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两个人在市医院外面的小饭店里随便吃了点东西,看时间差不多之后苏行便独自一人进了住院部。晏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苏行走到病房外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想的严重。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一个中年女人推了一下:“你干什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那是原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医院的苏行的舅妈,李婉琴。

苏行强压住心中的不耐烦和厌恶,问道:“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也跟你没关系!有钱就留下,没钱就滚蛋。”

苏行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我带钱了。”

“你十多年前就把他赶出家门,凭什么让他给你钱?”晏阑走到苏行身边,直接把卡夺了过来。

苏行拉着晏阑的衣服说道:“没事,你不用管。”

李婉琴嘲讽道:“哟,不错啊苏行,你这抱大腿的功力见长!是不是看你那个干爹晋升无望又赶紧抱了这个?这个是有钱还是有权?”

晏阑看着眼前这个典型“小市民”嘴脸的女人,心底冒出一股无名火。这些年苏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用想也知道,但凡苏行家人有一个善良的,也不会让王军一个跟苏行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把他抚养大。然而王军的无私付出和苏行的寄人篱下,到她嘴里却变成了所谓的“抱大腿”。

“李婉琴!”苏行在晏阑准备开口的时候抢先说了话,“我的私生活轮不到你来管,你更没资格说别人。我卡里有十五万,你要就拿去。”

“十五万?苏行啊,你还真是精明!”李婉琴轻哼了一声,“爸把房子留给你,你就给我十五万?!你打发要饭的呢?!”

苏行眨了眨眼,问道:“什么房子?”

“你这装傻充愣的样子跟成幕慕真是一个死德性!”

苏行终于无法再压制自己的怒火,指着李婉琴道:“你别提我妈!”

晏阑连忙抓住苏行:“别,苏行,这是在医院。”

李婉琴依旧不依不饶:“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成幕慕当年的抚恤金有二十多万,结果呢?苏荣一分钱都没给我们!合着你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就能活着是吗?!吃住都在家里,人死了也不说分我们……”

苏行:“那是我妈的命换来的!我宁愿要我妈活过来也不想要那二十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妈活着的时候每个月给家里两千块钱生活费!那时候我爸妈工资加起来一个月才三千多!你和成家栋都不上班,到底是谁在养你们那个家?!”

李婉琴插着腰说:“你管我们上不上班呢?!爸都不管,轮得着你一个丧门星管吗?这么多年这个家只要沾上你就没好事!我现在是真后悔,当初就应该直接弄死你,要不然……”

“这位女士,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晏阑左手甩出警官证,右手抬了一下一直拿在手里的东西说道,“你刚才说的话都被执法记录仪录下来了,一旦今天之后苏行出了任何意外,你将会是我们警方找的第一嫌疑人。另外,苏行现在是在职警察,你刚才的话已经构成了对警务工作者的人身威胁,我现在就可以以妨碍公务为由拘捕你,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婉琴被晏阑这一大串话给唬住了,她悻悻地后退了一步,把双手环于胸前,斜倚在走廊的墙壁上。虽然脸上还是刚才那一副谁也不怕的表情,肢体动作却暴露了她的不安。

其实晏阑手里拿的根本不是执法记录仪,而是刚才从车上摘下来的行车记录仪。另外,他们现在并非在执行公务,也就根本谈不上妨碍公务。不过晏阑这些年跟各种人都打过交道,他很了解李婉琴这样的人。这种人平常嘴上无德,从骨缝里滋生着恶毒,但这只是在对普通人的时候。面对警察,尤其是晏阑这种身高气势有绝对压迫性的警察的时候,基本就都熄火了。晏阑刚才在吃饭的时候听苏行说了一下他舅舅一家有多奇葩,所以下车的时候顺手把行车记录仪摘下来,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成,那咱就不说过去的事。”李婉琴挥了一下手,找了个非常硬的台阶愣是走了下来,“就说房子是怎么回事?”

苏行靠在墙上说道:“你们这些年防我跟防贼似的,姥爷留下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

“又来了,你还真是成幕慕亲生的!”

苏行咬牙说道:“我再说一遍,不许你提我妈!”

李婉琴看着苏行怒气冲冲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你现在是警察了,所以你不能打我对吧?你们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暴力执法是不是?欸,如果你打了我,是不是就得脱了这身皮?那你打我吧,我让你打,你把这些年的气都发泄出来,你打我啊!我这一身肉不怕打,我没别的要求,你只要把爸的房子给我,我就跟你私了,怎么样?来来来,快打我!”

李婉琴边说边往苏行身边蹭,身上的脂肪抖动成了波浪形,说话时满脸的横肉乱颤,挤得五官都变了形。有一绺油腻的头发因为不堪身体剧烈的运动而耷拉下来,紧贴着额头的皮肤,显得无比滑稽。晏阑看着她这个跟“体面”二字完全背道而驰的模样,胃里突然有一种翻江倒海的感觉。苏行并没有反抗,只是一味地后退,似乎并不像被李婉琴碰到,晏阑见状直接站在了二人中间,压住声音说道:“李婉琴,我再给你普个法,寻衅滋事也是要判刑的。”

“我说这位警官,我们自家人说家务事,你就别参与了吧?”李婉琴阴阳怪气地说道,“难不成你真跟苏行有一腿?哦呦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我真是不懂。不过小伙子,我劝你一句啊,苏行可不是什么好人,跟他妈一个德性!成幕慕当年要不是收了太多回扣,怎么会被人报复?你是不知道啊,死相那叫一个惨!”

“李婉琴!”一直站在一旁的成家栋终于出了声,“你当着外人的面能不能收敛一点?!”

苏行的这位舅舅,一看就是个窝囊人,自己的父亲在鬼门关前徘徊,自己的媳妇对着自己的亲外甥咄咄逼人,他却能忍到现在才开口。

成家栋这一嗓子并没有对李婉琴产生任何震慑,不过倒是让李婉琴把矛头暂时从苏行身上挪开,转而开始疯狂输出这些年成家栋有多不争气,最后三句两句总要绕回到房子上。而另外一边,苏行的表弟成澄就坐在他们旁边的椅子上叼着棒棒糖玩手机,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抬。

晏阑看着这样一家人,心里着实难过,但转而又有几分庆幸。庆幸苏行后来这些年没有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否则他一定会被拖累到崩溃。他把苏行拉到一旁,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苏行微微摇头,说道:“对不起啊领导,让你看到我家这一地鸡毛。”

“这又不是你的错。”晏阑安慰道,“以后不要再搭理他们就好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以防万一,我刚才已经把我家律师叫来了,之后有什么事让他替你出面。”

苏行自嘲地笑了起来:“他们要知道你家那么有钱,估计更不会轻易罢休了。这么看来李婉琴倒是没说错,我确实抱了条大腿。”

“胡说八道!”晏阑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常开开玩笑就算了,怎么还当真了?”

“成克峰家属?”

“来了!”李婉琴转身跑到病房门口。

“这里有叫苏……这是xing还是hang?”

“行走的行。”晏阑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苏行走到了医生身边。

医生说道:“成克峰要见你,抓紧时间吧。”

李婉琴一把拽住苏行,喊道:“你不许进去!你算个屁家属!”

“放手!”苏行冷着脸把李婉琴推到一旁,转身走进了病房。

莫说是李婉琴,就连晏阑都没见过苏行这样的态度。刚才苏行转身的一瞬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慑人的冷漠,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晏阑甚至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医生大概是因为角度问题没有看到苏行的眼神,又或许是见过太多奇葩家庭的奇葩关系,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瞄到晏阑手中尚未收回的警官证,问道:“你是警察?”

“是。”

“那正好。”医生斜着眼看向李婉琴,“医闹你给带走吧。”

晏阑心领神会地掏出手机:“扰乱公共秩序,按照治安管理条例,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处罚金。我现在就让同事出警。”

李婉琴先是被苏行吓到,接着又被晏阑和医生的一唱一和给弄懵了,她看了看晏阑,又看了看医生,正准备说话的时候,病区的呼叫器响了起来,与此同时苏行的喊声从屋内传来。医生护士连忙冲进屋里,晏阑见状一把拉住苏行走出了病房。他把苏行带到走廊拐角处,低声问:“怎么了?”

苏行微微摇头:“不行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

“这是事实。我以为只是小病,没想到这就最后一面了。”苏行无力地叹了口气,“领导,借肩膀用一下。”

苏行说着就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晏阑的肩上。晏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苏行的头,此时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管用。

不久之后,医生的声音从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抢救无效……死亡时间8月11日晚9点……,家属……”

晏阑轻声说道:“节哀。”

“没事。”苏行缓缓把头抬起来,“就是脑子有点乱。”

“想哭就哭,不丢人。”

苏行摇头:“不想哭。我和他只有亲缘关系,但是没有亲情关系。”

亲缘是DNA、是血缘、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亲情是爱、是陪伴、是庇护和温暖。而这些年来,苏行根本没有从这一家人身上得到该有的亲情,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一脉相承的刻薄冷血。

长辈离世,人们会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曾经的点滴,苏行也不例外,不过他想起的是当初被赶出家门时候的场景。现在想来,李婉琴是早有预谋的。按照本地习俗,父母去世要戴四十九天黑纱,摘掉黑纱的那一晚正好是小年夜,李婉琴做了一顿堪比年夜饭的晚饭,在席间,李婉琴对苏行说:“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那时年仅八岁的苏行尚未意识到这家人“新的生活”中并没有他。第二天一早,李婉琴给苏行塞了十块钱,让他去买早点。等苏行拎着一家人的早点回来时,看见门口堆了三个纸箱子,而自己的书包则安静地放在箱子上。他犹疑着走到门口,发现门上挂着一把盏新的锁。他没有敲门,也没有哭闹,拎着那还温热的早餐,揣着剩下的零钱转身走出了胡同,从此再没踏足过那里。

那个早上,他去了陵园,坐在父母的墓碑前,就着豆浆吃完了一整袋花生。如果不是王军一早到陵园来祭拜他的好友,恐怕苏行就真的死在了那里。

晏阑轻轻握住苏行的手,问道:“还好吗?”

苏行回过神来,说:“坐会儿再走。”

“好。”

两个人走到病区门口的椅子上落座。苏行低着头,像是在跟晏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当初我姥爷什么都没说,他哪怕说一句让我留下,李婉琴都不会那么猖狂。‘外孙没有亲孙亲,嫁出去的女儿再争气也没用’,这是他说过的原话,我一直记得。我对他……肯定爱不起来,但似乎也恨不到哪里去,他走了,我只觉得轻松。从现在开始,我跟成家再没任何瓜葛了。他原先是个挺圆润的老头,可是刚才看到他,我都不敢认了。气切之后他不能说话,看见我进去就把眼睛睁得老大,勉强在我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什么字?”

“不知道。”苏行微微摇头,“他一点力气都没有,颤颤巍巍的,根本分辨不出来,我估计应该是‘对不起’之类的吧。他看着我从他枕头下面把东西拿出来之后,整个人就像撒了气的气球一样。那感觉……很难描述,他确实还在呼吸,但你就是知道他不行了。”

“好了。”晏阑低声说,“他已经走了。”

“嗯。”苏行直了直身子,把从刚才起就一直拿在手里的文件袋递给晏阑。

“这是……”晏阑问。

“迟到的真相。”苏行长出了一口气,“当初该被轰出家门的是成家栋和李婉琴,而不是我。”

“什么意思?”

“你看看就知道了。”

晏阑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公证书,纸张已经微微泛黄,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他打开公证粗略看过,然后有些不解地问:“这……所以他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应该是你的?”

“准确说是我妈的。”苏行说,“我爸去世之后我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我一直以为我姥姥去世仓促什么都没留下,原来她早就猜到这套房会闹出事来,所以早早做了遗嘱公证,只是她没想到我妈也去世了。”

“爸呀————你怎么就走了啊————”

成家栋和李婉琴的嚎丧毫无感情但极具穿透力,引得病区里陪床的家属和护工都忍不住探出头来。而苏行却坐在椅子上充耳不闻,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就在此时,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赶到了医院,晏阑跟他交代了几句,那人便立刻去办事了。

“苏行,”晏阑蹲到苏行身边低声说,“律师到了,之后的事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交给他去做。你现在……?”

苏行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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