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顿饭吃得迟,两人又情不自禁地磋磨着,等撂下筷子,已是下午时分。白雪岚叫护兵收拾了碗碟,嘱咐宣怀风好好再睡一下,便出去了。

宣怀风早睡够了,饱腹躺在床上,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舒适。一人独睡难眠,感觉着床垫随着火车的行进而摇晃,仿佛牵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酸软微痛,他便睁着眼睛,看窗外风景。

不料,看了不多时,竟有粉般的白色随风飘到窗前。

宣怀风一怔,难道是下雪了。

凑到窗前,指头隔着玻璃触了触,那玻璃冰得吓人。

再看片刻,那漫天下来的,已不是粉末般,而是一片片打着旋,而且有越下越大的势头。

他就再也躺不住了,起床换过衣服,从小包厢走到外间来。

过了屏风,便瞧见一个熟人。

孙副官正站在窗边,拿着一杯水送到嘴边,眼睛却看着车窗外干涸灰暗的野原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思忆什么。

似乎觉察到什么动静,蓦然把视线转过来,微笑起来,「你也出来闲散闲散?」

「嗯,里头怪闷的。」

宣怀风点点头,也拿玻璃杯倒了一杯半热的水,站到孙副官身旁,随口问,「见了你,我才想起总长说你也一道来了。怎么昨晚不见你?」

孙副官说,「这火车上,拉着我们三节专用车厢呢。一节豪华蓝钢车厢,两节是寻常车厢。我昨晚在另一节。」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是总长的副官,不该离他远的。怎么你不和我们一道在蓝钢车厢?」

孙副官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微笑。

宣怀风略一思忖,心里便明白过来。

蓝钢车厢上只有两个包厢,白雪岚说若戴芸不来,则自己住一间,宣怀风住一间,这话自然不可信。

原本的打算,大约是白雪岚和宣怀风占一间,另一间预备下给孙副官。

不料宣怀风本着绅士风度,为戴芸轻轻解了旅途之困,倒把孙副官的包厢给占了。

这孙副官倒也知趣,怕宣怀风和戴芸知道了过意不去,所以昨日不声不响移到别的车厢和护兵们同住,竟是连面也不曾露。

宣怀风恍然大悟,不由满脸愧色,「哎,是我糊涂了,对不住。」

孙副官笑道,「打住,打住。别人见你这样急切,还以为我们商量翻天的大事呢。为女士挪个位置,那是男人该做的。我也是心甘情愿,你何必如何?」

宣怀风还是很难为情,摇头说,「不然。这是我擅自做主,未曾为你考虑。我做了好人,倒让你把位置让出来,我成什么人了?不行,我非要给你一个赔偿不可。你说,怎样才能赔这个罪?」

孙副官打趣地问,「我看你穿军装,腰上挂着双枪,很是威风。你帮我问总长要两支博特四型来,让我也威风威风,能不能做到?」

宣怀风说,「那多半是能做到的。」

孙副官见他当了真,反过意不去,忙道,「我又不会打枪,要那做什么?说笑尔。只是你这凡事认真的脾气,也实在有趣。怪不得那一位总爱逗你,原来是忍不住。」

宣怀风脸上微热,只说,「近墨者黑,连你也拿我取笑起来。」

孙副官知道他在总长心里的分量,如今虽已是熟人,毕竟不敢说笑得太过,便在他肩上安慰似的拍了一拍,又道,「怪闷的,不如我们去别处走走?」

宣怀风也正有此意,便和孙副官一同往蓝钢车厢的尽头走。

这车厢两端,都安排了护兵站岗。那些护兵见是孙副官领着他,一个字也不言语,将身一侧,就把路让出来了,还朝着他们笑笑。

火车厢之间的连接通道,晃动得尤其厉害,宣怀风踏在那方寸之间,觉得脚下震动不停,只拿手撑着头顶一块铁板。

很快进了另一处车厢,虽不那么晃了,但铁红色的厢壁,瞧着不怎么干净,十几个护兵抱着长枪,裹着厚棉袄,在木条钉的长凳上横七竖八地胡乱睡着。

同时又有一股寒意,似从脚底直钻上来。

孙副官见他拢衣服,知道他觉着冷,一拍脑袋道,「是我疏忽,忘了叫你多穿一件衣裳。」

宣怀风说,「我知道蓝钢车厢里,大概是有取暖的对象,只不知道这没有的地方,会这样的冷。」

孙副官说,「你是南方人,总长是百般地怕你冻坏。那蓝钢车厢里,本来就有一个对外通风的碳火炉,他唯恐不够,又花大钱向美国商行买了两个极时髦的电暖炉来。为了那电暖炉实在耗电,又弄了一台外国的小发电机来。出发前,我忙前忙后,倒有一小半是忙着要把那小发电机弄火车上……」

未曾说完,宣怀风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涨红了脸,很是不安的样子,低低地说,「我这可真是到处给人添麻烦。以后我和他说一说,叫他再不要将这小事都变做大事去办了。」

孙副官笑道,「他是一片赤诚地要为你办,你禁止住了,他岂不是抓心挠肺的难受。」

宣怀风一想,以白雪岚的脾气,倒的确如此。

想到这里,不由想起那顿午饭时彼此所说的话,相望时的眼神,胸膛里不禁暖暖的,连身上的寒意也褪去两分。

忽听一个大嗓门问,「你们两位,怎么过这边来了?」

原来两人正往这边去,宋壬却从车厢另一边过来,两处正好迎上。

宣怀风见到宋壬,才想起一件事,问宋壬,「出门前我收拾了一小箱子书,后来护兵先把行李都搬走了。我上了车,没见几个行李箱子。你知道放哪了?」

宋壬往车厢尽头一指,「都在那。我们海关三个车厢,总长和您住着那一节,我们住着这一节,剩下那就是运货的。您是现在就要找吗?」

宣怀风不先说找不找,只先把这一节车厢打量了两眼,皱眉道,「你们就睡这里?不会太冷了吗?」

宋壬哈地一笑,倒是对自己强壮的体魄很自豪似的,「总长说宣副官不受冻,果然是这样。这红铁皮里面,还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被子,能说得上一个冷字?当初我们跟着司令冬天掏窝子,躺在雪地里埋伏,渴了就抓个雪团团塞嘴里,那才带劲。不过也是,我们皮厚肉粗的,和您又哪是一样的人呢。」

宣怀风听得不大明白,转头看孙副官。

孙副官为他解释,「山东土匪多,官兵常要进山剿匪。他们打土匪的老巢,行话就叫掏窝子。」

宣怀风这才明白,朝宋壬点点头,神色间很有钦佩之意。

想着火车上这段时间的空闲,窗外雪花飘飘,窗内执书静读,倒是很不错的,便对宋壬说,「别的不必理会,只是我那些书,要麻烦你找一找。」

宋壬扯着大嗓门笑道,「什么大事,您只管说一声就得了。这样客气,倒是叫我浑身不自在。我这就去找。」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另一头去。

宣怀风左右无事,便也拉着孙副官,跟在宋壬后头走。

又再过去,果然见一个专门的装货车厢,只留着一条仅容人过身的过道,其余的地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

宣怀风惊讶地问,「这些行李,都是我们的?」

宋壬说,「那是。」

宣怀风原也料想,白雪岚这次回老家,多少是要带东西孝敬的,只不料竟是这样满满一车厢。

仔细瞧过去,一旁六七个颇眼熟的雕花木箱,大概是他们所携带的衣服用品。

又仿佛记得,白雪岚在书房里收拾了一个紫檀木箱子,里面着实放了几样价值不菲的玩物。

可统共算起来,也不至于这样多。

宋壬看他左瞧右瞧,目光落在那些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粗条木箱上,便说,「宣副官,这里头可都是好东西。我打开让你瞧瞧,保准你也欢喜。」

宣怀风正要说不必,却不及宋壬手脚快,哗啦一下,就将脚边一个大木箱的顶板给掀开了。原来那顶板只是虚掩,并不曾钉紧。

宣怀风往里一瞧,上面铺着一层干草,下面隐隐约约的灰铁之物。

宋壬伸进手去,在干草里随便一掏,便掏出一件能吓着常人的事物来,往保险栓上一拉,咔嚓一声,脆响响的。

竟是一把簇新的步枪!

宋壬是老兵油子,有好枪在手,便如小孩子得了值得吹嘘的玩具一样,熟手地把保险栓拽得格拉格拉响,边对宣怀风笑道,「您别说,洋鬼子虽然不是东西,做出来的东西真不错。这小玩意,比老汉阳造好多了,打得远。」

孙副官皱眉,「赶紧收起来。拿着这在宣副官面前乱晃,走火了不是好玩的,仔细总长知道,狠抽你一顿。」

宋壬听了,正要收起来,宣怀风不声不响伸过手来,把枪取了,也咔嚓一下拉了拉枪栓。

他将长枪架起来,单眼眯了眯准星,浅浅一笑,「美国制黎曼步枪,七点九二口径,五发固定弹匣。这枪有效射程能达到六百米,不但射程上比老汉阳造远,穿透力也比德国毛瑟步枪强,可惜射击精度上,终是欠了些。」

宋壬听得眼睛大亮,赞叹不已,「宣副官,刚才您说的这些西洋词,什么有效射程,穿透力,我也就只听我们总长说过。果然,您是个有真本事的。」

孙副官也诧然道,「原来宣副官对枪械也有研究?」

宣怀风把唇轻轻抿着,矜持一笑,「不敢称研究,最近忙着那件要紧事,我这是赶鸭子上架,学一点皮毛。」

那件要紧事,自然指的是兵工厂。

宣怀风把黎曼步枪递回给宋壬,说,「枪是好枪,但你们手里,哪弄这些花钱也买不着的美国枪火?请你说一说来路。」

宋壬大手摸着后脑勺,咧着嘴笑,只是装愣。

宣怀风冷笑说,「当日抢火车时不难为情,现在倒难为情了?你不说,我也明白,这几十个箱子,恐怕就是从我那位老同学那打劫来的。亏你们总长心大,就这样把贼赃明晃晃地放火车上,堂而皇之拉回老家去。倒也是,有你宋队长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尽管由着他胡来。」

孙副官还是第一次见宣怀风找着宋壬发落,幸而容色温和,也就是个敲打的意思,便在一旁笑道,「老宋你也该受点教训,我们总长那爱冒险的性子,你不能一听招呼就闷头闷脑地当前锋。他打劫谁,倒没什么,可宣副官不知首尾,少不了担惊受怕,唯恐总长损了一根头发……」

话未说完,宣怀风已露了尴尬,咳了一声,止住孙副官道,「这话岔了。我做什么要为他担惊受怕?」

孙副官说,「那是,事先未曾让你知道消息,既然无从知道,那就连担惊受怕的权力也被剥夺了。是以事后知道,更是要命,别人是后患无穷,对你则是后怕无穷。你这心情,我很能体会。」

这番话,倒把宣怀风说得哭笑不得。

拿手指了指孙副官,把头摇了两摇。

孙副官笑眯眯道,「要骂就骂,可千万不要把自己给气着。你有个好歹,我是担不起的。」

宣怀风还有何可说,只是叹一口气。

孙副官把手在他肩上拍拍,语气又放得更软和一些,「总长劫你老同学的火车,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何苦今天又扯起来?依我的主意,这一路上,你很该照顾一下总长,哄哄他高兴。」

宣怀风把眼睛在他身上望了望,「这里有什么缘故吗?」

孙副官微笑着说,「须知近乡情怯,乃人之常情。他若是情怯,除了你,又哪有别人可以予他慰藉?」

宣怀风听着这话,不知为何,倒是心中暗凛。

便也觉得自己是应该慰藉白雪岚一番的。

只他脸皮薄,心里越这样想,越不能在面上露出来,只淡淡道,「我们那一位,哪是常人常情可比?说他也会情怯,我可不信。」

正说着,忽有一个低沉而迷人,又仿佛充满无限精力的声音传过来问,「不信什么?」

宣怀风心脏仿佛被谁用手指头轻轻捏了一下似的,情不自禁把脸转了过去,果然看见白雪岚一脸微笑,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

孙副官和宋壬都叫了一声总长,白雪岚也没理会,只看着宣怀风问,「不信什么呢?说给我听听。」

宣怀风避而不答,上下打量白雪岚一番,反而问他,「你什么时候换了军装?这一身好精神。」

白雪岚穿着簇新的一套军服,腰间束得紧紧的武装带,左右各一把打磨得锃亮的手枪。

在他身上,连铜纽扣都烨烨生辉。

宽肩窄腰,做工精致的黑羊皮及膝长靴,紧紧裹着一双长腿。

宣怀风说他精神,那确实是极精神的。

白雪岚一被宣怀风夸奖,顿时乐了,也不管宋壬孙副官就在眼前,伸手就把宣怀风扯过来。宣怀风早就防着他胡闹,但卡在过道上,避无可避,虽然挡了一下,究竟是被扯进他怀里。

才要说话,嘴上微微一热,已被白雪岚亲了一记。

再来,鼻尖又微微一热,又被白雪岚亲了。

宣怀风叫道,「你疯了,有人。」

白雪岚搂着他,只管任性地乱亲,笑着问,「有人?在哪里呢?」

宣怀风在他臂间挣扎着看出去,宋壬和孙副官早不见了。

这两人,倒是溜得好快。

「你身上冰似的,出这边车厢,就不知道加件皮袄子?」

白雪岚两手环着,把他拢在怀里。

这人身上烧着火炉似的,宣怀风立即就暖了。

白雪岚又拿指头挠他下巴,逗猫一般,眉目间很是得趣。

宣怀风叹道,「大白天的,你这又是什么眼神?」

白雪岚说,「你是一时三刻不见我,所以来找我?」

宣怀风说,「我来找我那箱子书。」

白雪岚叹息,「这张嘴真不会说话,我教训教训它。」

说着,便低头吻下来。

宣怀风想起孙副官说他近乡情怯,自己理所当然是应该为他解愁的,因此本来要避,又不愿避了。

白雪岚的唇覆下,他便静静地迎着。

白雪岚的舌扣探着,他便静静打开唇瓣,微甜地迎接着。

火车依然摇晃,因为两人彼此搂着,根基稳当许多,也不惧摇晃,反而觉得那仿佛永恒的摇晃,像大提琴一样低沉动人。

接过一个长长的吻,白雪岚深邃的眼,像盯着宣怀风内在的魂一般,喃喃问,「你怎么这样乖?」

宣怀风一怔,心想这家伙又冒了傻气,这样的问题,叫人怎么好答?

也不如何斟酌,随口回道,「你今天也挺乖……」

话未说完,忽然惊天动地,轰隆一声巨响!

两人都不知巨响从何处来,只觉得大概是在前方。白雪岚脸色一变,正要探身去窗外看,一股巨力骤然袭来,车厢像被巨人一巴掌打翻的玩具般,猛地翻侧,钢铁车皮和轨道发出几乎刺破耳膜的尖锐擦挂声。

天旋地转,没有人能站得住脚,车厢里人和行李翻转跌落。

宣怀风身不由己,砰地撞在车厢铁皮壁上,右肩生疼。

白雪岚扑过来,狂喊道,「火车脱轨了!」

搂着他使尽腰力一闪,一个行李箱砰地一下,砸在宣怀风刚才站着的地方,车厢壁上,打出一个凹印。

两人闪避着犹如凶器般砸落的行李箱子,不知多久,又是轰地一声,整个车厢一阵剧震。

也是幸运,这剧震之后,一切都停了一下。

宣怀风和白雪岚彼此看一眼,都瞧出对方眼中惊色。白雪岚额头不知被什么砸了一下,刺目地流着血。

宣怀风忙把口袋里的白手绢掏出来,给白雪岚捂着额头伤口。

白雪岚沉声说,「出去再说。」

只这一点工夫,世界仿佛苏醒过来,哭声,尖叫声从破了的窗户直逼进来,就像这荒郊野外,尽是孤魂野鬼。

他们这三节车厢,挂在火车最后,是最不容易被祸及的位置,尚且如此。前面那些普通车厢的乘客,恐怕伤亡惨重。

白雪岚带着宣怀风,利落地从大大小小的凌乱的箱子腾挪而过,用脚把一面窗户上的碎玻璃蹬掉,正要探出头,忽然砰地一声,两人骤然一僵。

紧接着,又是砰砰砰砰一阵乱响。

这声音对两人来说,都是极熟悉的。

不是东西撞在铁皮上,也不是谁掉了东西,乃是震耳欲聋的枪声。

白雪岚神色一凛,不再往窗外去,把宣怀风一把按得紧紧贴着车厢壁,大喊一声,「宋壬!」

宋壬的声音不知从哪传过来,夹着一串愤怒的山东土话,「总长,是土匪!他娘的,想早日投胎,老爷们成全你!」

子弹横飞。

宋壬的话,十成倒有五成被淹没在连续不断的枪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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