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宣怀风这一天醒得特别早。

他睁开眼时,白雪岚还在身旁沉沉睡着。

虽然对这男人心里还有疙瘩,更不满意他借醉耍赖的手段,但宣怀风醒来后的目光,就不自觉定在那张英俊安逸的睡容上了。

大概人初醒时,精神上浑浑噩噩,心肠也比清醒时要略微柔软,不那么刚硬。

又大概一个人睡着时,尤其是白雪岚这样的男人睡着时,总能显得比醒着时乖巧安静,毫无防备,让人情不自禁地温柔。

这两个大概加起来,便让宣怀风昨晚的一肚子气消失了八九分。

房间里少了白雪岚几天,积了一屋子的不安气息,如今,看着他大模大样地躺在床上,香甜地睡着,那些不安就灰一般地被吹走了,无影无踪。

一切,就像回到了未吵架前的那一刻。

彷佛一个难过的梦,一睁眼,就看见了满窗户的大太阳,那样明亮,令人可喜。

宣怀风有着自律的性格,向来不赖床的,醒了就应该下床洗漱换衣,可他这一刻却丢了自己的习惯,想懒洋洋地在床上待一会了。

在软枕头上撑起手肘,托着头,微笑地注视着白雪岚。

清晨神秘的静谧中,这成了一种新鲜的享受。

笔直的鼻梁下方,喷出的气息悠长均匀,随着那呼吸,结实胸膛缓缓地起伏。

宣怀风在满溢的温柔满足中,忽然生出一分诗意的灵感,这些在平常理所当然的事,竟也似乎看出了奥妙。

虽只是安静的睡容,那呼吸,那胸膛起伏,如此简单,却已经给人极大安慰。

这里面,藏着澎湃的生命。

白雪岚澎湃的生命。

宣怀风在心里惬意地叹了一句,忍不住伸出手,把修长的指头在白雪岚乌黑的鬓间抚了一抚。

怕把他吵醒了,又缩回手,继续撑着头,静静享受属于自己的这一分欢乐。

孙副官说的话,真是值得深思,人生并不是数学题,算不出来一二三四。

就拿他自己来说,开始那么生气,那么委屈,狠狠地想着要和白雪岚结束合作,分道扬镳,现在又如何呢?

只是白雪岚喝了几杯,往床上一躺,连一句简单的道歉都没说,事情就似乎这么过去了。

宣怀风觉得这不公平。

可是,他已经一点也不恼了。

还觉得快乐。

白雪岚,你就是个会占便宜的恶霸。

宣怀风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食指顶在拇指上,抵在白雪岚鼻尖,想弹他一下,究竟还是忍住了。

不想白雪岚太快醒来,这人醒了,不知道会不会又要吵架。

他那阴晴不定,随时爆炸的脾气,宣怀风确实有点怕了。

夏季的清晨是这样迷人。

鸟儿在窗外叫着,掠起一道道凉风。

那风就钻进窗来,抚着人凉爽的皮肤。

白雪岚漆黑的扇子般的睫毛,被风吹得不时微微一颤,好几次让宣怀风以为他要醒了,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却又没有醒。

宣怀风就这般享受着,注视着。

最后想起和宣怀抿的约定,才念念不舍地起床,悄悄换了衣服出门了。

带着宋壬坐上车,才发现林肯车的司机换了。

宣怀风问:「小李今天休息?」

过来顶班的司机悦生从倒后镜里看了宋壬一眼,宋壬一脸平常,半眯着眼睛,两手抱着胸。

他一个开车的,哪有闲心管别人的事,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向宣怀风敷衍过去了。

悦生又问宣怀风去哪。

宣怀风想起丢了的手表,那是白雪岚送的,如果真弄不见了,实在不好交代,便问:「我本来是要到城外一趟的,不过,要是先往年宅一趟,要多少时间?」

悦生说:「这钟点,街上汽车不多。您要是赶时间,我开快一点,小半个钟头吧。」

宋壬顿时把眼睛睁开了,说:「赶时间也不能开快,总长说过,汽车一定要稳稳的开,撞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宣怀风说:「那就先去年宅,我有点事要办。」

当下把车开去年宅,宣怀风下了车,门房就已经把门开了等着他,献勤儿地小声说:「先生已经出门办公去了,太太在家,不过大概还未起来。」

宣怀风说:「我不找姊姊。只是昨天落了一件东西在这里,顺道取一下。」

说完,自行进了年宅。

路过前庭,看见年贵在台阶上叉着手吆喝年资浅的几个听差和丫头,「都搬出来,老爷昨天说屋子里的陶罐子犯潮呢。你们也太懒了,这么大太阳,不叫你们,你们就懒得晒一晒。」

众人就在前庭里忙着搬东西。

年贵一转头,看见宣怀风来了,赶紧鞠躬请安,笑着问:「您来了?太太未起来呢。您看我这里忙的。」

宣怀风还没说话,屋子那头匆匆走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年荣,也是一个在年家做了多年的听差,和年贵资历相当,走到跟前,就对年贵皱眉,说:「大清早,你声儿小点。不知道太太还在睡觉吗?吵醒了她,看你得一顿骂。」

说完,才发现了宣怀风在跟前,也是赶紧请安。

宣怀风和这些听差向来没什么话说,笑一笑就过去了。先到张妈房间里,房里却是空的,遇到一个做浆洗活的丫头,宣怀风就问了问。

那丫头说:「张妈买菜去了。」

宣怀风问:「怎么现在是张妈买菜?不是厨子做的活吗?」

丫头说:「厨子也买。不过太太口味挑,厨子伺候不好,所以凡是太太吃的,张妈买的才称心。」

宣怀风点了点头,只好自己走到昨天洗手的小厢房里。

这地方张妈是找过的,已经回报他说没见到,他也知道没什么希望,不过尽人事找一找,围着小厢房看了一圈,别说金表,就连一点带金色的玩意都不曾见着。

正叹气,年贵走了进来,很关切地问:「听门房说,您落了一样东西?很贵重的?」

宣怀风说:「是落了一件东西,倒不算顶贵重。」

年贵问:「是什么?」

宣怀风说:「是一个手表。你瞧见了吗?」

年贵说:「没有瞧见。不过,要是瞧见了,一定告诉您。」

宣怀风说:「那是我一个朋友送的礼物,丢了它,实在不好意思去见我那朋友。要是你帮我找着了,我重重答谢,也送你一只好手表,如何?」

年贵笑道:「瞧您说的。捡到了,我还能私吞不成?当然是还给您。这是分内事,也不敢贪您的赏。」

宣怀风看看时间,这样一个来回,也花了大半个钟头,和宣怀抿的约会肯定要赶不及了,叮嘱了年贵不用把这件小事告诉年太太,就匆忙走了。

在年宅大门坐上汽车,对司机说:「到枫山的雅丽番菜馆,你懂地方吗?」

悦生说:「懂的。我开去过两次。」

宋壬问:「宣副官,怎么忽然要出城?」

宣怀风说:「和人约好了,在番菜馆碰头。怎么,我身上又多了一道不准出城的禁令吗?」

宋壬被他这样反问,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笑道:「没有。总长表过态了,您是完全自由的。」

这一句倒勾起宣怀风的回忆。

很明白这些话都是白雪岚负气时所说。

但想着白雪岚此刻正躺在两人共同拥有的大床上,睡得像个孩子般的香,那些不愉快的冰雪,都被终于升起的太阳融化了。

便温和一笑,敲着玻璃车窗说:「出发吧,别迟到了。」

悦生得到命令,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漂亮昂贵的林肯轿车像黑色的鱼,轻松地滑离了年宅大门。

◇  ◆  ◇

这一日确实阳光好。

风和日丽,出城玩的富人们也就多。

因为路窄车挤,城门口一辆汽车被一驾路过的装水果的马车蹭花了汽车门,两方吵起来,占了大半条马路,通行不得,竟导致城门处排起小小的汽车龙来。

衣衫褴褛的报童很懂生意之道,抱着满怀的报纸,在汽车龙里穿梭,一边扬着手边的报纸,一边扯着嗓子叫头条,「敌机轰炸济南,平民死伤过千!一毛一份!总理决心狠打海洛因,吸食者要坐牢!一毛一份!」

宣怀风摇下车窗,叫报童过来,买了一份。

展开来看,果然有关于禁毒的新闻。

宋壬不懂字,在旁边呆呆看着,宣怀风就念了几句给他听。

宋壬兴奋地说:「那敢情好。总长和宣副官就是天上的人,能做大事,还能上报纸。」

宣怀风说:「这是总理办的事,上报纸的也是总理,和我无关。不过,现在只是给老百姓吹吹风,给点提醒,等以后新制的条例出来了,那才见真功夫。」

前面叭叭几声汽车喇叭响。

那吵架的马车和汽车总算挪开了,汽车龙慢慢地疏散开。

等林肯汽车过了城门,直开了枫山,已经和宣怀抿约定的钟点晚了二十来分钟。

宣怀风进了雅丽番菜馆,见到座位都是满的,许多时髦女郎和西装公子在座上风度翩翩地吃喝谈笑,却怎么也见不到宣怀抿。

正担心是自己迟到,宣怀抿已经走了。忽然看见前面餐厅走廊深处走出一个人来,朝着自己频频招手,正是宣怀抿。

宣怀风赶紧过去。

一到面前,宣怀抿就一脸不耐烦地问:「怎么这会子才来?我几乎就要走了。」

宣怀风说:「对不起,汽车到了城门,刚巧……」

不等他说完,宣怀抿就拦住他的话头,说:「好了,没工夫听那些。总之我倒楣,等了大半天,进去再说。」

宣怀风跟他进了包厢。

一进门,就瞧见一个打扮得很得体精致的女孩子,在座位上站起来,脸颊微红地打量着他。

宣怀抿对她说:「你傻站着干什么?不是说和他在舒燕阁见过一面吗?难道忘了他的样子?」

小飞燕这才说:「记得的,这是宣副官。」

朝着宣怀风微微一笑。

宣怀抿说:「我这位二哥,就是一位及时雨宋江之流的人物,很是怜香惜玉。唯恐展司令卖了你去见不得人的地方,愿意出钱赎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小飞燕又把眼睛往宣怀风身上一转。

宣怀风不料宣怀抿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话说得如此透彻,倒有些赧然,对着小飞燕轻轻点头,问:「你这一阵,过得还好?有人很念着你,时时问你的平安呢。」

那个「有人」,指的自然是舒燕阁那位颇有义气的梨花姑娘。

小飞燕却似乎会错了意,瞅着宣怀风的目光多了一丝羞涩,娇憨地笑了笑,说:「我过得很好,托你的福。宣副官,你是一个好人,我知道你赎了我去,会对我好的。」

宣怀风知道自己说了让人误会的话,更是大窘,也不能分辩,只好微笑。

幸亏宣怀抿拉开了话题,问宣怀风,「二哥,我答应做的,已经做了。这会儿人就在你跟前。不过,亲兄弟,明算帐。小飞燕赎身的银钱,你可不能短我的。」

宣怀风忙道:「自然,我不能叫你为了我担风险。」

宣怀抿说:「那你带了多少钱来。我为了争这个差事,是下了保证书的,总要带回至少一万块钱,才能交代。」

宣怀风顿时一怔。

宋壬原不知道宣怀风来番菜馆的目的,进了包厢,听了几句,才大概明白个意思。

他是和展露昭打过一架的,自然知道宣副官的三弟,就是展露昭的副官。见到宣怀抿,已经起了警惕,开始还想着人家兄弟说话,不宜插嘴,到现在听见宣怀抿开出一万块的天价,便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就说:「宣副官,这价钱不对头。硬是要不得!」

宣怀抿见他插话,不屑地瞅瞅他,假笑着问:「价钱怎么不对头?你们不出门,不晓得外头的事。这几个月,钱贱得都不像钱了,济南不是受到敌军空袭吗,许多物资运输跟不上,到处物价飞涨。富人们都往首都逃难来了,花钱的人多了,东西反而少了。一毛钱的白菜,现在一块钱都未必能买到。何况是买一个漂漂亮亮养出来的好姑娘?要是这个价钱要不得,也无妨,大不了我把人带回去吧。」

宋壬又要瞪眼睛。

宣怀风忙止着宋壬,说:「这里头的事你不明白,不要说了。」

小飞燕也看出这金钱上面的问题,小脸胀红了,说:「宣副官,你不要为难。我这样不懂事的笨人,你上别处去,一抓一大把。钱白花在我身上,没意思。」

宣怀风说:「不。我帮你赎身,是诚心诚意的,并没有犹豫的地方。只是数额方面,估算不足,现钞带得不够,我很惭愧。」

宋壬被宣怀风阻止,又见着小飞燕,年轻轻的姑娘家很困窘可怜,无法再说下去,只能闭了嘴。

宣怀抿问:「你带了多少?」

宣怀风在口袋里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现钞,说:「六千块。」

这次过来给小飞燕赎身,他早猜到要花钱,出门之前,已经把几个月的薪金都领空了,他没有做过给女子赎身的事,连个衡量的标准也没有,想着多带一点总是好的,还向帐房预支了两个月的薪金。

原以为有六千块,总应该够的。

谁知不然。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标上世俗的价钱呢?

这给小飞燕赎身的海口,也是自己向宣怀抿夸下的。

宣怀抿把那叠钞票放在手上,很不在乎地用拇指抿了抿,只扬起唇笑笑。

宣怀风说:「我在海关衙门里做了一阵事情,薪金都在这里了。」

宣怀抿露出惊讶的脸,问:「那位白总长,不给你钱花吗?」

宣怀风说:「怎么不给?我每个月的薪金,已经很高了。」

宣怀抿说:「薪金是薪金,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他难道就没给你支票本子?若是这样,那一位也太不重视你了。」

宣怀风脸颊微微一热。

白雪岚是提过给他在银行开个户头,弄个支票本子,可他又不是常常要花钱的人,当时就拒绝了。

只是这些两人之间的事,无须向别人去说。

宣怀风想了想,打着商量道:「不如这样,你再等我一等,我这就坐汽车回去,向帐房预支四千,拿过来给你,你看怎么样?」

小飞燕垂着手,在一旁腼腆地听着,这时候说:「宣副官,你真是好心。可是为着我,实在不值得的。」

宣怀抿呵地一笑,说:「二哥,你也把我看得太不堪了。这四千块钱,难道我还怕你亏了我?只要你写一张四千块的欠条,这事就算办成了。」

宣怀风还未说话,宋壬眉头又皱了,张口说:「宣三爷,这话不地道。一般朋友上头,还留点情面呢,何况宣副官是你哥哥。他的为人,你难道信不过?就这么几千块钱的事,逼着自己亲哥哥打欠条,说出去,你脸上也不光彩,是不是?」

他个头大,中气足,嗓门大,就算不用力吼,说出话来也是梆梆响的,很有一种让人觉得难以抵挡的魄力。

宣怀抿跟着展露昭做一本万利的生意,眼界也大了,寻常几千块钱,哪里放在眼里,说这些话,只是因为心里那份酸意,故意和宣怀风为难。

见宋壬出头,宣怀抿心里一沉,恨恨想道:这天底下的人,怎么人人都把他当凤凰蛋一样地捧着?连个粗鲁的臭护兵,也这样一心一意,恐怕他被人吃了去。

不过,自己答应得展露昭满满的,拍胸脯保证会把事情做妥,要是现在气跑了宣怀风,事情失败,回去不知道要挨展露昭多少恼火。

因此宣怀抿受了宋壬这几句话,反而转过缓和的态度来,笑嘻嘻地说:「看来我要是不做个人情,就真的不光彩了。好罢,人你们今天就领走,我先收了这六千,剩下四千,看二哥方便。我也不定期限,你手头何时宽裕了,便何时给我。大不了,我把自己薪水也贴一份到这里头,算做一件善事。你看行不行?」

宣怀风不料三弟如此好说话,心头一松,说:「行。你放心,那四千块,我一定尽快给你。」

宣怀抿又问:「怎样,小妹子,我对你不错吧。」

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对小飞燕挤了挤眼。

小飞燕羞涩一笑,低声说:「宣副官,你也是好心人。我记着你的恩。」

事情这才算谈好。

宣怀风想着白雪岚在公馆里,不知醒了没有,两人刚刚出现和好的苗头,恨不得立即回去瞧瞧他的态度,便提出要走。

宣怀抿拦着道:「二哥,刚才你那位护兵说我不地道,对不住,这话我要原封不动,转送给你了。我帮了你好大一个忙,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来,捞不到一分钱好处也就罢了,还凭空担着四千块的空头支票。你就连一顿番菜也舍不得请我吃?」

宣怀风明白过来,笑着说:「是的,确实应该我做东道。」

几人在饭桌旁坐下。

宣怀风叫了侍者把菜牌子拿过来,递给宣怀抿,说:「我很应该请你的客,你点菜吧。」

宣怀抿却没接过去,手在半空中潇洒地一摆,哂道:「番菜来去就这几样,用不着看菜牌子。」

随口说了几样大菜。

侍者一一记了,下去照做。

不一会,大菜全端上来。

因为宣怀风给小飞燕赎了身,小飞燕便很识趣,先自在宣怀风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了。番菜的主菜照例是一人一份,她见不能帮宣怀风夹菜,就常常提了桌上那很有西方美的玻璃凉开水壶,帮宣怀风杯子里频频添水。

倒弄得宣怀风不好意思,闻着身边传来的淡淡脂粉香气,浑身不自在,向小飞燕连声道谢,又问:「你怎么不吃?」

小飞燕说:「好,我吃一点。」

学着宣怀风拿刀叉的模样,自己切了一小块,放到嘴里,细细嚼了。

宋壬也被宣怀风招呼着坐下来一道吃饭的,宣家两兄弟面对面坐着,他就坐在两人之间。番菜馆里没有白酒,他又不爱外国人的红酒,于是和宣怀风一样,也喝凉开水,一口气喝空了自己那杯水,因为见小飞燕总把玻璃凉开水壶放在她手边,不由起疑,便把晶莹透彻的玻璃杯递了过去,说了一句,「劳驾。」

小飞燕帮他倒了一杯。

宋壬端起来,也不忘唇边送,先放到鼻尖嗅了嗅。

这举动引起宣怀抿的注意,有些不满地问:「怎么?你还怕我们下迷药不成?为了四千块钱,我也值得?」

宋壬说:「对不住,不是疑你们,实在是老习惯。从前在山东剿山匪,路过村子里借水喝,必定打着十二分的精神。那些地方,民匪一家,稍不留神,就会着了人家的道。现在到了太平地方,这疑神疑鬼的老习惯却改不掉。」

宣怀抿冷笑着说:「原来我身上还背着土匪的嫌疑了。」

宣怀风说:「三弟,他是个粗人,不懂说话。你何必和他计较。来,吃菜。」

他知道宋壬是粗中有细的,一边说,一边便把眼睛偷瞥宋壬,见宋壬把杯子里的水喝了,知道那水应该是没问题的,也放心喝了。

一顿饭吃得倒也不拖遝,小半个钟头就了事。

宣怀风身上大钞都给了宣怀抿,是剩下些小钞,全拿出来,刚好够结帐。

他领了小飞燕出来,一起坐上林肯汽车,和司机说:「回公馆。」

司机便把汽车朝着回城的路开。

从枫山到城里,很有一段荒僻路,两边都没有人家,只是一些野地野林,宣怀风坐在车上,看看身边垂着头不做声,把娇小身子挤在座椅里的小飞燕,心忖她大概怕生,让她一个人先静一静也好,便掉过头,看着窗外绿油油的杨树偶尔现出身影,又迅速往后飞掠。

那源源不绝出现在视野中的野地野林,模样都差不多,看得多了,很有催眠的功效。

宣怀风看着看着,渐渐生了困意,眼皮耷拉下来。

几乎就要睡去时,忽然听见同车的宋壬一声大喝,像耳边爆了一记响雷,「看路!」

接着猛地身子往前一冲,几乎撞在前座背。

宣怀风顿时醒了几分,勉力睁开眼张望。

原来汽车已经急刹车停下来了,却已经不在公路上,歪到了一边的野地上。

宋壬啪地赏了司机一个耳光,骂着问:「找死!怎么开的车?」

司机哭丧着脸说:「不知道怎么着,开着开着,忽然犯了困,眼皮子一往下,方向盘就转歪了。」

宋壬刚要再打,忽地一股倦意袭来,竟很有打哈欠的欲望,他是有经验的人,顿时吃了一惊,回头问宣怀风,「宣副官,你也困吗?」

宣怀风说:「正想睡。」

宋壬脸色一变,忙说:「快打开车门!娘的,阴沟里翻船了!」

三人赶紧打开车门。

司机和宋壬都从车里出来,看见宣怀风还半个身子探在车厢里,宋壬急着问:「您做什么呢?」

宣怀风说:「小飞燕没动静了。」

宋壬把他拉开,自己探头进后座,嗅了嗅,把身子退出来,说:「不用说了,这姑娘身上的香粉有古怪。她倒是第一个被迷倒的。此地不宜久留,幸亏总长想得周到。」

便伸长脖子往来处看。

宣怀风不解地问:「你说什么想得周到?」

宋壬说:「您出门,从不是一辆车的。总长说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肯汽车后面还有一辆跟着呢,一会儿就到。我们要赶紧坐那一辆离开。」

正说着,已经听见汽车引擎声。

果然一辆汽车远远开过来。

宋壬见了,举起双手挥舞。

那辆汽车见了,速度慢下来,朝着他们开,到了两三百米处,蓦然轰然一声巨响,黑色汽车激射出无数碎片。

宣怀风眼前一花,人已经被宋壬猛地扑倒在地上,膝盖胸膛被地上的碎石咯得生疼。

一瞬间脑子浑浑噩噩。

再抬起头来,视野都是乱晃乱摇的,耳朵里受着刚才那爆炸巨声的影响,嗡嗡回鸣,被狠拍了两下,才发现宋壬正一脸激动,对着自己嚷嚷。

他一时也听不见宋壬在说什么,正要问,猛地肩膀上被宋壬拽得生疼,脚下不由自主地随着宋壬拉扯的方向跑,跑了十来步,才赫然发现野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几个高大的男人,脸上蒙着布,手上都拿着枪,朝着他们团团逼来。

宣怀风浑身一震,顿时明白过来。

也不用宋壬拽扯了,跟着宋壬拼命地跑起来。

后面那些男人本来是慢慢逼近的,看他们要跑,大叫着说:「抓!抓!」

也开始跑着追在后头。

宋壬吼着说:「往林子里!」

宣怀风也知道在无遮掩的野地里,是必定要落入敌手的,现在只有林子里能躲上一阵,仗着涌起的一股劲,耳边风声呼啸如号,蓦然冲过一片野地,眼看就要进入坡下的林子,前面却忽然钻出两个人,挡着去路。

其中一人踏着长军靴,眉目深刻,脸上并无多少表情,眸里却激荡着猎物落入掌中的兴奋——正是曾经在白公馆捱过打的广东军军长,展露昭。

展露昭见宣怀风朝着自己跑来,心里那般畅快无法形容,扬声说:「不要跑了,你已经中了迷药,再跑下去……」

话未说完,脸色骤变,猛地往地下一扑。

头顶上砰砰两声。

一道厉风从耳边割过,火辣辣地疼。电光火石间往身旁一瞥,另一名下属已经倒在草地上,朝左边歪着的头,眉心正中露出一个血洞。

展露昭心里大骂一声娘,知道这护兵枪法厉害。

他唯恐对方又开枪,在草地上连翻了两翻,才跳起来,这一个空当,却让宣怀风和宋壬趁机突破他这个方向,冲进林子里了。

后面追上来的人见他倒下,唯恐他有个闪失,纷纷乱了追踪的方向,朝这边跑过来,大叫,「军长!」

「别乱!」展露昭发了狠,掏出手枪,往天上砰地打了一枪,喝道:「老子他妈的没死!把林子围起来搜!宣怀风留活口,其他统统打死!」

说完,第一个冲进林子里。

宣怀风和宋壬逃进林子里,只管往树木茂密的地方跑,四面都是凶狠的叫嚷声,不时有子弹砰地打在脚后,溅起尘土。

藉着林木大石阻碍视线,两人左冲右突,总算暂时摆脱追兵,躲进一块大石头后面。

这一轮逃命的急跑下来,两人都累得脚后跟抽筋,蹲在石后,还不敢大口喘气,怕引来林子里的敌人,憋得肺里烧着了似的疼。

宋壬说:「宣副官,这样不成事。我脚下越来越沉了,我们再跑下去,只怕一头栽在地上,随便人家零剐了卖。这不是一般的迷药,看来非要过水才能消解。他奶奶的,这鬼地方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水。」

宣怀风也正觉得身上力气渐渐不济,低低地喘着气,说:「我来的路上,看到这东边有一条河。」

宋壬点头说:「那好,你朝着东边跑。我留在这挡他们一阵。」

宣怀风问:「那你呢?」

宋壬听出他的意思,用铜铃大的牛眼狠瞪了他一眼,说:「护兵就是吃这一碗饭的,你做副官,还想和我抢饭吃吗?那姓展的要抓的是你,等你走远了,我再出去,他们准不追我,只追你去的东边。这样我们两个都有活路。快去!」

猛地推宣怀风一把。

宣怀风一下没留神,被推了半个身子出来,没了石头的遮掩,顿时林子那边有人叫起来,「在这里!」

四面八方都是惊心动魄的脚步声。

宣怀风再没有犹豫的余地,咬了牙往林子东边闯。

身后砰砰砰响了几声枪,接着便是几声惨叫,「他娘的有埋伏!」

宣怀风知道宋壬为自己争取的时间极为有限,更不敢迟疑,直扑目的地,但林子里追兵太多,敌我悬殊过甚,宣怀风狂奔了片刻,脚步越来越沉重,忽然听见左边有人大喊,「人往东边去了!」

三四个男人吆喝着追过来。

宣怀风心里着慌,手底下却异常沉着,掏出白雪岚送他的两把勃朗宁,双枪在手,不假思索就是砰砰两枪,霎时有两人栽倒。

竟是一声哼也没有。

两个都是眉心中枪,两眉中的血洞,彷佛尺子量过一样,毫厘不爽。

众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枪法吓得心寒,脚步顿时慢下来。

宣怀风趁着这一慢,簌忽钻进树后,在他们眼前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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