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个丫环已经在月亮门前等着,见了他们,把他们引到一个小花厅上。

白雪岚和白太太都在花厅里,地上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其中几个箱盖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什么好的都有,宝气四溢的金玉珍品,精致的舶来摆设,青丘狐狸毛大袄……

南洋珍珠项链,翡翠手镯,翡翠大簪子,黑玛瑙,红宝石,林林种种,摆了大半个桌面。

白雪岚说,「母亲,这些都是儿子孝敬您的。您看着可喜欢?」

白太太是大宅子里出生的人,看着满目的珠光宝气,想着这是儿子的孝心,心底极欣慰,但面上还是很庄重的,伸着一只手,在桌上慢慢翻着,把一个项链坠子拿起来,看了看说,「这项链坠子,宝石倒是嵌得漂亮,只中间怎么空着一个圆框框?」

白雪岚笑着解释道,「这是欧洲的款式,他们时兴把人照了一张小照片,将照片放在项链坠子里。想念那个人时,就打开项链坠子来,看一眼照片。」

白太太说,「那些洋人,可谓精通奇技淫巧了,整日的男男女女混闹还不够,戴在脖子上,是故意要露形迹吗?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白雪岚笑道,「男欢女爱,周公大礼,是正常的事。譬如父亲和您,您也可以拿一张父亲的照片,放在项链坠子里,父亲出外巡视,三五天不回家,您就看看照片,以慰相思。」

白太太又笑又骂,「没规矩的东西,你还敢拿你父亲取笑吗?等他知道了,看他怎么教训你。洋人的玩意,终究没有底蕴,不耐看。我还是更喜欢老物件。」

说着,把那项链坠子往桌上轻轻一丢。

白雪岚忙道,「老物件有的。我在首都四处查访,找到几件真正的宫廷里流出来的东西,特意为母亲买了来。」

弯腰把那些未开盖的箱子,很麻利地掀开,只管乱翻乱找。

一口气翻了三四个箱子,忽看见里面一把金如意,记得买来时说是清宫的旧物,便赶紧拿出来,双手奉给白太太。

白太太把金如意拿在手里,端详几眼,见上面镶嵌玛瑙、象牙的手法,颇有拙朴的古风,摩挲了上面的流云纹,笑着点了点头,说,「这就不错。」

白雪岚当着白太太的面,故意擦了一把汗说,「这份孝敬,总算是入了您的眼,真不容易。」

又笑道,「原来母亲也是看中实惠的,别的不爱,只爱这金如意。也是,里头是实实在在的黄金呢。」

本是一句玩笑之语,却让白太太抓到了把柄。

白太太反问他说,「我看重的不是黄金,而是如意。你今天拿了一个人造的如意来,要哄我高兴。如果我要你真正的让我如意一次,给我娶一个好儿媳妇,你给个什么样的回答?」

白雪岚微笑道,「我才头一天回来,这样三番四次地逼迫我做什么?」

白太太牙痒痒地说,「你呀……」

正想把手指伸过去,在儿子额头上戳一下,忽见丫环领着两个人进来,便矜持地把伸了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孙副官和宣怀风到了白家母子面前,叫了「太太」「总长」。

孙副官笑着问,「总长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

白雪岚指着几个放在墙边的箱子说,「送给叔伯们的东西,都在那里。大伯父、二伯父、四叔,五叔,每家是两箱。还有一箱,是给姑母的。箱子上面都挂着签子,写明白了。你们两个辛苦些,现在就往各处送去吧。」

孙副官答应了一声,「是」。

正要叫听差进来抬箱子。

白太太忽然说,「你叔伯家,孙副官是熟的。用不着把两个副官都派去。你这一位宣副官,借我一用,行不行?」

宣怀风到了白太太面前,目光总是沉静地微垂着,发现自己被白太太点了名,忍不住抬起眼看过来。

这一看,却是心脏怦地一下狠跳。

她手里拿着的那把金如意,不就是那晚两人做尽荒唐邪事时,使用的那一把吗?

白雪岚问自己的母亲,「您还缺人使唤?用他干什么?」

白太太说,「不过是派他跑跑腿。怎么,你手底下办事的人,顶矜贵了,不能为我办事?」

白雪岚笑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什么也不懂,怕把您的事办砸了。」

白太太冷笑道,「你总说自己看人很有眼光,怎么自己挑的副官,就挑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一个不懂事的人,为什么做了你的副官?你对自己的母亲,也敷衍得过头了。」

白雪岚心里明白,在母亲面前,他越回护宣怀风,事情越要糟糕。

因此他还是好脾气地笑着,耸耸肩说,「我说一句话,就要挨您一顿好骂,让我还敢说什么?别说使唤一个副官,就算使唤我,您也是满可以的。」

白太太这才脸色缓和下来,慢慢地说,「你这个话,才见着一点良心。不然,我还以为你在外面野惯了,连亲娘都不当一回事了。」

说罢,转过头对宣怀风说,「宣副官,请你过来。」

宣怀风只好上前一步。

白太太和蔼地问,「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宣怀风看这端庄的贵妇人说话时,还握着那把淫乱罪证一般的金如意,想起这东西曾经如何粗糙地摩擦过自己身体,早羞愧狼狈到不堪,好像丑事都在光天化日下完全暴露了。

俊脸上的两腮,直透出血一般的殷红。

其实这样的事,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只要大众不知情,就不会太在意。可宣怀风在精神上,颇有些洁癖,未必凡事往实际上想,却要问心里过不过得去。

否则,从前重病住院时,他也就不会不顾自己性命安危,非要立即把展露昭和他带来的大夫一起赶走了。

他向白太太鞠了一个躬,勉强用镇静的声音答道,「我是拿薪水为总长办事的人,哪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话?太太有什么事要我办,只管吩咐就是了。」

白太太心里也是诧异。

能把自己儿子哄住的人,总该有几分手段。

何以这样轻易就受了惊吓?

只把他叫到跟前,说了一句话,他就已经脸红得不像话,仔细听他说话,声音也微微颤抖。

白太太只道是装出来的,打量宣怀风两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在假装。

她眼睛在宣怀风身上逡巡着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今天你见到的那位韩小姐,眼下就住在他们韩家设在城里的公馆。你帮我把这把如意拿了,送到她公馆里头去,就说这是你们总长从首都回来,给她带的一点心意。」

把金如意递过来。

宣怀风听了是这样的任务,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东西落到白太太手里,已经够尴尬了,如果还要被送去给韩未央,那又是另一种尴尬。

虽然别人未必知道它如何地被使用过,但宣怀风自己心里是明白的,既然自己明白,就绝难装作不知道。

设想韩未央收到这东西,偶尔无聊了,把它拿在手里,细细地摩挲把玩,那是怎样一个场面?

但金如意到了眼前,又不能不接。

宣怀风只好硬着头皮,伸手去接,两个胳膊竟也微微颤抖。

不料却接了一个空。

白雪岚在他之前,先把金如意轻轻巧巧地拿到了手里。

白太太瞪白雪岚一眼说,「你才刚刚进门,就要把我气死吗?」

白雪岚露着很孩子气的笑容,回答道,「哪里。我是忽然想起,那位韩小姐也是我的好朋友。她既然来这里拜访过几次,礼数上头,我很应该亲自去回访一次。我就亲自带礼物上门好了,用不着派副官去。」

白太太问,「不要哄我。你真愿意去拜访她?」

白雪岚一点也不愿意地说,「愿意。您以为我不肯和她打交道吗?你打个长途电话,去问堂兄,我在首都,也常和她有些来往。」

白太太露了笑容,点头说,「既然如此,你们年轻人,就尽管多来往罢。人家是个姑娘,不能总只是她主动上门,像什么话?」

孙副官见母子到此,算是将话说了一个段落,便见缝插针,向白雪岚说,「总长,给各房送礼的事,我一定给总长好妥。只不过,上次我似乎听总长说过,五司令那里,除了寻常礼物外,还另有一些东西要送过去。而且总长当时说了,这是要紧公务,要亲自送过去的。」

他这番话,完全就是胡诌。

可是,用郑重的口气说出来,完全像真的一样。

白雪岚和他早就培养出默契,当即用力拍了一下脑门,嘿一声,「果然。要不是你提醒,我非把这个忘了不可。五叔家的,你不必送了,我这就亲自给他送过去。」

对白太太说,「母亲,儿子有要紧事,先往五叔家去一趟。等我办了正事,再过来陪您说话。」

又用长官的口吻问宣怀风,「那两份兵工厂筹备的文件,你不是写好了吗?放哪了?」

宣怀风站在这里,早就如芒在背,现在白雪岚给他这样一句问话,就是给他一条逃出花厅的生路无疑,垂手站直了回答,「文件已经写好了,放在公文箱里。」

白雪岚说,「你赶紧去找出来,再陪我去见五叔。」

说完,和白太太打个招呼,趁机把宣怀风从白太太跟前带走了。

宣白二人既去,花厅里剩了白太太和孙副官。

孙副官不敢耽搁,到外面唤了几个听差过来,叫他们把箱子从花厅里抬出去。

白太太对孙副官说,「大司令和姑太太这三个箱子,交给我罢。我本就要过去一趟,顺便带了过去。」

孙副官笑道,「这是太太体恤,免了我多跑一轮。」

白太太淡淡道,「我体恤人有什么用,别人不体恤我呀。都勾结到一块,把我当睁眼瞎子哄。赶着说要到五叔家里去,撒谎时嘴很快,倒是忘了送给五叔的两个箱子,还搁在花厅里呢。」

孙副官苦笑着说,「这还有什么说的。总长那脾气性子,也就求太太包容点了。」

白太太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然片刻,倒是无可奈何地露出一个微笑,「罢了。你叫听差把送五叔的两个箱子抬了,送到雪岚院子里去,让他圆了这个谎也罢。儿子要骗娘,当娘的,也只好把自己做个傻子。不然,他都这么大了,我难道还拿棍子打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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