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这一夜。

自小花厅挨了那一石子儿,直是雨过天晴,而且见了彩虹。

正如白雪岚所言,得了真乐。

不但再摆上席面的菜更可口,新温的酒更醇香,连美人儿唱的小曲,也是首首中意。

白雪岚喝着美酒,听着妙曲,眼瞥着那花般绽开,妒意四射的破碎玻璃窗,手握那棱角分明,分量不轻不重的惹祸石子儿。

美滋滋。

美得不知天上人间。

席上美人环绕,奼紫嫣红,满目春色,都只是隔岸观花,临水照月。

只有那人,虽不在眼前,却如在眼前。

白雪岚一杯杯地痛饮。

论理,这第二轮的晚宴,不该开的。

论理,他应该立即赶上去,找上那位逃走的肇事者,把这场不可取的冷战结束,真来个握雨携云,倒凤颠鸾。

可白雪岚没这么做。

他几乎是刻意地忍耐着,像一朵期待万年的花终于开了,他忍着不立即下手采摘,折磨自己似的故意晾上一晾,将那欣慰的甜味,发酵得深更难忘。

他白雪岚,曾饱尝了嫉妒之苦。

如今,终于被爱人吃醋的微幽快乐,挠到了痒处。

也好。

就让那人,再多嫉妒一刻。

就让那人,再多难受一刻。

等宣怀风,把自己的名字又爱又恨,又甜又酸地深深铭刻在心上,从此须臾不忘。

白雪岚就赶过去,抱着他。

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

再不松手……

「总长,您再喝一杯。」

「喝!」

白雪岚饮得很豪爽,很痛快。

他用那扇破碎的玻璃窗户下酒,用那块不值钱,却砸得小花厅鸡飞狗跳的石块下酒。

用,那心中爱得太深的青年,飞快逃走的清秀背影下酒。

这些下酒物,实在太妙。

带醉期待的感觉,也实在太妙。

于是小花厅中,琵琶不绝,娇歌萦萦,斟酒不止。

有人唱,「秋月凉风起,天高星月明。」

白雪岚举杯,施施然,道:「龙头泻酒邀酒星。」

连饮三杯。

有人唱,「与君欢,讨得金兽香残,银烛成灰。」

白雪岚举杯,潇洒道:「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还是连饮三杯。

数不尽的三杯下肚,连白雪岚的海量,似乎也渐不够用了。

待玉芙蓉唱,「晓风清露滴银床……」

白雪岚朗声接道:「如此时光,醒也何妨,醉也何妨。」

便掷了酒杯,抚掌大笑,说:「我量已尽,不再奉陪了。」

当下站起来,出了小花厅。

大步下楼。

剩下一众女子,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位大人物英俊洒脱,才情过人,只是脾气实在有点古怪。

这时夜已极深。

宣怀风砸了窗户,逃回小院,沐浴后藏着一肚子心思上床,也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不曾入睡。

到了这月上花梢,更鼓敲残的时分,才好不容易有些困意。

正翻了个身要睡,猛地听见屋外有人,把反锁的房门拍得砰砰大响,把他惊得立即坐起上身,大声问:「谁?」

外面的人没回答,只是砰砰敲门。

其实不说也能猜到。

在戒备森严的白公馆,这个钟点,这样霸道的敲门方式,除了白雪岚那拈花惹草的流氓,还会有谁?

宣怀风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你走罢!我锁门了!」

外面恍若未闻,仍是大声敲门。

宣怀风也不理他,翻身躺下,拿枕头蒙在头上,心忖,你尽管敲到天亮,我反正不开。

只是砰砰的敲门声,仍一声声传进耳里,似乎要敲到天长地久,吵得宣怀风再也没有一丝睡意。他忍了五六分钟,终于耐不住丢了枕头,刚重新坐起来,门外那讨厌的敲门声竟然停了。

走了?

宣怀风正发愣,正对床的窗户忽有黑影一闪,碰地一下,猛地跳进一个人来。

他跳是跳得很快,却又似乎脚步不稳,落地时手掌往身边的梨花茶几上一晃,把几个小摆设小杯子全扫到地上,顿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宣怀风又惊又怒,说:「白雪岚,你干什么!」

那高大的身影已经摇摇晃晃到了床前,一屁股坐下。

一阵酒气袭来,醺得宣怀风几乎醉倒。

白雪岚伸臂来揽。

宣怀风哪里肯让他碰,一巴掌打开他的手,生气地说:「和那些女人饮酒作乐,喝醉了,你还有脸来?」

白雪岚一笑,打个酒嗝,口齿不清道:「如此时光,醒也何妨,醉也何妨。」

宣怀风说:「你真醉也好,假醒也好,都给我一边去。真当我好欺负吗?」

白雪岚又呵呵一笑,摇头晃脑,满口酒气地吟一句,「床前央及半时辰,等下观瞻越可人。我不,呃,不欺负你,呃,欺负谁?」

完全是醉态了。

宣怀风俊脸绷得紧紧,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耍酒疯了,是吗?」

白雪岚哈地一笑,忽然张开双臂,朝着宣怀风一扑。

宣怀风赶紧后退,白雪岚扑了一个空,面朝下跌在床垫上。

就这样不动了。

宣怀风只以为他在耍花招,跳下床,警惕地抱着双臂站在一旁。

等了半天,白雪岚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他渐渐放下戒心,凑过去看了看,把手拍拍白雪岚。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宣怀风叫了两声,「白雪岚?白雪岚?」

白雪岚还是趴着不动。

宣怀风把他翻过来,一看,竟然已经沉沉睡了。

这倒把宣怀风弄得一怔,气也气不起来,笑也笑不出,瞪了喝得大醉,睡得舒坦的白雪岚好一会,才挫败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这人,竟使出如此卑鄙,又如此浑然天成的一招。

一个人,就有再多的道理,再多的不满,再多的抗议,对着一只地地道道的醉猫,也只能活活憋回去。

宣怀风在心底大骂可恶。

决定丢下这男人,自己找别的空厢房睡去。

正要走,见白雪岚大半身子躺在床上,两只脚吊在半空,还穿着两只皮鞋。

宣怀风便顺手帮他脱了皮鞋,丢在地上。

正又要走,没想到临走时,再看一眼,不经意瞧见白雪岚身上的白缎长袍皱皱的,脖子上扣子还紧紧扣着。

这样睡,也不知道会不会勒到脖子,呼吸不畅?

宣怀风犹豫一下,又俯下身,轻轻帮他把脖子上的扣子解开。

手一碰到白雪岚的脖子,白雪岚便转了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满脖子湿湿的,似乎出过很大一身汗。

这样睡过去,明天岂不生病?

宣怀风怔了片刻,那股无奈之极,窝囊之极的滋味,实在非言语可形容。

再叹了一口气。

只好去浴室里接了一脸盆热水,拧了热毛巾来,给白雪岚擦脸擦身。

白雪岚穿着衣服时显得修长,其实骨架大,很有分量。醉酒的人身子最沉,要抬起他半身擦后背,费了宣怀风不少力气。

默默地,把这只横行霸道,不可理喻的醉猫给料理好,宣怀风自己也累得够呛。

这时候,哪还有出去另找空厢房的精力,毛巾往脸盆里一扔,索性倒在床的另一边,闭上眼睛就睡了。

饮酒的人都知道。

平常千杯不醉的人,一旦真醉了,那后果很是严重。

白雪岚这一醉,非同小可。

不但敲门、跳窗户、胡言乱语的事,通通忘得精光,还倒在床上,呼呼一觉,直睡到大中午。

第二天,过了十一点钟的样子,他才慢慢睁开眼,头疼欲裂地起来。

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好些天没进过的卧室里。身上衣服已经换过,皮鞋在地上,袜子也不知被谁脱了,一个装着水的脸盆放在床边,盆里浸着一条毛巾。

地上一滩碎片,像是打碎了什么小玩意。

白雪岚吃惊之余,又颇为欢喜,只是不知道宣怀风到哪里去了,赶紧忍着头疼起来,摇铃找人来问。

听差说:「宣副官一早就出门了。」

白雪岚问:「去哪?」

听差摇头,「不知道,宣副官没说。不过宋队长是跟着一道去的。他们坐的还是那辆林肯轿车。」

再问别的,听差更是不知道了。

白雪岚猜想宣怀风不知道是不是去了工作,打了一通电话到海关总署,接电话的人到处找了一圈,回来报告说:「没见到宣副官。也没同僚说今天见到他。」

白雪岚忽然感到不安。

他昨天实在饮多了,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更不记得宣怀风对自己那千年难得一遇的伺候。

便很担心。

是不是那人气极了,竟至于离家出走了?

不过,宣怀风是带着宋壬的,宋壬总不会任他作傻事。

白雪岚一时找不到宣怀风,也无计可施,心不在焉地叫人摆午饭,恰好管家过来,给白雪岚报告了几件公馆的事。

等白雪岚给了指示,管家随口又提起另一件琐事来,说:「昨天宋壬,跑后面把小李给打了。」

白雪岚一听,自然明白缘由,笑道:「打都打了,还能怎么样?宋壬就是这样一个炮仗脾气,我看小李也不敢找宋壬要这个公道。」

管家说:「可是,小李似乎有点委屈。他向总长报告,也是他的分内事,怎知道会因为这个挨打呢?」

白雪岚说:「好罢。你叫他过来,我和他说两句。」

管家就去把小李叫了过来。

白雪岚看了一眼,果然是鼻青脸肿的,想着他也是对自己诚实,着实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又叫管家去帐房取五十块钱,当是医药费。

小李本来很怨自己倒霉,现在得了总长亲口夸奖,又有钱拿,肿着的脸顿时也有了几分笑意,连连向白雪岚鞠躬,说:「谢谢总长。」

白雪岚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你不是开林肯汽车的吗?怎么今天没跟着出去?」

小李说:「我挨那几拳头,到现在瞧东西还模糊的,就不敢轻易开车。要把汽车撞坏了,或撞到人,我承担不起那个责任。所以和悦生打个商量,换了他今天开那辆林肯汽车。」

白公馆里有几辆汽车,当然不止小李一个司机。

悦生也是一个开车很稳妥的。

白雪岚又问:「宣副官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李摇头,说:「今天我并没有见过宣副官的面,要说确实的消息,我并没有。只是,昨天从年宅回来时,宣副官有问我一句,识不识雅丽番菜馆的路。」

白雪岚略略一沉,问:「是枫山那头的那一家?」

小李见他注意起来,很觉得受了几分重视,高兴地说:「当然是,雅丽番菜馆只有那一家。总长,您知道,这城里城外的上等菜馆子,我都熟路,没一家不会去的……」

白雪岚却没心思听他吹嘘,截着他的话问:「城里这么多饭店,他都不去,偏到城外干什么?」

小李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约了什么人做东道吧。」

白雪岚问:「约了谁?」

他说话的语气和平常无异,但小李被他眼光一扫,心头却陡然有些颤颤,彷佛回答不出一个像样的答案来,就犯了什么罪过似的,刚才的一分得意都吓飞了,老实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白雪岚又问:「他昨天在年家,有遇到什么人吗?你仔细想想。」

总长说明了要「仔细」,小李自然不敢不仔细,低了一回头,绞尽脑汁地想了,掰着手指说:「真的,没有什么人。宣副官进门,我就一直坐在车上,那车就停在年家大门口,要有外人进来,我准能看见。后来宣副官扶着年太太出来,还说我把门口占住了,年家的汽车开不过来,要我把车倒退一点。年太太坐上车走了,宣副官才又进去了。」

白雪岚却听出问题来了,问:「年太太都出门去了,他还进去干什么?怎么不立即坐车回来?」

小李说:「像是他姊夫年处长在家里吧。」

白雪岚目光一凛,猛地站起来,吓得小李蹭地后退了一步。

「备车,把护兵们都叫上。」白雪岚沉声说:「我要去一趟雅丽番菜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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