴望能够拥有一颗心,可惜当他真的得到,对他说这些话的那只狐狸却已经不在了。

如此简单琐碎的愿望,成了琴遗音的心魔。

一刹那,仿佛撕裂般的痛楚从灵魂深处倏然蔓延,琴遗音在黑暗里痛得跪了下去,双手死死捂住头,几乎无法呼吸。

黑暗中响起一声窥探,轻若微风。

“万幸你还记得。”

似乎无形的手臂从背后伸来,抱住了瑟瑟颤抖的琴遗音,暮残声轻轻地对他说:“现在你有了心,去实现这个诺言,好吗?”

琴遗音想说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只能试图去抓他的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一手扑空之后,琴遗音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挣扎着站起来,暮残声却再一次遮住了他的眼睛。

“刚才的风景很美吧。”暮残声轻笑着说,“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可这世界很大,还有太多风景需要你自己亲自去看和体会,或许有些不是那么漂亮,可只有当你真正触碰到它们,那才是真实存在并且永不磨灭的。”

“……你不陪我一起看了吗?”

“有些路是只能独自走过的。”顿了顿,暮残声无比认真地道,“但是,我一定会在路的尽头等你。”

话音落,手掌终于松开,黑暗如潮水倒卷而去,一瞬间意识回笼,琴遗音茫然地睁开眼,恰好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自己面前飞走,不等振翅远离,就在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中化为灰烬。

他认得它,这是一只梦蝶。

一梦一生,恍若隔世。

琴遗音终于明白,从头至尾,困在梦里的只有他自己。

那只狡猾的狐狸逃出了他精心编织的囚笼,却又在孤身踏上终末之前留下了这只蝴蝶,将自己最后的意识带回琴遗音的梦里,而在他答应用暮残声的视野去看待世界时,就在无形中冲开自己设下的牢门,进入暮残声的意识海中,由此重回世间。

现在,他就站在熟悉的山巅上,前方旭日东升,四周风卷云动,一切都那样熟悉,正是他刚才想要亲眼看到的日出。

可是最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呢?

琴遗音怔怔抬头,在他前方有一串凌乱的脚印,末端是一把断戟没入土石,残留在上的血迹微微泛光,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璀璨,没有丝毫腥味,反而有淡淡的香气。

这是神血。

那只妖狐曾在弑神之后爬上这座山,用断戟支撑身体坐下,只手托腮,一面用梦蝶陪他做了最后一场梦,一面从长夜等到破晓,直到破晓日出,烟消云散。

他说,我一定会在路的尽头等你。

注:《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原句本意在于开解世人以变幻目光看待世间诸法相,不可执着于表象而被其束缚,使本性不得解放,此句为偈释延展发散所作,释义大概是“浮世里的森罗万象,都会像繁花与树木那样历经枯荣之变,没有什么能够真正长盛不衰,缘分聚散、生离死别亦如是,本该视若等闲以平常心看待,可世上的人总是执迷入妄,明知色即是空,因缘事物都将化为虚无,依旧常怀贪恋嗔恨之心,如此一来并非神佛不愿普渡世人,皆因世人不肯离开苦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