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重生

南荒境,朱雀城。

暮残声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心急如焚,寸步不移。

琴遗音他们坠入朱雀门后,穹顶已经汇聚成形的雷霆天罚竟是戛然而止,闪电如水蛇般窜回深处,狂风撕开云层,将隐没起来的太阳重新拽了出来,若非地上还残留着几道惊雷炸出的坑洞,恐怕大家都要把这当做幻觉。

随天罚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通往归墟的空间裂隙,大多修为不弱的魔物都借此机会逃出生天,剩下的都做了玄门修士剑下亡魂。厉殊与北斗并非孤身而至,足有上千名从东沧凤氏借调来的医修紧随其后,迅速投入到战后疗愈工作中,竭尽所能挽救每一条性命,之前受到战争波及的南荒境百姓也总算得以喘息,哀鸿之声逐渐弱了下去。

所有人都很清楚,短暂的胜利并不代表战争结束,可难得有一刻暂缓,谁也不想急于奔赴明天。

现在最让他们担心的是,朱雀法印是否还会失控。

魔族在朱雀城一战,欲艳姬身死,罗迦尊暂时退回归墟,南荒吞邪渊可算是暂且安然无恙,然而朱雀门已经打开,拥有焚天之力的朱雀烈焰随时可能再度涌出地洞,即便萧傲笙已经下令众人撤出百里开外,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更何况,他们三个还在里面。

自打暮残声不听劝阻执意要跟琴遗音一起,厉殊就彻底放下了对暮残声那份惜才之心,虽不至视若敌人,但也相去不远,持剑勒令他离开此地,偏偏暮残声心意已决,面对九幽剑仍纹丝不动,好几次都要动手见真章,每每是萧傲笙出面调停。

“他们已经进去了,我们现在外面如何争执都于事无补。”萧傲笙一手压住饮雪戟,一手按住九幽剑,“既然如此,不若各退一步,且等他们出来!”

厉殊连司星移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是萧傲笙,然而剑阁之主此番出关变化甚大,在他无为剑域里万物皆可归空,他执意要阻止双方开战,便是谁都不能越过他去,何况暮残声本就不想与玄门正面冲突,自然也不会让萧傲笙为难,他这厢干脆利落地收了武器,厉殊也就只能压着火气,索性也留在朱雀门,一眼不拉地盯着他。

这一等就是三天三夜。

三天以来,不止暮残声屡次尝试进入朱雀门,连萧傲笙和厉殊都曾亲身涉险,结果无一例外,朱雀门对于他们来说就只是一方普普通通的水潭,若是妄图动用法力强行掘底,蛰伏水下的烈火就会猝然爆发,如此三两次过后,萧傲笙与厉殊顾忌结界不敢再试,唯有暮残声还不肯放弃。

他舔了舔手背上怵目惊心的烧伤,感受着经脉间刀切针刺般的疼痛,这是白虎法印遭到朱雀煅烧的结果,一时伤不到根本,却是实打实的疼。

暮残声得到白虎法印并非他自己所愿,却还记得接受传承时的痛苦,何况朱雀法印情况最为特殊,琴遗音虽然凭借沈问心得到了一半传承,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沈问心,之间又跨越了千年光阴,谁也不知道朱雀法印是否在这些岁月里因为传承不全而产生异变,更不知道水潭之下究竟隐藏了何等秘境。

他承认自己在害怕,来到南荒境是因为别无选择,可朱雀传承并非儿戏,琴遗音又失去了不死之身,一个不好就会彻底湮灭其中。因此,暮残声明知火行克金也要跟琴遗音一起进去,想着即便是真的失败了,总要跟他死在一起,不叫他孤独而来孑然而去。

偏偏天不遂人愿。

暮残声平复了躁动不安的内息,运转《浩虚功》将白虎之力压制下去,调动自身妖力在体表覆盖了一层屏障,这样做能够最大程度减轻朱雀法印对他的影响,却也削弱了白虎法印的庇佑,倘若这一次还是不行,他也难以全身而退。

此时已是黄昏,萧傲笙刚忙完了一天事务御剑而来,厉殊不得不离开此处去接手军务,师兄弟俩又一次并肩而立,萧傲笙察觉到身边气息变化也不惊异,只是道:“你还不死心。”

暮残声对他笑了一下:“师兄不也在等吗?”

坠入朱雀门的不止琴遗音,还有青木和北斗,萧傲笙没能及时把他们拉回来,尽管谁都不会责怪,可他向来善于为难自己,无论多么忙碌疲惫,一有时间就会回到这里。

萧傲笙默然片刻,握紧玄微剑:“我会稳住结界,放手一搏吧。”

唇角一勾,暮残声猛地凌空跃起,双手高举长戟,四方风云汹涌聚拢,沛然灵气在戟尖凝成一道白虹,长戟尚未下落,潭水已如嗅到危机的猛兽,水流迅速盘旋急转,那个不知通往何处的诡异黑洞终于再度出现在水潭中心。

长戟劈下刹那,空间好似发生了无形断裂,通体燃烧着烈火的不死鸟猛地从黑洞中振翼而出,眨眼间冲至近前,尖喙与戟尖狠狠相撞,伴随着恐怖至极的厉啸声,它陡然化作一团烈火,将暮残声整个包裹起来!

萧傲笙已将玄微剑刺入大地,无为剑域倏然展开,千万把剑刃分化四散,如同擎天柱一般死死撑住结界四方,恣意肆虐的火焰涌入白雾,将雾气烧成一片红色,大地隐隐开裂,似有岩浆即将涌出,却被蓝色灵光悉数压住,如矛与盾,两相角力。

仿佛过了许久,其实只在一瞬间。

下一刻,但闻一声锐响,那团火焰凝成的巨茧上刺出一点白光,紧接着如裂帛一般,饮雪戟从中破出,顺势向下将它整个劈开,尖利至极的鸣叫声乍然响起,重新化形的朱雀法相被从中劈成两半,又在即将坠地刹那恢复如初,扇动火翼,再度朝暮残声咬杀过去!

暮残声等的就是这一刻。

九条狐尾在身后爆出,大如山岳的妖狐悍然现世,张开巨口将不死鸟整个吞入肚腹——他进不了朱雀门,但是朱雀法相可以!

几乎就在朱雀法相入腹刹那,白虎法印倏然暴起,火行与金行两股力量以他肉身为战场厮杀不休,若不是《浩虚功》真气稳稳护住心脉,本身又是被《三神剑铸法》加上地骨锻造而成的活兵器,暮残声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得很难看。

一击得手,暮残声半点不迟疑,化为原形往下一跳,这次他不再被水潭拒绝,而是畅通无阻地掉进黑洞中,刹那间眼前一黑,天光水影皆远去,只剩下刻骨寒意围绕身周。

朱雀门内……怎么会这样冷?

暮残声愣了一下,勉强压住体内暴动不已的两股力量,顺着寒意袭来的方向摸索过去,结果撞上了一扇门。

他吐出一小团狐火,发现这扇门很大,位于通道尽头,上面镶嵌了一面圆形镜子,离地三尺,看不出什么材料,上面有九颗熠熠生辉的古怪晶石,乍看仿佛星辰一般,镜面没有映出暮残声的模样,却隐隐浮现出森罗万象的影子。

“这个是……”

暮残声记性很好,一眼认出这镜子像极了他十年前在芥子之境里见过的古怪巨轮。下意识地,他把手放上去,却如蚍蜉撼树,根本动不得分毫。

最让他感到不适的是,镜子映出了火光与通道,独独没有自己,仿佛在镜子眼中他根本不存在。

正当暮残声犹豫要不要强行破门的时候,这扇门突然从另一边被平推开来,他下意识地绷紧全身,火光却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卿音!”

“……是你?”

两道声音重叠,琴遗音本是面无表情地推开门,没料到门后就是暮残声,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情绪,脸上顿时浮现出错愕和惊慌,尽管只是一瞬间,仍被暮残声捕捉到了。

“你……如何了?”目光一扫,暮残声又看到倒在他脚边的两道熟悉人影,“青木和北斗怎样?”

“没死,放心吧。”琴遗音将他们俩丢过来,状似无意地关上门,“只是受不了力量冲击,暂且昏过去了。”

暮残声低头查看了一下,确定北斗和青木都无大碍,闻言又心里一紧:“那你……”

“我没事。”琴遗音低头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答应过要你一起的。”暮残声本想给他一个笑脸,奈何体内那两股纠缠的力量委实不消停,这一下经脉间火烧火燎,痛得他脸色扭曲。

琴遗音察觉不对,一手掐住他腕脉,眉头很快拧成死结。

“你……简直乱来!”发现朱雀之力后,他对暮残声大发雷霆,气得眼眶发红,因为努力压抑怒火,以至于手背青筋毕露。

他恨得几乎咬碎了牙:“火克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强行吞入朱雀法相,你是向天借了个胆,还是不想活了?”

认识这么久,琴遗音哪怕生气也鲜少流于表面,更别说是发这么大的火气,暮残声被吓得愣住,蹲在地上怔怔看他。

实际上,琴遗音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重新沉默下来,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掌心里已有了几道月牙血印。

暮残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我没事,等出去了就把它放开,你……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笨拙地轻拍琴遗音背脊,像是在哄小孩,如果是以前,琴遗音会顺水推舟跟他讨个吻,但是心魔现在就像木头桩子一样僵立在原地,沉默地注视他,看得暮残声浑身不自在。

直到暮残声快要被他看得炸毛,琴遗音才伸出手,指尖在暮残声喉间一点,后者不由自主地张开口,火红的力量化为一道气流冲了出来,仿佛一条红绸在琴遗音手上缠绕几圈后才消失。

见状,暮残声一喜:“你成功了?”

“……没有。”琴遗音垂下眼,“它只是亲近我,为我驱逐了玄武寒气,但是没有承认我。”

这个情况不在暮残声先前预料之内,却比最差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他愣了一下,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琴遗音没有回答他,一手一个拎起北斗和青木,往通道出口走去,暮残声怎么看都觉得那背影透出了几分狼狈。

他下意识看了眼那扇古怪的门,镜子里映出了琴遗音他们三个的背影,却看不到自己的脸。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让他在这里滞留,朱雀之力离体后,此方空间对暮残声的排斥陡然剧增,他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琴遗音,赶在通道闭合之前离开。

萧傲笙已经等得快要按耐不住,在他耐心告罄之前,已经恢复平静的水潭再起波澜,四个脑袋先后冒了出来。

看清来人,萧傲笙连忙上前接过青木和北斗,发现他们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偏偏昏睡不醒,好在气息平稳,应该没有大碍。

他心下一松,这才将目光投向琴遗音,手掌握紧了剑柄。

“朱雀法印还在下面。”暮残声挡在两人之间,迎上萧傲笙冷凝的面容,“师兄,你不必担心。”

萧傲笙不为所动:“这次失败了,他就肯善罢甘休吗?”

暮残声正要说话,就听琴遗音道:“是。”

这一下,暮残声彻底愣住了,他知道琴遗音与道衍神君的死结所在,也知道朱雀法印对琴遗音意味着什么,他设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包括传承失败,唯独没料到琴遗音会放弃。

“朱雀法印与我无缘。”琴遗音按住暮残声的肩膀,“它想要的主人,我永远做不到。”

萧傲笙握剑的手紧了又松:“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参与接下来的战争。”琴遗音冷冷道,“你们该高兴,少了我这样的敌人。”

暮残声忍不住开口:“你——”

话没说完,他的手就被琴遗音死死抓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与此同时萧傲笙拔剑出鞘,玄微向着琴遗音眉心刺去,却在最后关头被猝然出现的一朵人面花挡住。

仅此一瞬,萧傲笙错失了将暮残声拉回来的机会,眼睁睁看到一道漆黑裂隙在琴遗音身后开启,吞噬了那两道身影之后立刻消失,原地只剩下一朵残花。

剑尖挑起花瓣,萧傲笙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无香无臭,冷冽至极,在扑入鼻腔刹那如裹挟着无形冰渣,冻得浑身麻木。

“你到底怎么了?”

暮残声没想到自己只走神了片刻,就被琴遗音直接劫走,转眼间就到了婆娑天内,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开来,却发现琴遗音用力极大,几乎要将自己指骨捏碎,又有一阵阵不易察觉的战栗传来,如同主人此刻起伏不定的情绪。

察觉到这点,暮残声准备甩开他的动作顿住,只好将目光投向四周。

大抵是玄武寒气已然消解的缘故,一度遭到封冻的婆娑天恢复了往日模样,荒野无界,心海如镜,数之不尽的玄冥木生长在此,朦胧轻淡的白雾如纱绢般笼罩着它们,使每一朵人面花都显得神秘莫测,那些面孔汇聚了众生百态,喜怒哀乐、男女老幼皆有之,只是不知为何,所有的人面都在这时闭上了眼睛,似是执掌此界的心魔不允许它们窥探。

直觉告诉暮残声,在这三天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现在绝不能再刺激琴遗音,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温声道:“卿音,我在朱雀门外等了三天不见你出来,我以为……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孤独,所以我去找你。”

“……”

“你常说我冥顽不灵,可你自己也是一样,捅破天的事情我都敢跟你干了,还听不得你一句真话吗?”

“……”

“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说都可以。”

琴遗音终于转过身来,令暮残声惊愕的是他眼眶不知何时变得一片通红,若不是眼中没有水意,简直就像是要哭。

所有想法都在此刻被抛到九霄云外,暮残声吓得一激灵,剩下的话都不敢问了,他挣脱琴遗音的手,一个箭步上前将其抱在怀里,踮起脚用力摸他的头。琴遗音用力回抱了他,胳膊勒得骨头生疼,仿佛溺水之人紧抱浮木,暮残声不敢挣扎,只能一下接一下地给他顺气。

许久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还记得姬轻澜吗?”

“姬……轻……澜……”暮残声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那是谁,大脑中关于对方的一切好像都被无形刻刀悄然刮除,连回忆都被刻意忽略,如果不是他本身对姬轻澜的印象过于深刻,恐怕早就将其彻底忘却。

说起来,他在南荒境待了近十天,也没从其他人那里得到有关姬轻澜的一星半点,代表这种遗忘不止作用于他的记忆,而是这世上所有人。

姬轻澜就像他自己手中提着的那盏香火,人死若灯灭,烟散尽成空。

暮残声的喉头滚动了几下:“我想起来了。”

是“想起”而非“记得”,其中意义不言而喻,琴遗音的眼眸飞快掠过一丝暗光,他缓缓抬起头,将手搭在暮残声肩膀上:“那么,姬轻澜死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能想起来吗?”

暮残声苦苦思索起来,大致都还记得,只是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不清,正努力回忆间,就听琴遗音低声道:“他让你去找的那块残骨,我现在给你。”

他俩不久前才因为残骨发生过争执,暮残声对这件事记得最为牢靠,闻言不禁一愣,只见琴遗音勾出颈下一条红线,将悬挂在上的那一小截骨头轻轻放在他掌心。

暮残声下意识收紧五指,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掌心分明没有伤口,疼痛却渗入骨髓,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透彻灵魂的冰寒。

十年前的他还不明白,现在终于辨认出来——残留在骨头上的力量,分别属于白虎法印和玄武法印。

心里有块地方动了动,暮残声抬起头,正要询问却被琴遗音再次抱了满怀,耳边响起如呓语般的细碎话语:“对不起……我……是我……是我毁了一切……”

“你……到底在说什么?”暮残声无措地抱着他,握着残骨的右手却僵硬成冰石,寒意和痛楚化为双刃蔓延至大脑,刺得他头痛欲裂。

“姬轻澜来自未来,他不惜取代了过去的自己,只为了改变一部分命运,尤其是……你。”琴遗音抓住了妖狐的一把白发,喃喃道,“在他所知的未来里,非天尊早于你之前找到了我,我没有跟他反目为敌,而是继续千年前的计划,帮他扫除障碍,布设灭神局……”

暮残声的另一只手缓缓握紧。

“我帮欲艳姬推动虺神君堕神成魔,让他与黑蛇融为一体,成为复活罗迦尊的容器……我在寒魄城设下陷阱,借御飞虹之手杀死萧傲笙,又让她以挚爱身份活成剑邪……我助非天尊算计凤云歌,让回天圣手变成魔将冥降,使昙谷毁于天罚……”琴遗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借剑邪之事刻意接近你,与你纠缠百十年,让你对我爱恨两难,想要将你拖入魔道变成对付道衍的兵器,不惜算计你的感情……”

“别说了。”暮残声的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又苦又痛。

“我对不起你。”琴遗音的身体不断颤抖着,“我毁了你的一切,就连你的死……是我错信非天尊,也是我给你喝了滞涩真元的药酒,是我……害死你。”

每个字都如雷霆在暮残声脑中炸开,那些被遗忘的、有关姬轻澜的事情也随着残骨在手而被重新牵连起来,一幕幕画面与这些言语无缝衔接,仿佛一张漫长而残酷的画卷在脑海里徐徐展开。

一股悲痛之意从心底深处窜起,暮残声闭上眼才努力憋回了眼泪,全身力气都在转眼间被抽干,直到琴遗音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道:“你为什么……在今天说这些?”

“这就是我在朱雀门里看到的。”琴遗音一个用力把他带倒在草地上,以仰望的弱势姿态轻轻地道,“在姬轻澜死前,我就已经对他所说的未来有所预感,直觉让我选择隐瞒,不想因为这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使你我之间产生裂隙,于是我不肯给你残骨……但是,当我带着它一同坠入朱雀门,我就回到了十年前还没有遇到你的时候,并且忘记了我们发生过的一切。”

暮残声心里猛然一跳,仿佛从悬崖坠了下去。

“你说在朱雀门外等了三天,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两百多年。”琴遗音抬手抚摸他的脸,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脆弱,“我变成了姬轻澜所说的那个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走在错误道路上,最终迎来那个残忍不堪的结局……我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场大梦,还是我真的跨越时空,过了第二次人生?”

“……”

“姬轻澜憎恨的那个‘我’,让你无法释怀最终又害死你的那个‘我’,最后动心即死被道衍收服融合的那个‘我’……会不会,一直都是我?”琴遗音迷茫地看着他,声音发颤,“你知道我在那场梦的最后,看到了什么吗?”

暮残声怔然摇头。

“我看到朱雀火翼落在冰壁上,照亮葬在下面的你,而道衍正从我身后缓缓走近……”琴遗音眼角泛上病态的薄红,唇边慢慢有了笑,“救你,亦或者救我自己,不死鸟只让我选一个,你说……我该怎么选?”

“……这就是你传承失败的原因?”暮残声低低地道,“你选了我。”

“对,即便我知道那是假的。”琴遗音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朱雀不需要自寻死路的主人,但我只想要你。”

一滴眼泪顺着暮残声的脸淌下去,打在琴遗音眼角。

“我失败了,但我不后悔。”琴遗音起身舔舐他的眼睛,“此心因你而生,为你而死——这种噩梦做一次就足够,倘若要在失去一切之后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我宁可自己永远是心魔,有这一副人身与你共度冷暖、经历生老病死已经足够,哪怕一世短暂若蜉蝣也胜过高居九天不知寒暑。”

顿了顿,他低哑地笑了:“就当是……便宜了道衍,我只要凡夫俗子的百年一生,死后把这身力量魂灵都给了他又如何?总归,是我活得比他有血有肉。”

“……所以,你刚才说要退出战争?”暮残声凝视着他,“为了这场梦?”

“对于我来说,每一场梦都是一段人生,而我不想重蹈覆辙。”琴遗音伸手拭过他眼角,“你跟我一起隐居,别管什么道魔之战、正邪之争,好不好?”

暮残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好不容易拉下非天尊,逼死欲艳姬,罗迦尊无法成为你的威胁,只要你愿意,归墟魔族就将尽在股掌,你舍得自己精心布设、即将得到的这一切?”

“很难。”琴遗音直视他的眼睛,“所以,这是条件——你成全我,我便答应你。”

方才短暂的弱势一扫而空,魔物重新露出森然獠牙,暮残声喉头一哽,却只感觉到满心翻涌如波涛。

“就算我答应你……”暮残声深吸一口气,“道衍神君和天法师,会放过你吗?”

琴遗音与道衍神君之间的死结,并非单方面放下就能消解,这也是暮残声偏帮琴遗音的原因,他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

“如果祂不放过,婆娑天没这么快解封。”琴遗音冷漠地道,“凡人在神明眼中低微如蝼蚁,纵然耗尽一生也不过弹指,与其跟我拼个鱼死网破,不如成全我这一次,而你身为天命杀星又是白虎之主,将成为我与祂之间的双刃剑,无论谁毁诺,都会迎来你的锋芒。”

“原来你们在朱雀门里已经见过了。”暮残声抹去眼泪,理智终于回笼,简直气笑了,“你是跟道衍神君串通好了,才来跟我先斩后奏。”

琴遗音一字一顿地问:“你愿意成全我吗?”

暮残声的手指仿佛被火烫到般颤抖了下,他咬牙切齿恨不能撕下这家伙一块肉来,最终一把将其推回地上,粗鲁地亲吻。

琴遗音抱着他,双眼却始终凝望着上方虚无之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光影交错的画面,重复着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所谓九曜,指的是九大元始之力,即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源,天、地、人三大法则精元以及远古神明的混沌之力。

道衍神君掌托蜗壳,乃是远古混沌之时承载玄罗世界的巨蜗所留,亦是人界根基化形,只要集合五境法印之力注入蜗壳,它就能够突破天地约束,打破禁锢神明的问道台,使道衍神君真正成为掌控三界的无上尊主,将蜗壳炼化为承载九曜的万象巨轮。

然而要推动九曜轮,混沌之力必不可少。

道衍神君本是五十位远古神明之一,可神明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常念为了将他唤醒,不得不将祂先行转化为人获得天道承认,再以沈问心的身份重新证道成神,按理来说毫无瑕疵,却不想心魔诞生于神劫之下,分走了道衍神君一半魂魄与力量,由此光影两立,界限分明。

要想恢复混沌之力,必须让道衍神君与琴遗音重新融合一体。

琴遗音虽然仇恨非天尊,却不代表他会为此帮助道衍神君,然而祂给出了心魔无法拒绝的条件——让他再一次,见到暮残声。

暮残声死在寒魄城战场,魂祭白虎法印,尸身也不知遗落到哪里,他已不在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只存留于琴遗音的记忆里。

道衍神君能够利用九曜轮摄取三界众生的灵魂作为基础,构建与真实无异的梦境作为第四界,并且提取魂魄记忆锁定七情六欲,然后回溯第四界的时空,以第一次道魔之战为起始,以真实世界堕入永劫之期为终结,众生遵循各自因果出现在对应的时间线里,封印之前的一切记忆重新开始,而那些在此期间早已消逝的、错过的一切也都在梦里重现,只要在真实世界里做梦的人不曾遗忘他们,被梦见的人与事就会存在直至终末。

假若有人打破规则提前醒来,就会夹在真实与幻梦之间,一步天巅一步深渊,越是眷恋梦里的一切,就越是痛苦不堪,譬如妖皇玄凛以及现在的青木和北斗;

如果有在真实世界里已经消失、又在第四界里重现的人觉醒,便会被九曜轮锁定,获得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付出自身命轨消亡的代价,譬如姬轻澜。

姬轻澜是个傻孩子,他以为九曜轮真的能够让世人重生逆转命运,不惜撕毁非天尊精心编织的桃源走入残酷,甚至在九曜轮启动之前舍命闯入问道台,成为九曜轮碾压下的第一个祭品,从而避过被封印记忆,直接取代过去的自己,妄图以此挽回一切,为此魂飞魄散。

可他不知道,九曜轮是神明设下的陷阱,以此摄取众生魂灵与信仰之力让道衍神君突破瓶颈,挣脱三界法则束缚,变成新世界的创世神。

所谓重生只是一个梦。

美梦终究不能成真。

琴遗音亲眼看到,九曜轮只差最后一小段距离就能走到终点,彼时真实世界将会耗尽全部能源彻底烟消云散,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第四界也会随之化为乌有,几乎所有人都将在自欺欺人的梦里死去,而寥寥几个觉醒者将失去享受最后幸福的机会,一天天数着倒计时。

他不是没有试过将九曜轮推回正轨,可即便占据了那具混沌身躯,拥有三界无双的混沌之力,终究无法撼动九曜轮。

就在他绝望的时候,道衍的声音在那具身体里响起:“我说过——你无法让梦境成真,但你可以选择一梦不醒。”

“……”

“他只存在于你的梦里,而你与我融为一体,只要我还长存于世,你就能一直梦下去。”

“……”

“你可以选择在梦里继续与我为敌,因为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能改变结局,你救不回任何已死之人,也无法弥补任何过错。”

“……”

“琴遗音,你终究是自私的。”

若有若无的轻笑消失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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