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晏阑走到留观室门口,看到苏行正坐在床上发呆,神色还有些凝重。他深呼吸了一下,推门走进病房,笑着说道:“小刺猬,你不会是又要发烧吧?”

苏行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收起了表情,又恢复成那一副随和的样子,摇着头说:“要烧昨晚就烧了,这次应该没事。”

晏阑轻轻把苏行的头拢到自己身边,继续给他揉着太阳穴:“刚才在想什么?”

苏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在想你为什么撒谎。”

“我什么时候撒谎了?”

“如果真的是你的线人,他在知道自己暴露的当下就应该找你,而不是还在夜店里陪酒,而且谁家线人也没有让警察自己上门去问的道理。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晏阑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啊,真是不给人留一点余地。我确实有人在丹卓斯。他叫宁伟,他妈是个失足妇女,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死于吸毒过量。宁伟坚称他妈从来不吸毒,但是他那个时候未成年,说的话不作数,也没有人替他作证。一个失足妇女死于吸毒过量,对某些人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对宁伟来说就是天塌了。他半年内频繁地往警局跑,到后来干脆连学都不上了,天天蹲在警局门口,就想给他妈讨回一个公道。再后来突然有一天他就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他是想通了,没成想几年之后我在夜场门口看见了他,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丹卓斯的首席了。这些年他从来不主动联系我,但是我找他要消息他也会给。”

“丹卓斯背后有背景对吧?丹卓斯形成这种规模肯定不是短时间的,但一直没有被发现,应该是背后有人。只有你在那里出事,才有可能把背后的人翻出来,所以你就拿自己当诱饵?”

晏阑顺势抓了一下苏行的头发,说道:“人家都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你这么聪明还这么多头发,难道你这是假发?”

“你……!”

“别乱动!小心戳着你眼睛!”晏阑眼疾手快地挡住了苏行的手。

苏行果然没再挣扎,半晌,他用一种晏阑从未听过的,带着几分遗憾和不甘的语气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拿自己的命去赌……”

“因为我是警察啊。”晏阑轻声说,“这是我的职责。”

……

“爸爸,你为什么又要走?”

“小行乖,爸爸要去抓坏人。”

“为什么一定要你去?”

“因为爸爸是警察啊,警察就是要抓坏人的,这是我的职责。”

“那爸爸你要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好,有小行在,爸爸一定会平安回来。”

……

苏行低着头不出声,在心里默默地想:你们置生死与度外的时候,有没有一瞬间想过身后还有人在担心?

晏阑轻声问:“都来二院了,你不去见见李教授?”

“不了。”苏行的声音有些发闷,“红姨现在是大外科主任,像她这种三线的已经不上夜班了,这个时间应该还没来医院。”

晏阑听到苏行在自己面前不再称呼李丽红为“老师”,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现在苏行已经彻底把他划进了安全区。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苏行的情绪不太高,干脆不再提那些事情,顺着刚才的话问道:“三线是什么意思?”

“就是各科室的带头人,只负责疑难杂症,偶尔出门诊。你看那些几百块钱一个号的教授和主任医师,都是三线。”

“那什么情况下才会把二线和三线全叫来?”

“身体多器官都有问题才会请院内会诊,危重症、多脏器衰竭或者多发外伤之类的。”苏行抬起头看向晏阑,“你上次跳楼的时候请了院内会诊?”

“我没跳楼!”晏阑手上稍稍加了力。

“嘶……”苏行推开了晏阑,“领导,你这个睚眦必报的性格真的不太好。”

“让你清醒一下。”晏阑收回手,“不是我,很多年以前遇到过一次,那是我这辈子见过医生最多的一次。那次之后我才发现,比见到一堆警察更吓人的是见到一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警察越多越安全,医生越多越危险。”苏行站起来说道,“回去吧,不想再在这儿待着了。”

“送你回家,然后我回去干活。”

“回局里吧。”

“那就听你的。”晏阑把车钥匙扔给苏行,“你当司机。”

“你家人还把车给你送来了?”

“昨天晚上那边完事之后乔晨给我送来的,总不能让我腿儿着回市局吧?”晏阑拉开病房的门,“对了,周六晚上回家吃饭什么都不许说,尤其不许说我跳楼的事,不然我会被我舅舅打进医院的。”

苏行边走边说:“知道会挨打还跳楼,你要真受伤了怎么瞒得住?”

晏阑嘿嘿一笑,说道:“所以你昨晚就是因为担心我才生气的是不是?小刺猬,你担心我就直接说啊,别这么矜持嘛!”

“你想多了。”苏行面不改色地说道,“没担心你,是怕赔不起车。我要是知道你那车那么结实,早就直接撞过去了。”

“还说呢,一直没发现你车技这么好。”

“我有赛照。”

晏阑眨了眨眼,说道:“什么?你玩赛车?”

“不玩,只是学过。”苏行淡然地说,“不过我赛照过期了,每年还得年审,我懒得弄。当然主要是穷,没钱刷比赛换照,跟你们这种富二代没法比。”

“你说你看着文文静静的,怎么玩的都是这么刺激的东西?”

“跟跳楼相比,我那些活动都不算刺激。”

“嘴硬的小刺猬。”晏阑笑得十分开怀,“你明明就是担心我!”

“没有。”

“那你昨天在救护车上为什么拉着我不撒手?”

“那是你不放手!”

“是你先攥着我的。”

“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你脸红什么啊?”

“……”

早上八点,对很多人来说一天才刚刚开始,但对于市局的人来说,他们已经急切期盼着下班了。一整夜的审讯、收集证据、整理材料,写不完的报告、走不完的手续。

晏阑刚一走进办公区就听见林欢的哀嚎:“妈妈呀!闺女饿了!”

“你乔妈也已经饿疯了。”晏阑把一大袋油条包子扔到桌上,“赶紧趁热吃。”

“老大你最好了!”林欢一跃而起冲到桌子前,抓起一个包子就塞进嘴里,含糊着说道,“呜……我家宝贝也回来了!你没事了吧?”

苏行笑着说道:“没事的欢姐,我昨晚就想出院,医生非不让我走。”

“听话!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林欢心有余悸地说,“你昨天真的吓死人了!不过没关系,我都安排好了,以后出勤车上给你备着药,绝对保证你安全!”

“不用这么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你可是我们的大宝贝!再说了,那一小瓶喷雾也不占地方,没事的啊!别跟我客气!”

苏行点了点头:“谢谢欢姐。”

晏阑把手压在林欢头上,说道:“当我是空气吗?”

“切!老大你这点小伤就不要来骗取我的关心了。我看了他们用的刀,钝得连菜都切不断,我估计你要是再晚点儿去医院伤口就该愈合了。”

乔晨凑上来拎出一根油条:“自从小苏来了之后,老大的地位直线下降,说明咱家大小姐对老大这张脸已经审美疲劳了,果然啊,再好看的人也会有被看腻的一天!”

“调侃我有瘾是吧!”晏阑拽着乔晨的衣领,“来我办公室!”

乔晨跟着后退了几步:“吃都不让我吃踏实了!你再这样我要闹了啊!”

乔晨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大喇喇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说道:“你别这么剥削行不行?我们熬了一宿了!”

“说完正事放你回家睡觉。”

“怎么了?”乔晨连忙坐直了身子。

晏阑说道:“三件事。第一,六月初丹卓斯完成了重组,同时换了一名法人代表,现在丹卓斯跟周桐薇和她家人没有任何关系了。第二,魏屹然昨晚表现得好像我死在丹卓斯他也不会出事一样,而且他知道我没有后援,昨天市局治安支队又确实一个人都派不出来,我不觉得他是先知,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第三……”

乔晨见晏阑停了下来,问道:“第三什么?说啊!”

“哦。”晏阑回过神来,“第三,昨天魏屹然说漏嘴,提到了两年前我摔下楼那件事。两年前他还不是大队长,当时城中村也还归小昌区,他是怎么知道我摔下来的地方比丹卓斯的四层要高?”

乔晨:“你的意思是……当时你不是意外摔下来的?”

晏阑点头:“当时我是自己一脚踩空掉下来的不假,但还有一种可能,是毒贩故意留了那个空位让我踩空。我摔懵了,现在没办法回忆起更多的细节,而且毒贩也死了,这事属于死无对证。”

乔晨:“难道两年前魏屹然就已经黑了吗?”

“很有可能。丹卓斯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两天了。”晏阑说道,“能形成一个这么大规模的毒品交易场所也肯定不是一两个月就可以的。丹卓斯开业五年多,这期间一直没问题,哪怕牵扯到案子里最后也能全身而退,要说辖区一点都不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丹卓斯直接抬出副市长的背景来,到具体执行的时候还是得跟基层打点好,不然执法的时候真的冲撞了,后续没办法收尾。两年前那个案子最开始不就是从西区冒出来的吗?西区那地方水太深了。而且这次省厅的‘清扫行动’是6月19号正式开始的,18号丹卓斯就因为消防问题停业整顿一个月,它重新开业的时间恰好是‘清扫行动’结束前一天,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周桐薇背靠着周建兴,不可能无知无觉,她虽然明面上撤离了丹卓斯,但实际控制权应该还在她手上。”

“这怎么又查到副市长头上去了。”乔晨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晏阑笑着拦住乔晨的手:“上次案子牵扯赵之启,这次案子又跟周桐薇有关。现在抓头发的应该是周建兴,而不是你。”

“不对吧……晏阑,你有事瞒着我!”乔晨突然醒过神来,“你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个!”

晏阑沉默了片刻,说:“咱们身边可能也有问题。”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乔晨有些激动地说道,“你开什么玩笑?!咱们身边哪一个不是一起出生入死这么长时间的?!你阴谋论也该有个度!”

晏阑平静地扔出一个问题:“昨天谁把治安调走的?”

“……”乔晨觉得此刻头顶“轰隆”一声,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五雷轰顶。他的指尖不受控地颤抖了起来,四肢百骸仿佛都被寒意所刺穿,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冷静一下,我们还要查案子。”晏阑轻轻拍着乔晨的肩膀。

乔晨双手搓了一下脸,颓然又无助地说:“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啊……”

晏阑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有人在宣誓的时候都一腔热血,可又有多少人真的能记住当年自己的誓言?

信义、伙伴、肝胆、忠贞,这些看起来鼓舞人心的词语背后,是流血、是牺牲、是随时面对未知黑暗的恐惧和不安。有些人经过淬炼之后重生,有些人熬过断骨之后展翅,也有些人,选择了回避、后退、妥协。

半晌,乔晨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有理由怀疑,我也有理由不怀疑,现在没有铁证,我不想去揣测身边人。”

“当然。”晏阑轻声说道,“其实我希望这次你是对的。”

笃笃笃。

晏阑看了一眼乔晨,然后扬声道:“进。”

苏行拿着报告推门进入了办公室:“晏队,乔副。我之前一直在推算张格体内乌头碱的含量,刚刚出了结果,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他体内的乌头碱含量在刚摄入的时候应该非常高,几乎相当于直接吃了十多颗生乌头。因为乌头碱的毒性问题,现在很少有人给病人开草乌之类的东西,就算开也肯定都是炮制过的乌头,因为炮制过的毒性会大大降低,那要想达到张格体内的量所需要的就更多了。所以我们调查的方向可能有点问题,不应该只停留在都有谁从正规渠道买过乌头,还得查那些能接触到大量生乌头或者是更大量熟乌头的人群。”

晏阑接过报告翻看了一下,然后问:“还有什么吗?”

“有。”苏行说,“我通过实验推定出了张格胃内的红酒成分,然后查找了各品牌红酒在质检机构留存和公布的成分分析,最后确定张格死前喝的是一款法国进口红酒,这款酒只在本市少数几家高档烟酒专卖有售,电商平台几乎没有卖的,剩下的就是一些高端会所和西餐厅,具体情况也在报告里,你们可以去查查看。”

“好。”乔晨从晏阑手上拿过报告,“我去找人查,你们聊。”

苏行目送着乔晨离开办公室,有些茫然:“乔副怎么了?”

“累的。”

“哦,那我回去了,晏队你忙。”

“回来!”晏阑一把拉住苏行,“你又是怎么了?”

苏行轻巧地挣开了晏阑的手,说:“我没事。”

“你就装吧。”晏阑叹了口气,“什么事都往心里搁,早晚给自己憋出毛病来。”

“我回法医室了。”苏行转过身去,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他手握着门把手,背对晏阑说道:“晏队,你是不是调查过我?”

“什么?”

“我一直没跟别人提过我爸是谁,除了师父和江局以外应该没人知道。”苏行依旧没有转身,“可是今天早上江局提到我爸的时候你一点都不意外。”

晏阑站起身盯着苏行的背影说道:“想知道答案就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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