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叛徒

友情提醒,槐树里的心脏不属于优昙尊 昙谷一周目揭秘开始!

浮梦谷位于八百里大山,乃是北极境南北两部的物流聚散要塞,里面流动的人口多,常居的氏族很少,打头的是姬氏。作为物流集散之地,哪怕是在远古时期,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所,那时浮梦谷里妖魔灵怪人不一而足,却由姬氏掌权,这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姬氏自有本领,二是姬氏的靠山强大。

他们修行香火道,是浮梦谷里人族首领,但这个山谷里还有很多妖邪鬼魅,姬氏无法与它们匹敌护佑同胞,求天不应求神不灵,就在这个时候,优昙尊出现在他们面前,提出一个契约。

姬氏以灵魂为誓,向魔族的优昙尊献上忠诚,换取更高深的香火道修炼法门和魔罗优昙花的庇护,同时在族地之下修建地洞,以一口阴井连通人间和地界,使得一些魔族能够借着他们的掩护悄然往返两界。

那时候重玄宫还未建立,浮梦谷虽然离天净沙很近,但是三宝师不出北极之巅,灵族如一滩散沙,魔族凭借八百里大山为天然屏障,又借人族为内应,以缓慢却稳定的速度将有生力量转移到人间,以浮梦谷为起始点,沿着五境山河布置开来。

因为有优昙尊的庇护,浮梦谷里面的人族渐渐发展起来,吸引了很多游散人类氏族的投奔迁居,原本只有几个小家族常居的山谷随着时间推移,发展成以人族为主的大型族群聚居地,辛氏就是其中之一。

“辛氏垂涎香火道功法,觊觎浮梦谷的繁华和权力,可他们当时不能与姬氏匹敌,又摸不清我等真正的倚仗,便干脆蛰伏下来,伺机而动。”姬幽厌恨地看着那痴呆无神的魔胎,面露冷色。

北斗抬起头:“既然姬氏掌控浮梦谷已久,香火道功法和魔族缔结契约又事关生死存亡,你们怎么会轻易对辛氏推心置腹?”

“辛氏亦有家学,本身实力不弱,进驻浮梦谷后联合几个迁居氏族,很快成为谷中仅次于姬氏的人族势力,然后他们率先献礼结好,经过几年友睦相处,两族开始了联姻,他们族长的儿子入赘到我家,还跟我有过两个儿子,一度夫妻情深。”姬幽嘲讽地勾唇,“彼时风雨飘摇,两族并肩为战,几番生死与共,哪会提防背后断剑?何况情爱如烈火,谁能想到枕边人会化作毒蛇?”

又二十年,魔族在各地越发频繁的活动终于让玄罗四族警惕惊惧,三宝师相继出关,遍寻魔族切入人间的根源地,这一查就查到了浮梦谷。

“地法师性情冷厉,在发现浮梦谷勾结魔族之后准备直接清剿,然而天法师出言劝阻,说是‘不知者无罪’,浮梦谷里有人明知故犯,也有人被蒙在鼓里,不该同罪论处。”姬幽嗤笑一声,“清剿的决议因此压下,连消息也被封锁,而天法师化身流浪行人进入山谷,在观察几日后就找上了辛氏的人。”

北斗目光微垂,他已经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优昙尊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姬幽喃喃道,“山谷里那些生灵,不管人妖灵怪,有一个算一个都对道衍神君和三宝师俯首称臣,浑然忘了究竟是谁在乱世里庇佑了这一方众生安居乐业。世间说什么‘神明崇高,魔物至秽’,可莲花尚且出于淤泥,有何物是天生就高高在上的?无非是,成王败寇罢了。”

北斗皱起眉:“优昙尊,死在道衍神君降临的那天?”

说话间他看了一眼魔罗优昙花,那是优昙尊的本体根基,如果她当日没有死,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将其留在此处,更不可能在事后还不设法取回。然而他也清楚地记得历史记载,神降之地那一场斗法优昙尊只是不敌退走,直到破魔之战后期才亡于道衍神君之手。

人言与史记,必有一方在说谎,甚至……两者都不可尽信。

“是啊,在她死后,魔罗优昙花彻底失控,吞噬了大量魂灵,让山谷生死颠乱,永劫沉沦,此乃恶诅,神明亦不可解除。”姬幽垂着眼,“然而天法师答应了辛氏要留下浮梦谷,自然不能违誓,便用空间秘法将生死两面分割开来,优昙花被封印在此,对应的生面之处用闭眼神像镇压,遣辛氏世代看守……”

“你说我一直跪着,的确是如此……那一天,族人们都逃出山谷,只有我留下来,向神明跪伏低头。”姬幽蹲下来,抚摸魔胎的动作如触碰亲子,眼神却越来越冷,“大兄说我是复仇的种子,必须在土壤里继续生长,为此不惜让我出卖他和一些祖老作为取信辛氏和灵族的工具,我因此被千机阁主看中,带去了重玄宫修行,暗中给亲族提供助力……可惜,人算终不如天。”

辛氏出卖了他们,背叛优昙尊,投靠灵族,浮梦谷从此改名为昙谷,不仅免了被清剿覆灭的下场,还一跃成为昙谷主宰氏族,做了神明留在这里的一条好狗,而姬氏却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中天境,历经多年数代的蛰伏才抓住卷土重来的机会,可到了如今仍化为朽土。诸般种种,让姬幽如何释怀呢?

“我一千年的算计,到最后也胜不过天意,人是斗不过天的。”姬幽长叹一声,指甲抠进魔胎的手臂,那没有灵识的孩子也不知疼,呆呆地站在原地。

北斗终于明白了:“因此你不再与天斗,转向昙谷和重玄宫复仇,断了辛氏血脉传承,引来修士自投罗网,企图用这十二座城池的生灵死魂作为祭品,想让魔罗优昙花冲破禁制?师叔祖,不管优昙尊是什么时候死去,她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就算你的计划成功,也只不过放出一株失控的魔物而已。”

“后生,你以为神魔是什么?”姬幽轻点唇角,“人妖灵怪,皆有生老病死,唯有神魔代表天地两极,超越六道轮回,死亡对他们来说都是新的开始,除非他们自己不想再活着了……这才是真正的长生,跟我们不一样,哪怕是不断更换傀儡的肢体部件,到最后哪怕形容依旧,也不是最初的那个傀儡了”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又隐含毒刺,北斗只是一怔便回神,他摇了摇头:“您认为只要魔罗优昙花脱困,优昙尊就会再度转生现世?”

姬幽一字一顿地道:“她是不灭的。”

“也许吧。”北斗对此不置可否,他的目光越过姬幽看向神台忽然笑了声,“不过师叔祖,你恐怕看不到那一天。”

姬幽没有回头,她的牵魂丝遍布昙谷,任何人踏入此间都会被其悄然缠住,以至于这里的一切活物行踪都瞒不过她。

此时神台上除了魔罗优昙花,的确空无一物。

“你在等那两个小子回来?可惜了,没有我的允许,他们就只能留在那里。”

优昙颠乱生死,空间秘法又把昙谷变成了一个小天地,故此间秩序与外界不尽相同。生者亡故,其魂魄自动被优昙花吸引到亡六城,便从一元观转路;亡者托生,便被辛家宅里的千年老槐树聚阴引渡到生六城。因此,昙谷十二城虽大而神秘,最真实的却只有这两个地方,以满山传唱的《忘生忘我经》在生魂死灵中留下烙印,待时机到来各自转换生死位面,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魔罗优昙花作为扰乱昙谷法则的根源,如今辛氏血脉断绝,姬幽打破了第一层禁制与它缔结联系,就能利用优昙之力干涉阵法运转,所以在她发现暮残声不好对付之后就直接将其扔进生六城,后来又借优昙幻境骗过萧傲笙。现在那两个都在另一位面里,只要姬幽不愿意,他们就不可能赶得回来。

“既然同门情深,看在师承情分上,我会把你们都做成傀儡带在身边的。”姬幽站起身,看着魔胎朝着北斗走过去, 原本正常的眼睛已经黑白交替,变如黑夜点星,美而诡异。

她心里计较着后续打算,这三个家伙都不能留了,好在姬轻澜已经放走了他们的灵符飞书,算算时间再有两三日就会迎来新的重玄宫修士,彼时魔胎也成了气候可当一大助力,不过在那之前要把生六城里的麻烦都……

不等姬幽想清楚,面前腥风突至, 这一下委实太快,直接撞破了她的护体灵气罩,结结实实地咬住了她的脖子!

魔胎竟然转头攻击她!

姬幽惊怒交加,槐木钉上手向着魔胎头颅扎去,却不料它反应极快,跳开的同时还一手抓在姬幽脸上,差点把她撕成了阴阳面!

魔胎的血液阴寒且具腐毒,哪怕姬幽用灵傀术也无法当场复原伤口,她捂着脸看着那矮小的怪物,忽然转向了北斗——他口唇微启,快速地无声喃念咒语,魔胎也随之而动,向姬幽展开连环猛攻。

灵傀术至高三法之一,“言”字诀!

姬幽大骇,当年她在千机阁里修行时,灵傀术里还没有这个字诀,是由幽瞑所创,能够弃用牵魂丝,以言咒为令驱使别人的傀儡,算是所有灵傀师最忌惮的术法。因为幽瞑向来看她不顺眼,姬幽便也没有偷学此诀的机会,却没想到北斗年纪轻轻竟然能用此法与自己抢夺魔胎的控制权!

她心下微寒,暗自催动咒魂钉诅杀北斗脑识,却不料一道森冷的灵力从对方体内反咬过来。

“哼!”脑中突兀地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如有弦崩,姬幽只觉五感齐震,她喉口一甜,再也感受不到那颗咒魂钉的存在。

被这变故一阻,她反击魔胎的动作也慢了半拍,只见后者凌空一扑,竟是用还没长全指头的双手抱住了姬幽头脸。与此同时,神台传来一声巨响,魔罗优昙花突然红光大盛,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中冲了出来,当先一剑直接洞穿姬幽后心,从她胸前穿出!

下一刻,银尖长戟当头而落,从姬幽颈侧压下,巨力迫使她双膝跪地,剑刃几乎切开半个肩背,身下砖石如蛛网般寸寸龟裂!

“太慢了。”北斗一手撑地慢慢站起来,他的脸色如死人一样泛着青白,脖颈上的细密筋脉再度浮现,已经蔓延到了脸侧,看起来如同碎瓷器一样怪异。

暮残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哪怕之前没见过,现在也能立刻猜出对方身份:“北斗少主怎么知道我们会及时赶回?”

“赌一把。”北斗对他们眨眨眼,“根据我昨天附在阿灵身上的见闻,赌你比萧师弟聪明敏锐。”

萧傲笙:“……喂!”

“好吧,是我在师弟剑上留了一根牵魂丝。”北斗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姬幽身上,“谢天谢地,你们回来得正好。”

玄微剑乃寒星陨铁打造,饮雪更是久被天雷劫火淬炼,二者皆是镇魔利器,适才姬幽被北斗所伤还能毫不在意,现在却难以动弹,雷火与剑意都顺着伤口窜入她体内,绞杀着丹田和经脉间一切游走的灵力。

“不……不可能……”姬幽僵硬地回头看着身后两人,目光最终落于优昙花上,洁白的花朵已经要开出第五朵,香味也越来越浓郁。

血从姬幽的嘴角流下来,她猛地一掌拍出玄微剑,不顾肩膀几乎被饮雪压碎,踉跄着扑到神台下,伸手抓住魔罗优昙花的枝干后长舒一口气,如握住莫大的倚仗。

“由生转死,由死入生,这是昙谷两面的通行规矩。”她厉声道:“没有我允许,你们是如何回来的?”

“既然是昙谷的规矩,那当然是按照规矩办事咯。”暮残声挽了下戟,嘴角含着笑,“哦,我倒是忘了,你这老太婆又不是辛氏传人,从来没守过昙谷的规矩,当然是不记得了。”

在暮残声跳下地洞之后,萧傲笙也没闲着,他直接挥剑将那棵倒地的老槐树一分为二,剖开内里一看,顿时皱起眉。

这棵树的内壁都被那些怪发挤得满满当当,只剩下看似完好的外壳,他用剑鞘将这些头发全部挑断,本是想看看树木内部的状况,却发现最中心一团虬结缠死的黑发里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

萧傲笙丢出一张符纸,那团头发顿时燃烧起来,火焰却不伤其他物品,在将乱发烧成灰烬后就悄然熄灭,留下一颗只有半个拳头大的玩意儿掉在地上。

那是一颗心脏,虽然没有腐烂发臭,却已经萎缩枯死,细密的血脉和薄薄的肉膜覆盖在上面,形成一个脆弱的保护罩,最外面的一层像是被什么腐蚀了,多出坑坑洼洼的痕迹。

饶是萧傲笙胆大,现在也被吓了一跳,他伸手想把它拿起来,结果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灼痛了指头,原本干枯难看的心脏上浮现一个金色咒纹,与他先前在亡六城那里看到的如出一辙,只是笔锋逆转,多出几分凌厉之意。

在心脏落地后,那些虬结的头发就像闻到腥味的苍蝇般朝这里蜿蜒爬来,哪怕被咒纹灼烧了发丝也不畏惧,一层层覆盖包裹,发出“滋滋”的怪响,萧傲笙顿时明白心脏外膜上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了。他眸色一寒,剑气化为实质将发团再度撕碎,同时凝力在手将心脏抓起,细细打量。

这是老年人族才会拥有的心脏,因为经过了特殊处理难以判断其到底被挖出了多久,萧傲笙从这颗心脏上感知到与池底头骨极为接近的灵源构成,说明此心原主人八成也是辛氏血脉。除此之外,他竟然还在心脏上捕捉到一丝还未彻底消散的生气,而人死七天魂魄回秧,肉身却要在八十一天后才会散尽所有生气,说明这颗心的死亡时间不超过这个时限。

萧傲笙脸色冷沉,他打量着这棵老槐树,又看看手里的心脏,恍然明白此物是被用来代替树心的,那就该是在老槐树还没长成时就被植入其中,少说也在数百年前,然而此心生气长留至今,是在近期才彻底转成死相。

他眯了眯眼睛,从乾坤袋里翻出个玉盒把心脏收起,又回到池底扒拉了一阵,确定再没什么遗漏之后,才转身进了屋子里。

辛家宅二进二出,昨晚暮残声心下急躁直奔后院,难免有疏漏,现在萧傲笙仗着剑修神识强横,除了北屋正房和东西耳房外,连房脊、影壁和墙基也不放过,最终停在了祠堂门外。

他们曾在外部围着辛家宅转了一圈,从占地面积和地基构成来看,这个祠堂是不存在的,可神识到了这里就被无形禁制弹回来,刺得脑子一疼,萧傲笙按了按额角,真元凝于双目,祠堂门外高挂的金字匾额就变了模样,原本“净善堂”三个字不见了,变成一串复杂的金色符纹,随着感知到外来灵力接近,便如水般流动起来,重守非攻,却把这小小的祠堂变成了铜墙铁壁。

这是萧傲笙第三次在昙谷里看到天法师留下的符纹,第一次是魔罗优昙花的封印,第二次是刚才的古怪心脏,现在就是在这里,也不知道此地到底跟天法师有何渊源。他心下疑惑,又发现堂号周围别无他物,不似寻常人家那般把姓氏渊源和族人荣耀也刻成长牌高挂堂外,仿佛这不是象征着家族名誉权力的祠堂,而是藏匿着什么罪恶的囚牢。

萧傲笙直觉祠堂里有重要的线索,可任凭剑劈掌击这结界也纹丝不动,就连他凝聚了八成功力的一剑砍下去,匾额上的符纹也只是如水波般震荡了一下就恢复平静,把那威力巨大的剑气悄然吞得干干净净。他顿时坐蜡,在门外踱了好几步才驻足,皱着眉头把刚才那只玉盒翻了出来。

辛氏费了这么大心血在老宅里设立这个祠堂,甚至还有天法师亲自落下结界,自然不是为了做个能看不能动的摆设,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它只接受辛氏血脉进入,外人只能望而却步。

可惜如今辛氏血脉已断,剩下那个魔胎八成也没得救,萧傲笙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颗心脏上,好在此物最后一丝生气未散,他这回如愿跨过结界,伸手推开了紧闭的八角门。

厚重的灰尘落下来,呛得萧傲笙差点打喷嚏,也不知道这里到底多久没有人来了。他一手捧着玉盒,一边打量周围,此间别有洞天,入门即见影壁,上无百子多福或瑞兽镇宅,而是刻了一个笔力遒劲的“忏”字。

萧傲笙一路走来,祠堂是由影壁、庭院、正堂、偏房和祭屋等五部分组成,总体规模比一半辛家宅还要大,外部却看不出丝毫端倪,说明是这里在建造时用了空间延展之法。然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中家族能有这样的手笔吗?

神识在祠堂里受到压制,越往里走,萧傲笙也觉压力越加沉重,步伐慢如孩童学步。等他咬牙站在祭屋外时,额头背上已经全是冷汗,双腿几乎要被重力压折,唯一不受影响的唯有托着玉盒的那只手。

肩头再度一沉,萧傲笙以剑支身单膝跪地,此时那扇木门近在眼前,这最后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他心下一横,干脆提了一口真元,剑意在左眸中凝结,目光聚成实质的剑芒射了出去,木门哪里经得住这一击?只见木屑横飞,里面散发着一股陈腐臭味的空气弥漫出来,却让萧傲笙肩头压力顿时松了。

他顾不得左眼剧痛就冲进屋里,那股无形的力量登时消弭,萧傲笙喘了几口气,这才抹掉脸上血迹,在暂且失明的左眼上画了个疗愈咒印,然后打量四周。

祭屋顶上悬挂着一盏长明油灯,不知道是用什么油脂制成,味道颇为难闻,三方案台上供奉着许多灵位,左边为嫁进和入赘的外姓姻亲,右边有辛氏本家,正前方则是历代辛氏族长之位,萧傲笙一眼看过,共计三十四。

他依稀记得,辛氏族长与昙谷山长自古一肩挑,而希夷夫人是辛氏第三十五代族长,可她为外姓,故这位置只是暂代,真正被祖规认可的第三十五代族长应该是辛陆氏腹中的胎儿,可惜如今……

萧傲笙叹了口气,他将玉盒收起,抬手向这满堂灵位行礼点香,恰好发现香案下有暗格,打开之后拖出了四个尺长手臂粗的卷轴。

这些东西应该有很多年了,哪怕是经过药水浸泡的上等羊皮,如今也变得泛黄脆弱,萧傲笙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摊开,其一为族谱,其二为家训,其三为祖学,其四却是一卷《诫辛氏子孙书》。

萧傲笙飞快扫过前面两份,目光在祖学上停留半晌,眉头越发拧紧了——这是一份记载了香火道的修行法诀。

如今人族兴盛,天下人修如过江之鲫,功法也五花八门,然而五境公认最早的人族修行是从香火道开始。这门功法是以香火与天地缔结契约,获取与自然沟通、同万象借力的能量,然而此道修行太难,各方面要求也繁杂琐碎,因此在破魔之战爆发后,有取巧者另辟蹊径,直接把香火作为媒介,献上信仰向神明借力。在道衍神君现世后,这种方法远传天下,逐渐取代了原来的香火道,演变为如今人族最昌盛的神道修行。

修行界都说最博大精深的香火道功法被收录于《奇门天香册》,可惜它被高置藏经阁,萧傲笙少时借着师父的名头偷看了几页,因为不感兴趣就很快抛诸脑后。然而他记性好,现在仔细看了这卷功法,很多地方都与当年印象较深的几处重合,说明它并非那些演化后的神道法术,而是真正的上古香火道功法!

辛氏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萧傲笙正要再看,却发现这功法不全,末端参差不弃,像是被谁撕去了大半,破口都已经翻卷发黄了。

他心下惊疑,正要打开最后一卷《诫辛氏子孙书》,忽然听到地下传来一声轰隆巨响,震得地动山摇,就连有空间之术为倚仗的祠堂都剧烈地摇晃起来。长明灯“啪”地砸落在地,房梁屋瓦摇摇欲坠,萧傲笙脸色一变,拂袖将四个卷轴都收起,再看了那些灵位一眼,从已经扭曲的房门冲了出去。

整个祠堂所在的空间像被大力揉捏撕扯的画卷一样,天空坍塌,地砖翻飞,萧傲笙背后的房屋地面都在溃散消失,连他飘在最后的一截衣摆也随之化为乌有,看得他不寒而栗。

好在出去比进来的阻力要小,他很快就看到了那扇半开的八角门,可惜身后空间崩溃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此时已经到了他脚下。萧傲笙一时不察踏了空,若非及时抓住门槛,恐怕就直接掉进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心念一动,玄微剑颤鸣一声,却没能立刻飞起将主人载出困境。萧傲笙脸色微白,知道是空间崩溃吸走了大量灵气,再加上结界压制,灵力运转变得缓慢,可是那八角门也在迅速消失,眼看就只剩下一个门洞!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来,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去,萧傲笙只觉眼前一花,险险在门洞消失前脱离空间,一时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

“师兄,没事吧?”暮残声松开手,“我从地下出来不见你,幸好有你一路留下的灵力标记,不然……”

说话间,他的目光从萧傲笙身上转向对方背后,适才的门洞已经不见了,若非暮残声刚刚亲手把人拉出来,恐怕连他也要以为这里本是一面普通高墙。

萧傲笙心有余悸地回头,祠堂已经不见形迹,只有那四个卷轴还躺在乾坤袋里,他定了定神,想起刚才那阵来自地下的异动,问道:“下面出什么事了?”

“不慎触动了机关阵法。”暮残声垂下眼,悄然掩住被震裂的虎口,“我在地下发现了辛氏族人的尸骸和一口古井……”

他隐去心魔的存在,先是讲述见闻,再把关于姬幽的部分推测也一并说出,然后叹了口气:“我认为姬幽不仅与辛氏纠葛极深,还同重玄宫关系匪浅,她善用灵傀术,很可能出自千机阁,然而你闭关太久,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否则……”

萧傲笙不禁头疼,当年他义愤之下的冲动妄为不仅没能为师父做什么,还平白消磨了整整一千年的光阴,以至于连重玄宫内部的很多事情也不熟悉,如果换了北斗在这里,恐怕在姬幽现身之时就已经暴露,而非多出这些弯弯绕绕。

“正因为北斗少主所知更多,所以姬幽第一个就对他下手。”暮残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边可有找到什么?”

“我找到一个祠堂……”萧傲笙把那四个卷轴拿出来,“没来得及细看,给你。”

暮残声打开第一个卷轴,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所用文字新旧体不一,他顺着萧傲笙指点才找到“姬幽”二字所在,竟然还颇为靠前——姬幽,原籍中天境,斛州姬氏长女,辛氏第四代族长之妻。

斛州位于中天境北部,乃是姬氏宗亲祖籍所在,当年他们起兵征战也是由此而始,在姬氏皇朝一统中天境江山之后,此地一度作为北域重城,后来皇朝倾覆,仍有部分姬氏势力在此负隅顽抗,可惜最终也是回天无力。当御天皇朝建立之后,斛州更是改名济州,抹掉前尘痕迹。

暮残声眸光微冷,心魔的笑声在他脑中响起:“看吧,我可没有骗你。”

闭嘴。他在心底回了一句,加快了翻阅卷轴的速度,按照这上面的记载,昙谷原明是浮梦谷,辛氏在这里传承已久,而姬氏是在一千多年前因为躲避故乡灾祸才迁来,为了跻身浮梦谷与辛氏联姻,暗中勾连势力,一跃成为浮梦谷里第二氏族,开始谋算辛氏的香火道功法,然后……

心魔这一次果然没有说谎。

萧傲笙觉得他面色有异,顿时紧张起来:“这上面有什么不对吗?”

暮残声摇头:“不,是太对了,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神识过人又博闻强记,手里很快拿上最后那卷《诫辛氏子孙书》,却不再急于开启翻阅,而是垂目凝思。

萧傲笙叹气:“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回亡六城的……”

“我知道了。”暮残声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手指摩挲着卷轴,声音很轻,“要回去,其实一点都不难。”

萧傲笙微怔:“什么?”

“姬幽说昙谷有十二城,生死各占六,阴阳两面归于一片天地。”暮残声看向他的眼睛,“可你仔细想想,天行有常,阴阳殊途,所谓的亡六城与生六城从本质上就不可能共存,哪怕是空间之法也不可长久抵御生死法则的冲击,除非将这里作为一个小天地,另设轮回秩序。昙谷出现已有千年,说明这个秩序至少也运行了千年,而这山谷里千年长存的实物不多,能够承载阴阳之力的就更少,比如……”

萧傲笙猛然一惊,他看向玉盒里那颗心脏,想起院子里的千年老槐树:“阴之阵眼是那棵树?!”

“错,它是生之阵眼。”暮残声拿起那玉盒,“槐树聚阴,可它的树心被人心替换,这颗心脏藏于木内生机长存,使本来应该早早枯死的槐树焕发新生,乃是由死转生的特征,应和了我昨晚从辛家宅进入亡六城之事。”

“那么死之阵眼……”萧傲笙这下脑子转得飞快,“辛陆氏的亡魂被无形引力带去一元观,还在神像前见到了姬幽,所以一元观的神像是由生转死之所?!”

“对,老槐树和神像才是通道,南北城门之说是假的,否则早就走漏风声了。”暮残声目光微垂,“然而按照情理来说,这个规则应该只适用于魂灵,我们俩都不符合条件,除非有其他力量干涉了规则运转,比如魔罗优昙花。”

萧傲笙难得瞠目结舌,他本欲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先前那个梦境仍令他心有余悸,连感官和情绪都被一齐牵动,若是对方有意设计,自己又被她的话欺骗而先入为主,的确有可能被幻术所迷而不自知。

半晌,他只能道:“按你所说,姬幽通过某种办法获取了魔罗优昙花的力量,控制了通道往返,那我们怎样才能回去?”

“当然是利用这个规则本身,姬幽不是魔罗优昙花的真正主人,所以她只能对此加以干涉,不能将其彻底打破。”暮残声看着一元观的方向,“萧师兄,当年灵涯真人敢用元神奔赴战场剑斩魔龙,现在你敢不敢暂弃肉身,跟我以元神之体返回亡六城?”

“……”北斗听到这里,立刻看向身边两人,眼下神殿里灯火明灭,墙壁上却仍是只有他和姬幽的影子。

一瞬间,哪怕是脾气温和如他也想痛骂这两个胆大包天的混球,元神脱体本就凶险万分,更别说他们还是来对抗魔罗优昙花,找死也不带这么着急的。然而没等他骂出声,姬幽已经先一步开口喝道:“兀那竖子,竟敢颠倒黑白侮辱我族!”

“颠倒黑白?”暮残声嗤笑,“老太婆,你是觉得姬氏为优昙尊鞠躬尽瘁,辛氏才是那两面三刀的贼子,是吗?”

北斗眉头微皱,这话与姬幽刚才所说不谋而合,可看暮残声的脸色却十分嘲讽。

“辛氏叛徒,忘恩负义,卖主求荣,死不足惜!”姬幽瞪着暮残声时恨不能生啖其肉,黑暗的眼白几乎要把中央那点银色也吞没,变得无比暗沉。

“对,他们的确是叛徒,但还担不起‘卖主求荣’这四个字。”暮残声将那四个卷轴一并扔过去,“姬幽,有些自欺欺人的梦做得太久,也该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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