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不过这一来二去的,他到底还是跟楚桐并章廷琨两个人熟了起来,他趁机问了楚桐,为何单单乐意同章廷琨来往。楚桐道:“章老二可不是那种不分是非的政府走狗。我们原先并不认识,只是我那年刚来S市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篇言辞激烈的文章得罪了人,被一帮小瘪三堵在一条小巷子里,正好他从旁边经过,算是救了我一命。他那时只是个小小的处长,却见我是一个正义感过剩的穷酸文人,就对我很是关照。我们彼此的经历虽然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却难得很谈得来,他发现我在S市没有根基,文笔又锋利,知道我容易得罪人,就一直暗地里保护着我,面上却从不居功。我是直到自己办起了报社,才偶然发现了这些年他对我的照顾,此等盛情厚谊,竟让我无以为报了!”冯砚棠闻听了这一切,方才恍然大悟。

章廷琨本人虽也从戎,没有他哥那种倥偬多年的经历,因此性格上也就不那样刻板严厉,他喜欢穿便装,对一切小布尔乔亚的风尚之举熟稔于心:他懂赛马、懂网球、懂跳舞,还打得一手好桥牌。不出两三天,他就跟冯砚棠玩到了一起,而冯砚棠很快发现,章廷琨其实跟老家的关系十分疏远,便也放了心,他们仨见天的聚到一起,谈天说地,打牌喝酒。冯砚棠自小到大,身边并没有几个能聊得来的同龄好友,现在碰见章楚二人,真是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有一次他忽然在心里想,如果早些年遇到他们两个,章司令会不会网开三面,赞同自己跟他们来往?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摇头否定了:且不说论起辈来,自己搞不好还得喊章廷琨一声“干叔叔”呢,就楚桐那个愤世嫉俗的笔锋,章司令只怕也不大可能赞成自己跟他大张旗鼓的往来吧?他想着竟不禁失笑——大约是因为远离了章司令的身边,往日那些矛盾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轻松多了,倒似乎被回忆美化了似的。自此后,他大凡遇见什么新鲜事物,就在心里暗暗揣度章司令对此会如何看待,且描摹的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章廷琨跟他老家的关系,是因为婚姻大事才出现裂痕的。他本来在家有婚约,却被他逃了,家里一怒之下,险些将他的名字逐出家谱,虽然后来被劝住了,彼此间还是别扭的很,故此他哪怕是逢年过节也懒得回家。他现在跟司令部一个姓卫名素芩的机要秘书打得火热。那卫素芩虽为女子,却是个十分能干的破译员,性格也颇为强硬,楚桐打趣章廷琨要是跟她结了婚,必然要被她管制住,章廷琨道:“少胡说,我知道你是怕女人的,你大概是打算一辈子不结婚,跟你那画上的新娘子长相厮守了!”楚桐跟冯砚棠解释:那油

画是一位旅法学生画的,章廷琨在外读书的时候,偶然在画廊里看到,因为思乡情切,就买了下来,后来一直带在身边。结果他跟楚桐熟悉之后,楚桐去他那里做客,一眼相中了这张画,便死活要了过来。再后来,大家发现楚桐对这张画万分爱惜,甚至胜过了原主人章廷琨,就老拿着这个开他的玩笑,说章廷琨对着这张画好几年也没见怎么着,偏他就一副被迷住了的样子,大约是要跟画上的女人拜堂了。

既然得知了章廷琨不大回乡,冯砚棠不免又问起他的那个大堂哥来,章廷琨笑道:“其实我们俩一般也不大说得上话,他大我太多,生性又刻板。我小时候啊,看见他就想躲!”冯砚棠便问他为什么排行靠前,年龄却跟章司令差那么多,章廷琨说:“男孩子不好养活。我跟我大哥之间,本来隔着好几个兄弟,可惜都夭折了。我没出生之前,他是家里的独苗,被一大家子人惯得不像话,可是个真真的大少爷!等我出世了,底下慢慢的又添了几个男孩子,这才不显得他那么尊贵了。不过按我们家曾祖父的说法,究竟他是长房长子,我们兄弟几个,谁也不能越过他的次序去,所以处处还是要以他为先,我小时还为此耿耿于怀了好一阵子呢!”冯砚棠闻言便笑了,章廷琨被打开了话匣子,便又接着讲了起来:“我那大哥,可是个妙人!我的第一任嫂子,的确可以当得上贤良淑德四字,只可惜——咳!只可惜没福气咯。后来刚有消息他要调回X市带兵,他家老太爷就琢磨着趁机给他弄个填房,当时已经敲定了人选:那女孩子没读过书,不过年轻漂亮,其父与老太爷同年又是同乡,在当地颇有权势,那媒人一走动,双方家长都大为满意。谁知大哥回去,第一件事就是铲除旧势力,铲来铲去,铲到了他那准亲家公的头上,亲事掰了不说,章家也被他弄得颜面扫地。老太爷当年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也要跟他断绝关系,大哥自己却根本不当回事,老太爷也没了办法,这件事只好又被耽误了下来。”章廷琨说的眉飞色舞,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接着讲起来:“其实我那大哥,桃花倒是不断的。他因为仗打得好,数年之间,领章的花头嗖嗖的加重——我们章氏祖祠里,历代虽不乏高官,却还没出过他这样的大官呢。再加上模样不错,额外得了不少家有待嫁之女的长官青眼。前几年有个阁老,想要为他介绍一位名门闺秀,可是大哥这个人呢,只要贤妻,不求嫁妆,打听了一下那位女士的名声,知道不是个可以持家的,一口就给推了,弄得那阁老也颇下不来台。要我说,大哥就是性格太硬,屡屡得罪人,不然也不至于远戍西北了。不过话说回来,

以他那脾气,没准戍边倒是个极好的选择呢。”

冯砚棠闻言不禁叹了一口气,接道:“没错,他的脾气是够大的,说话又直,从来不顾惜别人的想法,更不用说向人示弱——”说到这里忽觉失言,便掩饰道:“不过我这也是道听途说,究竟是没有亲眼见过他。”

“原来他的脾气已经臭到闻名衙门内外了么?”章廷琨倒是没听出来纰漏:“他那人,究竟是颐指气使惯了,从来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只要觉得这件事是为你好,就一定要你按他的意思办。我还在家时就说过他:人至察则无徒,不过想来他也没听进去。”

楚桐也接道:“你大哥究竟是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多年,心肠硬也是难免。 不过依我说,现在的局势这么不稳定,他的辖区那么远,或不至于牵扯到战局中间来,所以倒可算是件好事。”

冯砚棠微微的点了点头。章廷琨却说:“你太不了解我大哥的性格了。就算他的辖区远,你以为他就肯龟缩偏安于一隅?需知抗战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事情,身为军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岂能因小我而忘大义,坐视民族于水火?我可以打赌,大哥是肯定会上战场的。”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个人都现出了担忧的神色,冯砚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里用丝绳吊着一枚蓝宝石戒指——楚桐则是问道:“这么说,你也要上战场?”章廷琨点点头说:“那是必然的。”楚桐张了张嘴,是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章廷琨安慰他道:“你放心,其实以我的级别,危险系数要比普通士兵小很多了,至于我大哥,那就更不必担心了,他毕竟身为司令,相对更安全一些。”

楚桐道:“话是这么说,可是——”章廷琨笑道:“当兵就是这么着,谁又想死?不过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也不会畏死。”楚桐脱口而出:“不准你说这个话!你给我好好的活着!”想了想又说:“你连个老婆都没有呢,要是牺牲了多亏啊!”章廷琨一愣,哈哈的笑了起来。

楚桐自觉失态,便又说道:“我瞧着上面根本就没有做好抗战的准备,天天嚷嚷着国联国联,可国联又能管什么用?租界内也不见增兵,中日实力相差这么远,这要是打起来,真让人心里没底。”

冯砚棠听他们说到打仗,便说道:“仲瑶在队伍里,我自然不能劝,不过凤祁兄,你不如跟着我往西南去吧。那里虽然比不得S市繁华,到底是相对安全一些的。”章廷琨笑道:“正是这话,凤祁,你跟着走罢。”楚桐看了看他们,捧着茶杯装作喝茶,徐徐的说:“我的报社,如今刚刚起步,贸然搬迁也要吃不消的。再说这里别的不多,

租界可不少,即使真打起来,还愁没地方躲?”冯砚棠说:“你们两个,真是不要命。仲瑶倒还罢了,凤祁你每天跑新闻,难道会不知道S市现在是什么样的局势?谣言满天飞,物价一天涨过一天。政府无能,老百姓们却又盼着政府作为,这不是自相矛盾么?”楚桐叹了一口气,背诗一样的说道:“谁让我们生活在这样矛盾的年代,我们痛恨这个国家的孱弱,却又随时准备着为这个国家牺牲。”冯砚棠闻言,不禁又摸了摸胸前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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