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风雨

你们期待已久的道衍神君,沈问心~嘿嘿嘿 明日小高能

北极之巅重玄宫,乾坤日月如梦中。

这本是整个北极境最高寒的地方,连绵十五城如白龙盘踞于天山间,众星拱月般托起最中央的浮空山峰,而在山巅上坐落着代表灵族至高地位的重玄宫,它离传说中的天门只有一步之遥,探手可摘星辰,千百年都如凌空天眼般高高在上, 俯瞰着五境山河。

重玄宫没有风花雪月与风雨雷电,它就像天地画卷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只要没有日月沦亡,这座仙宫就亘古不变。

然而在这天夜里,北极之巅下了一场大雨。

雨声淅淅沥沥,净思从冥想中惊醒,冷风撞开静室窗扉,卷入几滴冰冷的雨花,吹灭了挂在壁上的一盏灯火,那青烟袅袅升起,在半空凝成一个小孩的半身,玉白可爱的面孔皱成了包子,看起来万分委屈。

“宫主,”他冲净思唤道,“这雨水从何而来?阴气好生厉害啊。”

他是这盏灯化出的器灵,本体乃昔日萧夙用龙涎晶铁亲手打造,虽说只是灵涯真人随手炼制的小玩意儿,却受净思多年灵气沐浴,更别提盏中灯油乃是四阳花籽炼成,寻常修士一巴掌都不能把火拍灭,现在却被几滴飘雨弄熄了。

净思拔了发上玉钗,挑了挑只剩下一点火星的灯芯,一股阴冷的黑雾从灯盏中被逼了出来,尚未逃离就被记仇的灯灵拍散。

“魔气。”净思眸光微冷,她出了房门,院子里被风雨打得瑟瑟发抖的草木一见到主人,立刻争先恐后地向她挥舞枝叶,这些原本生长茂盛的异植现在都萎缩了下来,草叶边缘翻卷发黑,根系也不再牢固,不时有浮土被雨水冲刷掉,使得院子里一片狼藉。

净思拂袖,漫天狂风雨云如得号令,悉数朝这边聚拢过来,然后如龙鲸吸水般汇成一股水珠向下席卷,尽数入了她那只袖子里,片刻后,鼓涨的衣袖平息下去,原本素色的莲花纹却隐隐发黑。

这场古怪的风雨来势汹汹,惊动了整个重玄宫,修士们或飞天施术,或下山查探,发现风雨笼罩的范围仅限于重玄宫,下方天山十五城还被笼罩在星月夜里,丝毫不见异常。

见漫天风雨转瞬消散,机灵的都晓得是宫主出手,纷纷各归其位等候传令,只有六阁之主与各大长老不约而同地赶往坤德殿,当先者乃是资历最老的藏经阁主元徽,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眼睛还尖,进门就看到净思袖摆上挥之不去的黑色,当下脸色一沉:“宫主!”

净思抬眼一扫,六阁之中除了前去昙谷的幽瞑与凤云歌,以及常年主位空悬的剑阁,剩下三位阁主本该齐聚,可落座的只有藏经阁主元徽和明正阁主厉殊,司天阁主司星移不知去向,掌管重玄宫各大殿堂的九位执事长老倒是悉数在此。她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却没多问,而是看向一旁:“护山大阵可有被触动?”

“并未。”

重玄宫护山大阵历来由千机阁管辖,在幽瞑与北斗都暂且离开的当下,掌管千机殿的荀长老亲自接手这项任务,在发觉风雨入侵后,他立刻带人去巡视了阵法,没有发觉半点破漏,仿佛这场雨是再寻常不过的自然现象,可重玄宫伫立千年,从未有雨水能透过阵法渗入其中。

“雨水里有一股至阴秽气,草木沾之即腐,一些弟子不慎被雨沾身后,皮肉已现溃烂,连护体真气都不起作用。”

“我门下弟子以法器结阵欲收风雨,可这些雨水反污染了法器,实在是……”

“雨中阴气怕是魔气,可破魔之战已过去千载,此间又有三宝法师与神君坐镇,何等魔物胆敢在这里放肆?”

“来之前,我已施展神通将山峰搜查过,并没有发现魔物踪迹……”

众人议论纷纷,皆是满腹疑云,净思却忽然问道:“昙谷那边,可有传回什么消息?”

司天阁向来主管情报, 眼下阁主司星移不在,来的是星罗殿执事玉长老,他一愣之下就低头道:“回禀宫主,自幽瞑阁主与凤阁主带人前往昙谷,至今尚未有回信传来。”

闻言,厉殊脸色微沉,明正阁在重玄宫里地位特殊,乃是负责维护宫规秩序、监察六阁九殿行事,若有犯禁者当依法惩处,因此对这些规矩看得颇重,眼下便觉不对劲:“自他们离宫已近五日,就算幽瞑阁主疏于回信,凤阁主为人严谨不该忘记章程,你们可有主动联系他们?”

玉长老道:“已连发七道传讯灵符,皆无回应。”

“为何不早些禀告?”厉殊眉头紧皱,“昙谷事关重大,我等皆是知情之辈,否则此行不会允两位阁主率人亲去,司天阁主管情报往来,理应对此上心留意,发觉联系有差便该上报,为什么现在才说?”

顿了顿,他冷眸一扫殿中,脸色更黑:“司星移何在?”

这话颇有些不客气,架不住厉殊对现任司天阁主不满已久,甚至胜过了那行事乖张的幽瞑,盖因厉殊性情冷肃,待人对己皆是严苛,司星移乃天法师常念的弟子,是如今最年轻的六阁之主,论辈分地位与他们相等,论资历年岁却远远不如,便让厉殊对他有更多要求,看不得对方有半点差错。

玉长老把头低得更深了些,道:“两日前就该上禀昙谷失联之事,却被阁主亲自压下,说是先暂缓时日,静观其变,必要时他会亲自面见宫主。”

“那他现在哪里?”

“临行之前,我去寻阁主欲同来,却见静室无人,阁主留书说他接到天法师去了天净沙,我就孤身前来议事了。”

一听是天法师传召,厉殊的脸色总算缓了些,转头只见净思低垂着眉眼,烛光映在她眸子里不觉灼目,还有些冷。

这场风雨实在蹊跷,偏偏无甚线索,议事便结束得很快,净思下令加强戒备和查探之后便让他们各归其位,自己对着袖子上的黑纹看了半晌,转身去了天净沙。

重玄宫与天净沙同在北极之巅,区别在于前者坐拥整座山峰,后者只取最上方的一块净土,隐在虚无缥缈间,不见香火与人烟。

千年来,道衍神君都在天净沙最深处的问道台闭关,从未踏出这方寸天地半步,净思自然也不会因为一场风雨去打扰神明,她进入天净沙后直奔日月池,那是天法师常念所在之地。

日月池乃是由一圆一缺两潭池水组成,左生阳炎右起阴云,一条白虹横贯成桥,常念就在桥上打坐,千年来纹丝不动,可净思这一次进来,却看到他走下虹桥,亲自取了一瓢阳日池水,为一个年轻人清洗眼睛。

那池水里有不灭的火焰,随着水流燎动燃烧,跪在池畔的年轻人一身玄衣,袍袖上绣着银线星罗,本是面如圭璧的好模样,偏偏紧闭的左眼下不断淌出黑水,看着就可怖恶心。

粘稠的黑水被阳炎燎过后很快变得干净清澈,可这些水没有汇入池子里,而是随风化入云雾里,向下方山峰沉去。净思看了这场景,算是明白今夜的阴雨从何而来,可她脸色并不好看,拂袖将这片雨云都收了起来,本就被染黑的袖纹更加暗沉了。

她寒声道:“常念,别再让雨水落进重玄宫,一回便已惊动,再来就易生事端。”

天法师常念是一位清瘦的老者,他满头白发都用木簪束成髻,一袭素色道袍罩在身上不觉仙风道骨,反而显得他形销骨立,乍看就像个行将就木的病老头。听见净思的警告,常念只是端详了一下年轻人的眼睛,确认不再有黑水流出来,这才笑道:“星移,起来罢。”

司星移起身行礼:“多谢师父,拜见宫主。”

他实在生得一副芝兰玉树的好模样,笑起来更让人如沐春风,只可惜那只左眼仍紧闭,被披散的额发挡了大半,平添几分病弱气。净思看他脸色苍白,又想起刚才的事情,语气微冷:“怎么回事?”

“弟子今晚做了个梦。”司星移抚摸着自己的左眼,“在梦里,我看到天崩地裂,日月沦亡,诸天神明座下满是枯骨,深渊邪魔化成众生,万千星辰变作流火坠落在地,仙人们沦为凡夫俗子苦苦挣扎,最后……”

“什么?”

他轻声道:“我看到在这片末日天地间,长出了一棵树,上头开满人面的花。”

长满人面的树?净思看向常念,两人四目相对,又很快收了回去。

没有谁会质疑司星移的所见所言,不仅因为他是号称能窥测天机的司天阁主,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有如此特性,何况他所说的内容虽太过荒诞可怖,却足以触动常念与净思心里不可言明的秘密。

世间奇葩不下万千,长有人面的也非少数,可是能够立于日月沦亡的天地间,非惊世异植不可能,以净思看来,三界间符合这条件的也只有三株——传说中位于元初天界的承天神木,归墟地界里的魔罗优昙花和伊兰邪树。

“不可能是承天神木。”常念道,“神木虽已隔世千年,可它乃是至净至清之树,在如今的玄罗人界尚且无法生存,更何况是在那般情景之下?如星移所言,他所预见的乃大乱之世,正序崩,乱象起,如众生应劫,自是污秽丛生,非邪物不可证此道。”

“魔罗优昙花在昙谷,那里最近出事了。”净思瞥了司星移一眼,“我不相信巧合。”

“的确不是巧合。”司星移摸了摸左眼,“我能感觉到,那里的吞邪渊动了。”

“可你压下了相关情报,如果不是今晚这场风雨,本座还不知你的隐瞒。”

净思很少自恃身份,可当她一旦把这份威仪摆出来,就说明她已然十分不悦,而她若想处置谁,就算是常念也不能求情。

常念的确没有求情,他只是接过话道:“是我让他压下情报。”

净思侧过头,目光冷沉。

“经历了眠春山和寒魄城两遭,魔族想要卷土重来的野心已经摆在明面上,而我们不可能永远镇压住魔罗优昙花和吞邪渊。”常念拨动着黑木手串,如同拨动一转又一转的轮回,“千年前,非天尊虽然败阵,可他是输给了优昙尊,不是输给我们。如今优昙尊已陨落,玄罗世间能够克制他伊兰恶相的存在,就只剩下魔罗优昙花,而这个东西对他来说,比吞邪渊更重要。”

“那你更不应该阻止我。”

“除非放弃伊兰,否则非天尊不可能得到魔罗优昙花,因为这两者相克而非同源。对于非天尊来说,魔罗优昙花是个极大的诱惑,也是更大的威胁,他想要毁灭更胜过利用,而他在没有把握之前绝不会动手。”常念望着水中倒影,“一千年来,我们用了很多办法想要毁掉魔罗优昙花,甚至不惜打破原则用昙谷众生之魂去消磨它的魔力,此法虽然可行,但需要的时间太久了,现在的我们已经等不起……既然如此,何不借非天尊这一手,除了这个经年大患?”

“然后呢?等他除了心腹大患,吞邪渊怎么办?昙谷怎么办?陷在里面的人怎么办?”

“只要星移留在这里,吞邪渊就不会真正爆发,这件事你早已明白,只是还想为昙谷争取一线生机。”常念看向净思冷漠的脸,轻叹了口气,“净思,你生为地法师,虽性情高冷,可对大地众生常怀悲悯之心,然而我们当年都已经做了决定,昙谷注定要有这个结局,万象皆有生老病死,现在也不过是时限到了,你需得看开些。至于里面的人,生死祸福亦有缘法,该应劫的逃不脱,不该罹难的吉人自有天相。”

“注定?”净思平淡地反问,“天意注定,还是你注定?”

常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无波无澜,却像是有万顷云天在此刻压下,净思本能地绷紧了全身,她感觉有无数只眼睛从四面八方看过来,无处不在,避无可避。

他淡淡道:“我为天法师,我的话就是天意。”

三宝师虽共生同修,各掌天、地、人妙法,归根结底还是有境界差异,其中静观的气运与人族息息相关,乃三宝师之中最具变数浮动者;净思是大地之魂,脊背上承有山河众生,乃是三宝师里首屈一指的强者;而常念是天道之气,生而与天呼应,意识与天道相连,三我合一,有“代天巡世”的天命在,故而能长伴神明之侧,俯瞰芸芸众生。

他如同凡夫俗子,无术法咒令之强,可他亦是天道遗世的眼睛,哪怕是拥有大地为后盾的净思,如今身处这穹空之上,她也不能逼视这目光。

常念掬起一捧阳日池水泼在净思垂落的衣袖上,洗去那些脏污的黑色,衣袖又变回一尘不染的素白,他走上虹桥,轻声道:“回去吧。”

净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拂袖出了天净沙,司星移也躬身告退,跟在净思身后离开。

日月池水缓缓流动起来,常念低下头,看到池水无声高涨,越过虹桥交汇到一处,水面便平静如镜,阳炎与阴云都随白虹一起沉在了水底,连一点波纹也不见了。

他盘膝端坐,水镜上映出的不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身着华服的男子坐在一树繁花下,身上落了好几片淡绯色的花瓣,而祂唇角带笑,细细端详着手里一片落花。常念透过水镜看得清楚,那片花瓣并非花树所有,细长翻卷,洁白如玉,分明是外界之物。

他目光微敛:“是何人惊扰尊上修行?”

“不妨事。”男子笑意清浅,将那瓣花合在掌心,目光穿透水镜看过来,“常念,我要出去一趟,你安排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