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众人上马的上马,上马车的上马车。

白雪岚想起孙副官说过的话,便叫宣怀风不要坐马车上了,骑马跟着自己。

宣怀风受了白雪岚一番安慰,心瑞安定些,再回想自己为着不必要的事犹豫,自己反而也觉得好笑。因此他暗中也对自己叮嘱,须得放开一些,有点男子汉的潇洒才好。

白雪岚叫他骑马,他什么也不说就听从了。

护兵为他牵了一匹马来,他正要上马时,戴芸却走过来了,笑道,「宣副官,刚才休息时,我找了好一会,到处找不着您。对不住,我耽搁您一下,和你道一声谢。多谢你一路上关照。还有,也对你道一声别。」

宣怀风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城吗?」

戴芸说,「你看,济南府就在跟前了,到了城里分别,和在这里分别,并无两样。趁着现在停下,我先告辞就好。不然,到了城里,你们朝着白家去,我又不好请你们队伍中途再停下,做一番告别,可是,难道我还要跟着你们到白家大门前吗?」

宣怀风想着等一下进城,白雪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许多护兵,少不了惹人注意,她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挤在白雪岚的队伍中,大概是怕沾惹到讨论。

在城外分别也是不错的。

宣怀风点了点头,又问,「这里到令姨母家,也许也要一段距离。你一个人拿着行李,怕是要劳累。不如我叫人……」

不等他说完,戴芸笑着说,「多谢多谢。可是,不必您操心了。方才我和白总长告辞时,他已经说借我一辆马车,还连同着借了我一个车夫。我可以很舒服地坐马车到目的地了。」

宣怀风这才知道,白雪岚刚才不但和蓝大胡子谈了事情,也顺便把戴校长也打发了。

这样一来,倒不知戴芸忽然提出在这里告别,究竟是自己想到的意思,还是受了白雪岚的暗示。不管如何,从戴芸笑吟吟的脸上,总是可以看出来,她对白雪岚的周到照顾很是满意的。

宣怀风道,「那我就不多说了。戴小姐,以后再见罢。」

戴芸主动伸出一只手,和宣怀风握了握,「路上多蒙照顾,我很承情。以后总要登门拜谢的。」

道别之后,便坐上白雪岚为她安排的那辆马车去了。

这一边,白雪岚也领着众人向济南府出发。

到了城门,就有许多百姓看见了这队精神奕奕的人马,几个好事的无赖,略一打听,知道领头的是白家少爷,顿时跳起来,撒开了腿往白家跑。

跑得这样急,是为了向白家报信。

通常大家宅院里的人遥远归来,报信的总能博得几个赏钱,这就和报告状元喜讯的差役,总会得到一笔赏赐,是相同的道理。

骑着马,在城外可以尽管奔驰,入了城,就必须守规矩了。白雪岚不想马踏到人,收了缰绳,让白将军缓缓地走。

他走得缓慢,后面众人自然也收了缰绳。宣怀风跟在后面,便趁着机会,打量这陌生的城市。

济南府的商业发达,两边商铺众多,就算在冬天里也人来人往,街上有汽车,但骑马的,驾马车的,又比汽车更多。

男女们的穿着,比首都的人要颜色沉着些,不如首都开放风气的那样艳丽。

但是,要说它不如首都时髦,又不能作为定论。

譬如如今很时髦的洋脚踏车,宣怀风就在街上看见了一辆。

只能说,比起首都来,这里另有一番繁华的风情,是厚重的山门开了一丝缝,吹入的先进之风,正和古旧的空气进行着混合。

白雪岚此人,假如不是刻意收敛的时候,总有一种鲜衣怒马的澎湃气势要满溢出来,如今回家,虽并没有故意张扬的意思,但他自己穿着威风凛凛的军装,骑着白将军这样的骏马,身后追随着英气勃勃的副官连同几十骑护兵,还跟着许多车辙子很深,明显装载满满的马车,入了城,一路穿街过巷,怎么可能不引来路人的视线?

不一会,全城几乎都知道白家十三少从首都当了大官回来了。

宣怀风初时,总往街上看看,后来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便不好四处张望了,正了颜色,很严肃地跟在白雪岚后面。

队伍穿过朝正南的满是商铺的大街后,转过另一条街,再往前,就见一道很高的石墙,仿佛是哪一家的大宅。

长长的墙的外面,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两个护兵。

宣怀风看那气派,猜测道,这应该就是白雪岚家的外墙了。

手里攥着马缰,心里不禁突突地狂跳起来。

白雪岚领着队伍,一路从巷里过去,那些看守的护兵,一个个都立正了给白雪岚敬礼,这更加证明了这个大宅和白雪岚的关系。

过了这个长巷,再拐过一个弯,果然就看见一个辉煌的门户。门前台阶很高,台阶上面和下面,都各站了站岗的人。

宣怀风正想着应该下马,忽地发现前面走着的白雪岚,并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仍旧往前走。宣怀风暗叫一声惭愧,原来自己完全是猜错了,这里并不是爱人的家呢。

幸亏不曾真的有什么行动,要不然,真是要丢了一个大脸。

因此他更谨慎了,静静跟在白雪岚后面,把骑的马控制到最好,一点不快,一点不慢。这样走过一条街,又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里面还和前头一样,站着守在高墙外的拿枪的护兵,而且穿着的军装也是一样的,都是白家士兵的服色。

这一路上,仅就宣怀风看见的墙的范围,已经是大得惊人了。

如果都算做白家的外墙,那这白家宅子的面积是令人咋舌的,简直完全地占去了两条街。

终于,又到了一个很大的门户,依然门口站着许多卫兵,但这一家门前更热闹些,许多穿着蓝大褂的听差和容色娇艳的丫环,挤挤攘攘地站在一处,都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向街口张望。

见白雪岚骑着高头大马在街角出现,众人仿佛炸了锅一般,叫着,「少爷回来了!」,纷纷向白雪岚行礼。

又有人向前,殷勤地给白雪岚牵缰绳。

白雪岚潇洒地下了马问,「父亲母亲呢?」

几个人抢着答道,「司令到外头视察去了,太太在里头正等着少爷呢!」

随行的护兵们也下马,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去处,犯不着白雪岚劳神。

张大胜原跟着伙伴们一起,要把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来,却被白雪岚叫住了,吩咐说,「你把冷小姐护送到她母亲那去。」

张大胜是从白家这边调派到首都的,白家的事多少了解一些,知道冷宁芳的母亲是一直跟着她大哥家里住的,点头说,「是。我这就把冷小姐送过去大司令宅子里。」

说着,便接着冷宁芳去了。

孙副官本想讨这个差事,不想白雪岚断然安排了张大胜,明白这是总长表示现在需要自己这个副官了,便暂时不去想冷宁芳,走到白雪岚身前听吩咐。

白雪岚也不必吩咐什么,见两个副官都在跟前,就转身往大门里走。两个副官自然亦步亦趋的跟随进去。

听差和丫环们引路的引路,跟随的跟随,也是一大团的围着白雪岚移动,这般前呼后拥的景象,俨然是一出贾宝玉归府的热闹戏了。

白雪岚进了两进门,见还是许多人簇拥,笑道,「都散了。这是我自己家,还怕我迷路不成?」

众人都知道他性情的,所以他虽然是露着笑容,也不敢啰嗦,赶紧地都散去了。

白雪岚这才再往里走,沿着一道回廊,进了一道月亮门,便是一个精致的小花园。花园尽头,一位服饰华美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外阶上。

白雪岚往前快走两步,在阶下笑着叫了一声,「母亲。」

走到阶上,两手把妇人搀着。

宣怀风心忖,这一位,自然就是白雪岚的母亲白太太了,在她面前,可一点差错也不能犯,免得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孙副官并不上台阶,只是往前一步,恭敬地叫了一声,「太太。」

白太太是认得孙副官的,对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宣怀风不敢怠慢,学着孙副官,也往前一步,叫了一声,「太太。」

白太太也朝他点了点头,顿一下,问道,「这一位,是姓宣吗?」

宣怀风忽然听她向自己问话,而且听这语气,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这个人了,心脏狂跳了几下,努力镇定着,作出一个最冷静恭顺的态度,正经答道,「是的,太太。我姓宣。」

白太太便嗯了一声。

宣怀风从这个单音里,听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意味,不免更添了紧张,抬头想瞅瞅爱人的母亲脸上,是一种怎样的神态,不料一抬头,却撞上了白太太打量的目光。

妇人站在台阶上,看着宣怀风的视线,自然是居高临下的。

宣怀风和她的视线乍一对上,心扑腾一下,赶紧垂下了眼睛。

白雪岚搀着他母亲,笑着问,「母亲,你盯着我的副官,瞧得眼睛都不眨,是觉得他长得实在英俊吗?」

白太太说,「副官是辅佐长官做正事的,长得英俊不英俊,有什么关系?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出去这几年,并没有多大长进,做事还是一味的糊里糊涂。」

宣怀风听了,觉得她这是责怪的意思。

再往深一点想,恐怕还有别的含义。

脸便微微一白。

白雪岚却还是笑嘻嘻的,「好罢,我糊涂。母亲,不要站在风里了,我扶你到屋里去。」

白太太见儿子棱角分明的英气脸颊上,满布着笑容,很难再说责怪的话,何况游子远归,做亲娘的总是会打心底生出欢喜,于是不觉也微笑了,说,「是该到屋里去。屋子里,我给你藏了一份大礼。」

白雪岚正要问是什么大礼。

白太太对着身后的房门说,「韩小姐,你请出来罢。」

话音一落,韩未央从里面走出来,向白雪岚打了一个招呼道,「白总长,我今天又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了。你恐怕要对我下逐客令?」

她在首都,常常爱穿洋装,显是一位摩登开放的现代女子。

今天却穿一套旗装,布料和手工自然还是上等的,但面料花色却朝素净的路子上走,特别显出东方女子的优雅含蓄来。

白雪岚骤然见了她,也有些愕然,片刻就恢复过来,笑着和她说,「为什么要下逐客令?韩小姐是我们白家的好朋友,你愿意来走一走,我是欢迎的。只是奇怪,韩小姐在首都忽然失踪,怎么在这里现了芳踪?」

白太太说,「人家到济南好几天了,每天都过来陪我说话。刚才听差来报告,说你到城门了,她马上就要告辞。我说,为什么告辞,现在的年轻男女,不都是光明正大的说话见面吗?何况我们白家和韩家……」

她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如果再向下说,小辈们大概要尴尬起来。

因此她说到这,便恰到好处地打住,望着儿子,意味深长的微笑。

白雪岚回了母亲一个微笑,然后稍转过头,也微笑地看着韩未央。他这种微笑,看起来是温柔和善的,但笑意一点也没有抵达眼底,瞧仔细了,便让人脊背里凉凉的。

韩未央明白,面前的男人是快被惹恼了,笑道,「伯母说这样的话,我以后真不敢来了。」

白太太说,「为什么不敢来?有我在这里,你别说来做客,就是在这里长住,也使得的。」

在白家长住,当然是指着韩未央做白家人的意思了。

白雪岚打个哈哈,「母亲,你真不怕冷。我们还要在风口站多久?」

白太太说,「你冷吗?我不冷。我盼着抱孙子,盼到心急如焚呢。」

白雪岚笑道,「难道我们站在这,光天化日的,就马上给您制造出一个孙子来?」

这个玩笑,他是故意开得很邪气的。

韩未央虽然是个新女性,豪爽大方惯了,但作为一个未嫁的女子,毕竟吃不消了,心想,再不离开,白雪岚真会闹出点事来,让自己当场下不了台,这又何必?于是笑道,「伯母,您刚才非要我留下,和白总长见一面。现在也算见过一面,我可要告辞了。」

白太太要留,韩未央再三不肯,说了改日再来拜访,便向白家母子告辞。

下了台阶,经过宣怀风身边,又低声说了一句,「宣副官,再会。」

宣怀风听着台阶上三人刚才一番交锋,早有些怔了,韩未央和他说话,他并没有留心,等回过神来,要回一句时,韩未央已经翩然去了。

再抬头看时,白雪岚搀扶着母亲,正走进屋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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