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何冠英这段时间没多少正经公务需要处理,因此腾出了不少时间来对付他的假想敌:杜士成这儿虽问不出什么,但他的所作所为,怎么看也不像一般古董行里的伙计吧?何冠英灵机一动,又派人去调查冯砚棠挂名的那家古董铺子,那店主虽一口咬定冯砚棠做过自己的伙计,奈何相邻的铺子及此地的熟客却露出了马脚,那些人都说从未见过冯砚棠这个人。何冠英觉出不对,恫吓了那老板一番,于是他非常轻松的得知了冯砚棠在此地挂名的经过。

虽然已经抓到了冯砚棠的纰漏,何冠英却也没有轻举妄动:伪造履历之事可大可小,万一查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却被冯砚棠花言巧语打发过去了,那岂不前功尽弃?因此他按捺住了心火,表面上跟杜士成称兄道弟,暗地里却派了人,日夜监视他的举动——冯砚棠都是冒牌货了,那杜士成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来历,何参谋稳坐了钓鱼台,单等着从杜士成身上找破绽。

X市郊外有个村子,村里有兄弟俩,是一对远近闻名的只认钱不讲理的流氓,这俩人都是练家子的出身,没正经生意,却赌钱酗酒无所不为。众人都传他们是靠劫道发的财,因为来钱容易,所以散的也快。这段时间,兄弟俩手气有点背,有一回在赌场里输急了眼,险些跟看场子的打起来,却正好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问明了事由,竟拿出钱来,给他们补了漏洞。这一对兄弟跟他素不相识,见他如此仗义,便知有事相求,果然那先生说道:“我这里有桩生意,你们弟兄要是有本领帮我做得了,不光方才那些钱不要你们还,还要另拿出一笔钱来,酬谢你们呢。”兄弟俩一看有得赚,如何不乐意?那先生就拿出来一个某某旅馆某某房间的地址,让他们杀了住在那里的一个姓钱的商贩。这兄弟俩仔细一问,姓钱的是个外地商人,又是孤身住在这破旅馆里,料是极好做的,便不顾青红皂白,满口应承下来。

他们俩跟那位先生出去吃了一顿饭,商议好了价格,便回家着手准备,没想到才磨好了刀,院子里便忽然闯进几个大兵,将他们直带进一个官衙里去了。

那衙门里问案的是个文绉绉的年轻军官,和和气气的向他们说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今天也不想难为你们,我就是打听一下:那姓杜的跟你们做了一笔什么交易?”

兄弟俩不认识姓杜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就是方才那个给他们垫赌资的人,这俩人一合计:再狠狠不过当兵的,况且跟姓杜的也没啥交情,值不当的为他隐瞒,遂一五一十的交代了根由。年轻军官拿到了那个地址,不由得面露微笑,下令将两个流氓先看管起来。

再说那钱先生好好的在旅馆里住着,压根没想到有人打算买自己的命,更没想到有人顺带手救了自己。半夜里,进来了两个大兵,将他也给带进了官府,钱先生还怕的直哆嗦呢,那衙门里一个斯斯文文的何姓参谋却拿了两张照片给他认,他一看,嘿,可不正是当初骗了他一千块钱的章少爷和杜先生嘛!

何参谋待钱先生确认过了,不由得满脸露出喜色来,狠狠一拍手道:“早觉得那小子不对劲,没想到竟抓出来这么一件大案子!姓冯的,我看你这回怎么翻身?”钱先生望着他,只当他已经捉拿到了两个骗子,可以还给自己那笔钱了,正待喊一声青天大老爷,却不料何参谋一摆手,让人将他也看管起来,又吼道:“还愣着干什么,马上去给我捉拿杜士成!”

闲言少叙,咱们且说章公馆这边:第二天,章司令照常去公署上班,却不料半天之后就回来了,进家之后连衣服也不换,满脸都是怒气。大管家有件事正要跟他回,还没开口,他先问道:“冯砚棠今天几时回来?”

大管家一听他的语气,虽不知缘由,料不是小事,便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冯少爷下午有课,只怕要回来的晚一些。大爷有什么吩咐,我先去办?”

章司令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没什么吩咐——你们都不要来烦我。”那声调竟有几分“山雨欲来”的光景了,大管家见状,不敢跟他啰唣,便退到外面,又让人注意盯着点。好在章司令虽然来气,并没有摔盘子砸茶杯的,又过了不多会,冯砚棠也就放了学回来,听说了章司令在家,便乐颠颠的直往书房里奔,有人想拦他一下,没来及说话,他已经几步跑进去了,大家心想,冯少爷惯会哄着大爷的,便也不是太担心。

不料书房里忽然雷霆震怒般喝了一声:“跪下!”大家心里一惊,随即又听见一下脆响,似乎是动了鞭子,陈妈心软,先坐不住了,便拽了几个大胆的一起过去拉开。大家抢进房里,却见冯砚棠双膝跪在堂上,背上绽开了一道两指宽的血痕——那时节天气正炎热,他年轻人衣裳穿的薄,又兼章司令手劲大,湖绉的衬衣如何禁得起他那样的抽打,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口子,里面的皮肤肿起来老高,微微的渗着血,看着竟十分凄惨。章司令则是大步走来走去的,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小号马鞭子,那鞭子梢却颤颤的直哆嗦,正好看见这些人进来,由不得一摔手,将鞭子狠狠甩在地上,扔了开去。

大家伙见状,知道他还是下不去手,便先放了心,就有人过去捡了鞭子,章司令骂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出去!”

下人们不敢招他,一股脑的都出去了

,章司令又吼道:“给我带上门!”而后回头瞪着冯砚棠,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跟我装吗?你还不老老实实的将实情告诉我!”

冯砚棠自打进屋,已经让他的状况给吓懵了,他隐约猜出是哪里出了纰漏,却还存着一丝侥幸似的,延宕着不肯说话,章司令一拍桌子,又说:“混账!我问你,你怎么走动的关系,将姓杜的弄进衙门里去了?”

冯砚棠一听,心里就明白了,只是这件事是何冠英经的手,他不敢将何冠英供出来,便说道:“我是看他可怜,给过他一些钱,让他去走动——”一语未了,章司令已经气得打断他道:“胡说!你给他钱,他没有你的关系,怎么那么轻易捞到一个肥差?你又知不知道,他在衙门里处处打着我的旗号,聚赌滥淫,甚至于买凶杀人,去除掉一个姓钱的商贩?”

冯砚棠顿时一惊,没想到杜士成穷凶极恶,居然办出这种事来,章司令见他好像是不知情,顿时就更来气,便又冲他问道:“你究竟欠姓杜的什么,这样的无赖,你也敢包庇,你老实告诉我,你原先究竟跟他有什么关系,又做过什么?!”

冯砚棠闻得这一句,便知道从前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但他不知道杜士成究竟供出来自己多少,便斟酌着回答:“我跟他从前是搭档,在社会上行骗,我扮作当权人物的少爷,他则是到处拉活计。事成之后,我们五五分赃。”

章司令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来了一句:“好啊,果然是这样!我从前可是被瞒得好紧!”他定了定神,随即又问道:“那你们搭档了多久?”

“自打我从牢里出来以后。”冯砚棠低了头,嘴上虽然对答如流的说着话,心里却好似坠了铅坨子一般的,直直的沉了下去,章司令这样问,莫非是知道什么了?可老杜毕竟是跟我发过誓的,他总不至于将那些事也说出来了吧!

幸而,章司令注意的似乎是其他方向,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又问道:“你们行骗了这么久,怎么少有告发你们的?”

冯砚棠正是要将他往这个地方引,便立即说道:“我们只捡那些居心不良、又钱财丰厚的人下手,他们一则不会太在意损失,二则毕竟是图谋不轨在先,因此多半不敢声张。比如跑关系批条子、买官卖官、巧取豪夺欺压百姓之人,这种人虽然也恨我们,却生怕将自己的行径暴露出来,所以至今无事。”

“你们倒也算聪明。”章司令冷笑了一声,又说:“只是还有一件事,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杜士成的?”

冯砚棠的面色顿时一阵惨白,章司令再问了一遍,他才慢慢的说:“在牢里。”

“具体是怎

么样?”章司令毫不疑迟的追问道。

冯砚棠不肯讲,章司令却说:“你还想瞒我?你这里不说,却不知道我今天下午听到的,虽然隐隐约约,可是难听的很呢。”

冯砚棠一阵绝望,闭了眼睛,慢慢说道:“我刚进监狱的时候,没人敢拿我怎样,还给了我一间单独的牢房,后来,大家看出我是弃子,便渐渐开始欺辱我。那牢里有一个看守好男色,他……险些要了我的命,后来眼看我快要爬不起来了,就将我扔进了杜士成的牢房。杜士成那时已在牢里关了好些年,他的案子却从未审理过。他被捕是因为得罪了一个大人物,那人故意整他,所以不经正常手续将他关押了起来,却从不提审他,是想要将他拖死在里面。他见识的事多,嘴又严,那牢头让他看着我。我本来已经不打算活着出去了,他却劝我忍着,说:‘你死了谁会同情你,全当看了场西洋景。可你若是能活着,就有机会报仇。’后来,我们还真得到了一个机会:城里又换了一位大帅,官衙里也新安插了一批人马,监狱长想要巴结新上司,那人姓肖,是个遗老,最喜欢捧小戏。杜士成在监狱里上下关系都不错,就将我介绍给了监狱长……底下的,世叔您还要听吗?”

“你说。”章司令沉着脸道。

冯砚棠将心一横,接着说了起来:“监狱长相中了我的样子,趁着处决一批死囚的机会,偷偷的将我带了出来。后来送给肖处长,那老头子果然喜欢我,将我养在城外一所别院之内。杜士成因为举荐有功,不久也就被放了出来。那个姓肖的体力早已不继,每天晚上却只是揉搓我,我受不了了,瞅了个空子,逃了出来。

“再后来,我就在城里东躲西藏的,我原本会画两笔花鸟,便想卖画维生,可没什么名气的画哪有那么好卖,天天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正好我卖画的那家古董铺子里招伙计,我就去给人打杂,帮着倒腾个假字画什么的,我自小见过的真迹多,因此还好上手,然而这是个体力活,费的劲儿大,受的盘剥却太多,我那时还有些孩子脾气,终于跟那老板闹掰了,索性另谋出路。可是这个时候,出路又在哪里呢?我又要脸面,又出不来力气,谁肯用我?我不肯吃回头草,在集市上转了两天,什么差事也没谋到,真正是走投无路。谁知正是绝望之际,杜士成却找到了我。原来他出狱之后,也没有正经生意,却因为原先认识的人多,打听到了一个门路,只是缺个搭伴的帮手,他便立刻想到了我。杜士成给我买了几身好衣裳,我们就开始专找这些来省城跑关系的人行骗。有时我扮成什么部长的儿子,有时又扮成什么大帅的少爷,两年前,您的

队伍打到了省南,我们灵机一动,开始扮成您的干儿子,从那时起,一直到您在凤来饭店遇见我为止,我都是以章少爷的身份出现的。”

他说到这里,便沉默了下去,章司令也沉默了一阵子,心里却当真是五味杂陈,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非要逼着小棠将这些过往都讲出来呢?原本只是气他欺瞒了自己,现在仔细一听,却又觉得他是“可恨之人偏有可怜之处”,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了。

若依着何冠英的话,这冯砚棠分明与杜士成同伙,甜言蜜语的蒙蔽了自己,在外头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可他自己也是有眼睛的,冯砚棠跟自己的时间虽不算久,但他要是看错了这孩子的半点为人,那他这些年,就算是白活!其实,早在当初于凤来饭店重逢之时,他就已经看出这孩子绝非从前的懵懂少年,如今仔细听冯砚棠这么一说,他越发感到这前前后后跟自己的直觉还真是对得上。冯砚棠虽做过骗子,却未必肯一直做骗子,纵然他举荐杜士成一事不妥,但跟那杜士成却早已不是一路人。所谓既往不咎,纵使过去曾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难道还不准人洗心革面、弃暗投明吗?再说了,既然当时他都敢将这个不知底细的人接到身边,那眼下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好值得上火?想到这里,章司令忽然觉得不那么来气了,他看着冯砚棠,非常平静的问道:“我再问你一件事,你自从跟了我之后,跟杜士成还有往来吗?”

“有,”冯砚棠头也不抬的说:“他找我要过两回钱,第一次我给了他三百,第二次是六百,后来我过生日那天,有人送我一个在公署里挂职的名额,我正被他烦不过,就填了他的名字,给他瞎编了一份履历,让他去找衙门报到。我原嘱咐过他,在公署里不可造次,我没想到他这样不知足。”

“谁给了你那个名额。”章司令又问。

冯砚棠犹豫了一下子,没出声,章司令不禁冷笑道:“好的很,你到这时候还想着维护人家,你可知道他在我跟前说得你什么样?”

冯砚棠忽然失笑,抬了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直望进了章司令的眼睛里:“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家说什么,我都没脸反驳。世叔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感谢世叔这一年来对我的照顾,我不求您的原谅,只求您以后想起我了,别拿我当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如今就说这么多了,世叔将我报官、或是干脆拖出去毙了,我都不敢怨。”他将这些话一口气说完,神态也就越来越安然了起来,那个样子,倒似乎是死囚在等待刽子手行刑。

章司令略一犹豫,按铃叫来了卫兵,指着冯砚棠说道:“送冯少爷回他的房间去。以后你

们几个,给我看住了他,这半个月,不用他去上学,我给他请老师补课,他要是想去逛街,你们给我寸步不离的跟着。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准他跟社会上的闲杂人等有来往,要是再有人骚扰他,你们先拿住了那人,再来给我报告!还有——”他指指冯砚棠的鞭伤,似乎是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立刻去给他找点药,天热,别让他背上的伤口感染!”

冯砚棠闻言,真正是目瞪口呆,万不料章司令一场盛怒,竟然这样收场,一时间几乎以为是做梦了,直到那几个卫兵过来请他回房,他都没反应过来,那几个小兵没法,只好将他硬搀起来,送回他自己的房间,然后派了一个人去拿药,其余的就在他门外站起了岗。

作者有话要说:小透明承蒙各位厚爱,无以为报,唯有努力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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