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寂灭

即便琴遗音与道衍神君达成协议退出纷争,道魔之战也不会因此戛然而止,曾经安稳太平的世界被战火侵袭,不管是微如草芥的凡夫俗子,还是道行通天的各族修士,无一能够独善其身。

这一次,魔族没有了运筹帷幄的两大魔尊,即便还有罗迦尊坐镇不至于群龙无首,战况仍不容乐观,若非北极吞邪渊早早解放,给归墟魔族开辟了一条至关重要的战争通道,恐怕魔族兵力早就难以为继。

然而,玄门亦非占据绝对优势——非天尊虽然陨落在东沧境,他所创立的恶生道却没有随之覆灭,那些被伊兰恶相吸纳镇压的众生恶念从中破封而出,与镇魔井下的东沧吞邪渊里外呼应,饶是在场众人施加封印,依旧挡不住源源不断的归墟秽气从地下涌出。

厉殊和北斗离开素心岛后,司星移开启玄武灵泽域净化一方,为御飞虹和凤灵均扫清邪秽,使麒麟、青龙得以反压恶生道,由此集三大法印之力镇住吞邪渊,终使一场浩劫消弭化无。然而,众人都没有想到,恶生道的力量已经蔓延出去,渗透到在场不少修士体内,等到一切看似尘埃落定,负责看守青龙台的人竟是骤然生变,自相残杀血溅阵图,一刹那乾坤倒转,尚未蛰伏的吞邪渊陡然冲击封印,而此时御飞虹和司星移已经接到急报各自离开,凤灵均独木难支,只得下令滞留岛上的人全部撤退,青龙法印逆反阴阳,将整座素心岛陆沉海下,为阻止吞邪渊爆发争来了三天时间。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暮残声刚跟琴遗音离开婆娑天。

他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贤,也做不到闻悲无恸与见死不救,正想着如何说服琴遗音,就听见心魔主动开口道:“想去就去吧。”

暮残声一愣:“你不是让我再也不管这些事?”

“我让你不管,你就真能全部放下?”琴遗音嗤笑,“既然叫你知道这件事,我也无话可说,就当提了个醒,下次记得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暮残声忍不住笑了:“行,那咱们去一趟,帮了忙就走。”

从南荒到东沧足有万里之遥,就算昼夜不休御风神行,等暮残声赶到东沧境也是连黄花菜都凉了,好在琴遗音这次松了口,以玄冥木捕捉到一个东沧百姓的噩梦,直接从婆娑天开辟通道跨越过去,暮残声甫一站定,就差点被一股恶臭熏晕过去。

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难民窟,自打素心岛陆沉,沧澜海域为之剧变,海面上从此不见青天白日,只有一片黑云笼罩,雷电奔走不休,海下地貌也受到波及,发生了数次海底地震,栖身其中的水族生灵殃及受难,海水因此翻涌怒吼,形成声势滔天的海啸朝沿海一带肆虐而去,往日里飞白如雪的浪花都化成了恶鬼,携着狂风怒雷拍碎码头与城墙,毁掉当地百姓毕生经营的家园,无数人流离失所,更有从海底爬出来的水妖借机上岸,趁乱劫掠孩童捕杀活人。

幸亏这种乱象只维持了极短时间,沈阑夕以惊声之法将消息传遍东沧,以凤氏为首的各大宗门世家联合出手,境内王朝开放国库赈灾,并且派遣军队协助百姓避难。与此同时,凤灵均再度启动青龙法印,五爪青龙扎入海中,龙鳞溃散,骨肉分离,化作一张巨大无比的符咒封锁沧澜海,只是随着归墟黑水从吞邪渊里不断涌出,此方大海遭受污染的速度与日俱增,原本蔚蓝的海水逐渐变得浑浊深黑,隐隐可见魔族狰狞恐怖的轮廓,隔着一层淡淡青光与岸上众人相望,饶是修士见惯了邪祟面目,也不禁心生寒意。

家破人亡的沿海百姓们都被转移到各处避难窟,他们向天祈祷求神庇佑,琴遗音所捕捉的噩梦就来自其中一个女人,她已经年近半百,在海难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儿媳,怀里紧紧搂着涕泗横流的小女孩,直到深陷噩梦也没有放手。

女孩的年纪跟当年宝儿差不多大,暮残声看得很不是滋味,却也不知道能为她们做些什么,正要拉住琴遗音赶往沧澜海,就见心魔旋身化做一名其貌不扬的医修,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袖子。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琴遗音十分善解人意地道,“让凤灵均和沈阑夕他们见到我,你不好交代,再说当初假借叶惊弦身份时得了些医术,现在总能派上点用场。”

顿了顿,他又眯起眼睛:“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若不回来后果自负。”

暮残声好久没被威胁过,又有心逗他开怀,忍不住就嘴贱道:“什么后果?”

琴遗音往他下三路一眼,唇角翘起小钩子:“比如……”

“算了我不想知道了,回见。”暮残声夹紧尾巴,一溜烟窜了出去。

沿海一带已经被修士们合力用结界隔开,东沧朝廷派来的军队日夜不休加急补建围墙和堤坝,将滔天巨浪挡在外面,暮残声一眼看去,只觉得那水浪化为天空,愤怒地笼罩着这一片城池,里面还有无数水妖和魔族全力拍打撞击,好几处已经出现细小裂痕,长此以往,结界必破。

他脸色一冷,将右手抵在结界上,白虎之力猝然爆发,一霎那万籁俱寂,风声、水声、咆哮声都在此刻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利爪扼住咽喉。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那些藏匿水中的妖魔邪祟几乎在同时爆开,连尸骸也没留下,只剩满目染红的海水。

“加固结界。”暮残声丢下一句叮嘱,也不管他们有没有认出自己,直接飞入海域,脚踏饮雪迅如惊雷,直奔海岛而去。

守护城池的修士只是一部分,剩下大多留在沧澜海域中,分布于各处海岛,一面固守阵法,一面将修为高深的大魔引走,如此大大减轻了沿海一带压力,却将自身置于最危险的地方。暮残声一路横冲直撞,发现每座岛屿都被黑水包围,形态各异的魔物带着被蛊惑心智的水族爬上岸去,攻势一波接一波,一次比一次更凶猛,泛滥洪水简直要将岛屿悉数吞没,固守在此的修士们一面与天灾魔祸对抗,一面与自己的意志做斗争,好几个修士已经坚持不住,身上出现被魔化的征兆,却是为了不沦为魔物,断然选择兵解殉道。

两天时间,暮残声没有去找凤灵均他们会合,而是化身一把嗜血利刃穿梭不定。他数不清杀了多少邪魔,也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除开那次在潜龙岛外开启白虎天诛域,这是白虎法印罕见恣意的机会,法印与印主的心意在此刻重合,白虎法相自愿化身战骑载着暮残声纵横海上但凡是被他撞见的妖魔邪祟,无一例外都血溅长戟。

可惜一人之力,终究不能回天。

在这片已经被污染的海域里,祈愿之声难以传上九天,神明没有降世救灾,他们拼尽了所有,终在第三天夜里子时等来了灭顶之灾。

沿海三百里,顷刻成汪洋。

沧浪海域被全部染黑,无数英灵怨魂伴随骨血一同沉入黑水之中,成为群魔出世的第一场飨宴,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挣来这三天时间成为千万百姓的一线生机,负责守护沿海结界的修士们在海难之前得到传信,施展法术让百姓们撤离,被水淹没的大多是空城。

暮残声拼着白虎天诛域屠光一方海域,从黑水漩涡中带出了凤灵均等数十名修士,他把这些昏死过去的英雄带离疮痍,悄然推到前来搜救的其他人面前。

他带着一身伤步履蹒跚地回去了。

先前抵达的难民窟离沿海不远,里面的百姓被救走之后,这里就被海浪摧毁,除开一部分来不及离开的死难者和被抛弃的牲畜尸身,此地就只剩下了两道呼吸声,是琴遗音和躺在他脚边的那个小女孩。

“她姥姥在海难来前就没了。”琴遗音褪去了那张假面,手指轻抚女孩湿淋淋的头发,“我看你挺喜欢她的,等下咱们去其他地方给她找户好人家收养。”

暮残声沉默地点头,厮杀两日的疲累和疼痛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膝盖一软险些跪倒泥水中。

“你尽力了。”琴遗音抱住他,手指揉按酸胀的太阳穴,“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尽如人意——我不阻止你来这一趟,就是要你清楚这点,你只需要做自己力所能及,不必强求太多,那些并不是你的责任。”

暮残声闭上眼,当他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整个身体趴在一匹枣红马的背上,琴遗音在前面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拉着那个小女孩。

女孩年纪本就不大,骤然失去所有亲人后生了场病,醒来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琴遗音让她恢复健康,却没有帮她找回记忆,以至于她现在还能手捏一束野花蹦蹦跳跳。

“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琴遗音侧头看向他,“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痛苦不堪,不妨试着忘记。”

暮残声垂下眼:“遗忘也是一种逃避,痛苦和幸福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他们来到一处尚未遭受战火波及的村庄,将女孩送给一户心善无子的人家,琴遗音拥着他策马而去,马蹄不急不缓地踏过荒野草木,从日出走到日落,一面向生一面向死。

平生五百年,暮残声第一次有机会慢慢看过这个世界。

在东沧惨况过后,琴遗音刻意避开了战火密集的地带,不叫凄惶之声入耳半分,带他在这乱世里偷得风花雪月的如梦浮生,只要心魔愿意,人间无处不温柔。

即便暮残声有满心隐忧,都被他一点点抽离剥落,碾碎酿成杯中酒,一饮过喉,万事皆休。

最终,他们回到了万鸦谷。

暮残声上次来这里还是在十年前,彼时天劫将至,雷霆震怒,阴风怒号大作不休,如今众冤魂已入往生,群鸦栖息在林,恰是风光正好,月色正浓,如水华光透过叶片缝隙细碎落下,仿佛星辰缀洒。

这是他们此生缘起。

“当年我才刚出关,明知天定劫成败难料,姬轻澜那小鬼还来诓我,说什么此地与我有福缘,而我也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对,还真信了他的鬼话。”暮残声感慨万分地环顾四周,雷池封印早已被破,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凶之地经历了十年,虽还能看出满目疮痍,却已有了别样生机从缝隙里挣扎绽放,想来再过些年月,此地就会彻底抹去那些阴翳,重新沐浴在阳光下。

“我还记得你前生给姬氏做过将军,没成想隔世之后又与御氏结缘,也算是一番因果了。”琴遗音弯腰用手指蹭了蹭一根小草,“在雷池下面待了千年,我是饿得很了,本想着吃掉你的魂魄打牙祭,奈何你误打误撞替我扛了天劫,叫我不禁不能捕食,还要救你一次。”

暮残声想起初见面时心魔那恶劣的陷阱,没好气地道:“你那也叫救我?”

“本性使然,何况那时你我毫无干系。”琴遗音笑着蹭了他一点泥印,“我也没想到会被你直接打破梦境,还以为自己睡了一千年,道行倒退如斯,这才改了主意势要将你抓住,不料会走到今日地步。”

一路走过了千山万水,回首细数脚印,缘起缘定原来不过十年光阴。

“我曾经想过,如果时光倒转,我明知来万鸦谷要遭一场天打雷劈,那我还还会不会来找你……”暮残声心有余悸地看了下手掌,“紫霄雷打在身上是真的很疼,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太不甘心了。”

琴遗音有些委屈地眨眨眼:“那你不要我了吗?”

“要。”暮残声没绷住笑了一下,“别说是天打雷劈,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你,不叫你个魔头遗祸世间。”

“舍身饲魔,好仁义呀。”

“不是舍身饲魔,是我三生有幸。”暮残声认真地凝望他,“有幸于芸芸众生之间,与你相知相爱。”

琴遗音吻上他的眼角,用力把他扑倒在草地上。

朗朗乾坤,幕天席地,比起第一次肌肤相亲时犹如冰火交融的刺激,这回交缠难分的是彼此温暖的鲜活骨肉,琴遗音的嘴唇像是羽毛般轻柔,动作却急切深入,仿佛要探索到灵魂最底端,把暮残声从皮到骨拆吃入腹,从此再不分离。

暮残声仰躺在下面,有那么一瞬他神情恍惚,险些就要永远溺死在这情潮里,直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打在脸上,淌到他心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琴遗音落泪。

下意识地,暮残声将手掌抵上他的胸膛,没有衣物的阻挡,只隔着一层血肉,不曾有过的怦然跳动清晰传来,随着动作起伏而逐渐剧烈,仿佛正在向他的手掌靠拢,让暮残声怀疑自己能够把它抓出来。

“在那个梦里,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要我一颗真心。”琴遗音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我终于能把它给你了,只希望不要太晚。”

暮残声呼吸一滞。

他反手把琴遗音押回地面,指尖在心口位置逡巡:“给我?”

“我什么都能给你。”琴遗音握住他的手腕,“我只要你就够了。”

那段生平就像一场笑话,他总是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又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如此循环往复,挣扎于得失之间,最终辨不清真实虚伪,繁华梦境也将支离破碎,只留下面目全非的自己。

其实并非没有补救的办法,只要他把暮残声放下,与那些自己曾经追逐过最后又弃如敝履的东西视若一般,就又是那个恣意无双的他化自在心魔,即便这一次输给了道衍,他依然有漫长的时间去争抢掠夺。

他本立于不败之地,是暮残声让他溃不成军。

可是正如他们之前所说那般,遗忘虽然能够逃避痛苦,却也会割裂原本完整的生命,从此残缺不全。

他穷尽千年才得到的这颗心,如何割舍?

琴遗音起身轻吻暮残声的喉结:“我只要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暮残声低声叹息:“即便天崩地裂,三界沦亡?”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是一道炸雷轰响耳畔,琴遗音的动作没有丝毫僵硬,眼睛却缓缓睁开了。

暮残声后退些许,双手抚在他耳边,那笑容毫无瑕疵,衬得一张脸就像巧夺天工的精致面具。

“对,即便万物湮灭,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琴遗音轻轻地道,“你不愿意吗?”

“我愿意。”暮残声毫不犹豫地道,目光没有半分退缩或欺骗。

琴遗音闻言笑了,双手环过暮残声背脊,把他按在自己怀里重新躺回地面,额头相抵,胸膛紧贴,心跳似乎合二为一,两双眼里同时悄无声息地蒙上一层朦胧薄雾,玄冥木的虚影从瞳孔中浮现,枝叶舒展,花盘怒放。

他们相互依偎,沉沉睡去。

群鸦化为乌有,山林烟消云散,穹空星月在一瞬间黯淡消失,天地都如撕裂的画布一般支离破碎,熟悉的雾气重新笼罩在四周,成千上万柱玄冥木拔地而起,原本紧闭双目的人面花不知何时都睁开双眼,远方心海隐隐传出水声。

大地无声开裂,玄冥木的根须化作一道道猩红细绳缠绕他们的肢体,裹成一个巨大的藤茧,随着泥土翻卷,他们缓缓下落,即将沉眠在这无界荒野之下。

就在这时,本该已经睡着的妖狐倏然睁开双眼。

“滋拉——”

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戟尖割破藤茧,暮残声从中挣脱起身,狼狈地爬了出来,地陷并没有因此停止,藤茧重新合拢,包裹着已经失去意识的琴遗音沉了下去,直到暮残声彻底看不见那团猩红,大地重新合拢。

心海犹在,玄冥依旧,若非少了一个琴遗音,婆娑天里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暮残声缓缓跪倒在地上,手指抠入泥土,浑身颤抖。

“我愿意跟你在一起……”他喃喃道,“但是,梦终究会有醒来那天。”

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坠落下来。

这真是一个很美的梦。暮残声这样想道,没有粉饰太平的谎言,没有转瞬百年的倥偬,琴遗音把他想要看到的一切都悉数捧来,让他经历穷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失败,又给他看到焕发希望的幼苗……

心魔洞悉了他心里最深切的渴望,并将它们编织成梦,可实际上他们一直没有离开过婆娑天。

琴遗音很会骗人,七分真三分假,主动拿出残骨为饵,还以姬轻澜做幌子转移重心,用那段惨烈残酷的生平勾住暮残声心神,并且不惜展现出弱势姿态使他怜惜不忍,光明正大地避开一些细节追问,顺理成章提出隐居避战,等到他答应下来,婆娑天就已经悄然运转,随心魔意动编织梦牢。

一旦堕入梦里,暮残声就会被琴遗音全盘掌控,因此对心魔来说,这是一场不可能失败的捕猎。

当日东沧劫祸未定,暮残声为了琴遗音而匆匆离开,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却总是挂念在心,然而在恶生道爆发之际,东沧境劫数已至,无论暮残声是否在场,都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结局。

可这是暮残声现下最近的忧虑,琴遗音便把它作为摄魂入梦的突破口。

第一层梦境开始之际,就是东沧境劫祸降临那天,琴遗音利用玄冥木摄取人心,把他们耳闻目睹的一切投影成幻境,让暮残声在梦里身临其境,亲自赶去倾力弥补,一全心中执念,也明白何为劫数难逃。

他跌落泥水昏迷过去,琴遗音就以那个小女孩作为新基,将暮残声带入第二层梦境。在这一段梦里,没有战火与魔祸的侵扰,平静安逸的凡人烟火安抚了暮残声因为第一层梦境而疼痛难安的精神,让他卸去战甲露出柔软,随着策马扬鞭,第三层梦境由此展开。

暮残声活了五百年,却少有安宁闲散的时候,玄罗五境皆已踏足,从无缓下脚步慢慢品味的机会。于是,琴遗音让他看尽天下至美风光,品尝人间珍馐五味,共度春夏秋冬,赏遍风花雪月,一寸接一寸地软化他坚硬骨骼,让他从英雄冢一步步走入温柔乡。

万鸦谷是第四层梦,它是他们此生缘分的起点,牵动暮残声心里最深的记忆,琴遗音让他看到了疮痍过后破土而出的生机,使他相信无论世界遭受过怎样的摧毁,岁月终将还以辉煌。

四层梦境真假交织,由记忆与憧憬共同编造,环环相扣,层层重叠,只为了关上暮残声全部心门,彻底将他封死在此,永远沉溺在这番地久天长里。

可他偏偏醒了。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真正入梦。

琴遗音没有说错任何一句话或露出任何纰漏,那样的谎言与梦境本该让暮残声永远不得清醒,他只是百密一疏。

残骨是姬轻澜临死之前的最后叮嘱,哪怕有关他的许多事情都已经模糊不清,这句话还被暮残声一直铭记,无论曾经对姬轻澜有过多少猜忌,暮残声始终没有质疑过他对自己的善意。

因此,在拿到它之后,暮残声的确按照琴遗音预想那般查探残留骨上的力量,所得结果便为心魔接下来的话佐证,让他相信这块残骨来自所谓的未来,而琴遗音在朱雀门里见到了道衍。

残骨是琴遗音布设陷阱里的一环,可他看重它的意义却忽略了它本身——它是饮雪,暮残声体内也有一把饮雪。

时间法则对死物的限制虽然比活物宽松许多,但是唯一性的基本原则永不改变,正如姬轻澜从未来回到过去需要取代曾经自己,倘若来自未来的饮雪回到此时,也不可能与另一个它共存。

两把饮雪,其一连武器外形都无法维持,其二却是由地骨和白虎法印淬炼而成,一旦产生时间法则冲突,最终只会以残骨消失而告终,可它不仅存在,还被暮残声拿到手里,两把饮雪皆无异样。

可暮残声身为饮雪的主人,能够判定它们都是真品,区别只在于其中一把没有熔炼过地骨。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残骨不是源于未来,所谓重生回溯很可能是一场弥天骗局。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暮残声没有再试图追问琴遗音,而是顺着心魔的意思继续下去,同时悄然运转白虎之力,加强元神与法印的联系,即便琴遗音幻术通天也只能迷惑生灵,无法欺骗白虎法印。

他因此在最后关头醒过来,琴遗音却堕入了自己布设的梦中陷阱,除非他亲手打破梦境,否则就会一直沉睡下去。

金色咒纹已经爬上左边额角,利用白虎法印从重叠幻梦里强行把自己拽回来的代价并不小,暮残声能清晰感知到元神与法印愈加密不可分,暴戾的杀性正在飞快侵蚀他的意识,周遭的玄冥木仿佛感知到了危机,所有人面花都朝他看了过来,那些眸子里没有丝毫多余情绪,冰冷死寂,仿佛一面面映照人心的镜子。

可这些“镜子”里面,依旧没有暮残声的影子。

“不能留在这里……”

心魔沉睡,婆娑天很快就要彻底关闭,暮残声眼看着这些树木飞快挪移变位,封锁通往外界的通道,他一咬牙,最后回头看了眼琴遗音意识沉睡的地方,纵身飞出树林,在婆娑心海消失之前跳入水中。

一霎那海水没顶,几乎能将人碾碎的巨大压力汹涌而至,暮残声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好在下一刻就脚踏实地,身体一晃跪倒下去。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不禁又愣住了。

琴遗音是在朱雀门前把他拽入婆娑天,按理说他从中逃离也该回到原地,可现在暮残声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平台上,面前是一个山洞,上面寒星点夜,下方暗流疾涌,隐约还能听见几声狼嚎鹤唳从幽深山野间传来。

这地方有些熟悉,暮残声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灵涯洞。

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在十年前带着萧傲笙祭拜萧夙,灵涯洞距离朱雀城有数千里之遥,即便落点有所偏差也不该来到这里,除非有谁故意为之,而放眼天下能在瞬息间捕捉到他的位置,又悄然无声地将他从朱雀城转移至此,也就只有那一位罢了。

暮残声抿了抿嘴,勉强压下满心乱麻,抬步走了进去。

灵涯洞内一如当年,长明灯仍然高悬在上,四象石雕也还放在原来的位置,施加在此的避尘咒使洞穴内部没有积灰,如果不是少了人气,看起来就像个天然居所。

净思依旧站在白虎石雕前,身影与当年在朝阙城一事后相见那般重叠,使暮残声几乎有种自己跨越了时间的错觉。

可是当她转过身,他就彻底回神了。

净思老了。

三宝师诞生岁月早已不可考,地法师的年纪可谓很大了,只是净思道行高深,又与大地灵脉相互影响,让她数千年如一日般清丽无暇,若非那身凛冽清寒的风骨,她该是能令天下男子折腰的倾世美人。

奈何英雄终归末路,红颜亦有一老。

两个月不见,风华绝代的美人变为老妪,满头青丝成了花白,根根皱纹如玉圭上的裂痕般触目惊心,皮下血肉脂骨好似被抽干了灵气,变得格外消瘦,露在袖子外的手就如同一截枯枝。

唯一没有变的背脊和眼睛,她依旧站得如孤峰一样顶天立地,双眸始终保持着理智与清醒。

暮残声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恰好有一股山风从后方袭来,如冰冷毒蛇般窜入后背,令他毛骨悚然。

“师……尊……”

“我等你很久了。”

净思的声音变得苍老沙哑,带给暮残声的压力却远胜从前,可他积压在心头的所有惊疑也被这句话引了出来,一瞬间仿佛洪水决堤,几乎要将他吞没。

轰然一声,洞口被一块突然坍塌下来的巨石死死堵住,挡去了最后一丝天光,洞里一时变得死寂,只有幽幽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

直到净思再度开口:“那块骨头,你已经拿到了吧。”

暮残声微微一颤,向她摊开手掌,残骨正安稳地躺在掌心。

净思的目光如剑锋般冷厉:“你知道它是饮雪,为什么不试着呼唤它?”

“因为……”暮残声合拢掌心,五指骨节微微发白。

净思缓缓走来,分明是孱弱衰老的姿态,依旧咄咄逼人,让暮残声下意识往后退去。

“你在怕什么?”

“我……”

一步进一步退,直到后背抵上石壁,退无可退。

枯瘦手掌攥住暮残声的手腕,净思冷冷道:“畏首畏尾,止步不前,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你根本不明白!”

神经紧绷到极致就如弓弦般断裂,血气一时上涌,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着的情绪都在此刻排山倒海般爆发出来,暮残声用力挥开她的手,结果在下一刻就挨了一耳光。

净思这一巴掌半点没留力,直接把他扇倒在地,然后俯下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迫使暮残声与自己对视。

“不明白的是你。”她毫不留情地讥讽,“暮残声,你离开天圣都时说的话是被自己吃回去了吗?”

自此一去,永不回头。

暮残声当然不敢忘。

可那个时候谁能想过,最后竟会走到这一步?

现在回头,就能继续沉溺虚伪之中吗?

握住残骨的手紧了又松,暮残声沉默了很久,将净思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即便晃了好几下,最后还是站稳了。

他深吸一口气:“我要怎么做?”

净思定定地看着他,只手指向自己心口,一字一顿地道:“唤醒它,然后……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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