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年亮富其实也并非全无心肝之辈。

他对绿芙蓉,倒真有几分感情。

人家十八岁的黄花闺女,鲜鲜嫩嫩如刚抽芽的兰花,清白身子一夜给了他,年亮富只要想起那头一晚的啼哭婉转,后几夜的温柔害羞,任是万千花丛过的老手,也存了美人恩重,投桃报李的想头。

故此每日每夜,只把时光耽搁在她身上。

前几日绿芙蓉说自己的凤冠上珠子不够大,怕上台的时候被人笑话,年亮富赶紧和她一道坐汽车出门,逛了三四家大洋行,才挑了一盒中意的南洋珠子,又另买了两匹锦缎,几卷外国花边,哄得绿芙蓉欢欢喜喜。

因绿芙蓉说想逛公园,今日就带了她去公园吃大餐。

没想到,居然撞上了小舅子宣怀风。

自己这个处长的位置是怎么来的,年亮富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所以小舅子教训完毕,他还真的花心思照顾太太去了。

既然是哄老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年亮富下了班,先坐车去福云斋买几盒上好的点心,再去小摊上要了几包酸果。

他最近常常不见人影,今日却按时回家,还带了不少宣代云爱吃的零嘴,这一手惊喜得很。

宣代云见了,拿手帕掩着嘴笑,问:「在外头做了什么坏事,忽然献起这么大的殷勤来?」

年亮富说:「瞧你说的话,当丈夫的买东西给妻子吃,那就必定是做坏事了?你这样的想法,冤死多少古往今来的丈夫。我这些天都在办公务,忙得没工夫沾家,知道委屈太太了,你说我这是赔罪,我倒真心承认的。」

宣代云捏了一颗酸枣子,放在嘴里,笑道:「你要真为了公务,那是好事,赔的哪门子罪?我就怕你忙来忙去,忙出个大肚子的美人儿来。」

年亮富说:「胡说什么,怀着孩子的人,果然爱瞎猜。」

挑了一颗大蜜饯,嬉笑着送到宣代云嘴边。

宣代云嗔他一眼,道:「要堵着我的嘴吗?你别小看人,在外面干的好勾当,什么小凤喜,什么十里香,当家里头的妇人不知道呢?如今新时代了,女人闹离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你只管看报纸新闻。」

年亮富摊开手,无奈地说:「我不回来,你要闹。我回来了,你也闹。这要我怎么办才好?难道真要我给你跪下,向你磕响头不成?你做母亲的,只当为了孩子,总该放过孩子的父亲才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他今日回来,宣代云心里是很喜欢的。

只是一向嘴上不容人,才说两句,就挑了对方的刺,她看年亮富这模样,既感心软,又有小小的不服,嘴硬道:「我什么时候不和气了?我可没有在外头陪着外人逛公园看电影。」

把手里果子往碟子一扔,站起来,腆着肚子走到里间去了。

她这话说得无心,却正好打中年亮富心虚之处,顿时以为今日公园里的事,宣怀风打了小报告,太太都知道了。

他兴兴头头地来,被人当头淋了一桶冷水,心陡然一虚,下一刻却脸红过耳,恼羞起来。

心下狠狠地想,好哇,这姊弟俩是存心合着伙把我脸面往地上踩了。

外头让我下不了台,家里让我站不住脚。

这什么意思?

张妈今天瞧见姑爷提着礼物回来,料定小姐会高兴,忙忙亲自下厨调制了两道好菜,这会一边把手擦着围裙一边走过来问:「饭厅里菜都摆好了,姑爷小姐请过去用吧。」

年亮富脸色铁青,语气很不好,说:「我不饿,你叫你小姐去吃吧。」

宣代云正在屋里头等这年亮富进来,按她的想法,年亮富做事不对在先,她又怀着孩子,夫妻吵嘴,总该是丈夫先给妻子说几句软话。软话一出口,感情自然就恢复了。

不料年亮富今天却硬气起来,听见他对张妈说他不吃饭,更生了气,扬着声对外面说:「小姑娘的好汤好水伺候惯了,这些粗茶淡饭,年处长哪里看得上眼。我们做的菜再好,也比不上人家唱的小曲下饭。」

张妈知道他们夫妻拌嘴,不敢夹在里面,悄悄下去了。

剩着年亮富在外房,窝着一肚子气,又不敢和宣代云隔着门吵嚷,闷闷站了一会,跺了跺脚,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宣代云探出头,叫道:「你只管走,有本事,你别要这个家,也别要你的处长位置!」

说完这句,喉咙竟有些哽咽。

愣愣坐了半晌。

张妈走进来叹气,劝她说:「好好的姑爷回来,何必和他拌嘴呢?对孩子也不好。」

宣代云委屈道:「是他做的事让人伤心。难道他就没错,不过说他一句,倒像我欠了他十万块钱似的。」

张妈问:「猫见了鱼,能不馋?都是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不好。做太太的,最要紧的是生孩子。你给他生个儿子,姑爷一定感激。况且他这处长的官儿,还是小少爷给他弄的。再如何,姑爷也不敢待小姐不好。男人,最看重这点面子,小姐给他留一点,他就知足了。和和美美,才是过日子。」

宣代云笑道:「你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妈子,哪里翻出这一大章教训人的话?我昨天看的新民晚报上一篇文章,正批判你这种古老思想,谁说男人一定偷腥,古往今来,多少情真意切的男女。你看唐明皇和杨贵妃,还有,西施和范蠡,那范蠡为了西施,连宰相都不当了……」

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来。

宣代云转了话头,问:「今天我说的那些东西,你收拾出来送过去没有?」

张妈说:「早收拾好了,我亲自叫了一趟黄包车送过去的。」

宣代云问:「他怎么说?」

张妈说:「白老板人不在呢,是一个女人接的,说是白老板的舅妈。那女人脸上黑青黑青的,我瞧着,像是个常吃鸦片烟的。」

宣代云蹙眉道:「这是人家的长辈,怎么轮到你评头论足。我让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转告了吗?」

张妈点点头,很谨慎地说:「你都叮嘱十来遍了,我敢忘吗?药的剂量,用法,我都说得清清楚楚,还把你那封信交了给她,要她一定给白老板亲自打开。小姐,你别怪我多嘴,你是有身分的人,白老板是一个戏子,要是姑爷知道了……」

「你闭嘴!」宣代云彷佛被针刺了一下,怒瞪张妈一眼,凛然道:「我们来往,是朋友之交,光明正大得很。年亮富知道又如何?难道知道朋友生病了,就不能送点药吗?他在外头鬼鬼祟祟,我这里,是问心无愧。」

张妈见她气起来,两个腮帮子都染了胭脂似的,忙说:「好好好,我不多嘴。姑奶奶,你肚子里有孩子呢,为了一句话,哪里值得气成这样?多少保重着身子要紧。吃晚饭去吧。」

宣代云说:「说了不吃。」

张妈笑道:「这是气话,你不吃,肚子里那个也要吃。我做了小姐爱喝的骨头莲藕汤,把饭菜摆到房里来吃,好不好?」

宣代云沉默一会,低声问:「他呢?又走了?」

张妈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说:「没走,在书房里开了留声机,听那些外国歌儿解闷呢。」

宣代云正担心年亮富又出去鬼混,知道他在书房,心里便有几分高兴起来,微笑道:「又没读过洋书,知道什么外国歌儿,附庸风雅。你把他请过去饭厅,叫这位大老爷吃晚饭吧。别让他回家还要挨饿,外头那些女人就知道要钱要首饰,哪个是真懂得心疼男人的?」

张妈别别扭扭道:「姑爷今天很凶呢,我去请,怕请不动。」

宣代云说:「去吧。和他说,你请不动,那我就亲自去请啦。」

推了张妈一把。

张妈笑着去了。

年亮富在书房里听了一会完全听不明白的梵婀铃,翻了一会报纸,心头的恼火下去了一半。

见张妈来请吃饭,明白是宣代云指使的,便把这当做太太的一次示弱。

虽然还是有些恼,但想起小舅子的身分,这时候不趁机下台,伤害到自己的官位就太愚蠢了,于是顺势而为,跟着张妈到饭厅。

一进饭厅,宣代云已经坐在桌旁了。

年亮富在太太身边坐下,主动说了两句闲话,夫妻安生吃了一顿饭。

因为太太有孕,这段日子都是分房睡。

年亮富吃饱后洗个澡,在大铜床躺下,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小时也睡不着。

他本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这一刻,却有一种哀伤无奈,藤蔓似的从深处缠绕着爬上来,想到自己堂堂大男人,原本当个科长,喝喝花酒,听听戏,小日子也过得不错。

现在,虽说当了处长,却比从前更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

在外被小舅子扫脸,在内受太太的气,时时刻刻矮着一头,真是人生的悲哀。

就算那些平日奉承他的同僚们,当面说他能干,背地里说他靠裙带关系,畏妻如虎,笑话他的,也不在少数。

当丈夫的,当到这般田地,真真窝囊。

这些天晚上抱着绿芙蓉年轻娇嫩的身体睡觉,忽然间独守空床,年亮富觉得格外孤单冷清,想起那漂亮年轻的女子来,便觉得比自己太太多了数不完的好处。

越是想,越是心痒难熬。

到了半夜,忍不住坐了起来,在漆黑中犹豫了半日,猛地一咬牙,下床换了衣服,竟连汽车也没耐心备了,悄悄叫听差年贵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来,给双倍的价钱,拉到落花胡同里绿芙蓉的宅子门口。

年亮富下了黄包车,上阶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门就开了,探出一张惨白瘦削的女人的脸来,原来是绿芙蓉的妈。

绿芙蓉是艺名,本姓莫,别人就都把她妈称作莫大娘。

莫大娘看清楚是年亮富,顿时抽了一口气,说:「大老爷,你可来了,我这里正急得不行。」一边开门让年亮富进来。

年亮富边侧着身子进门边问:「怎么了?」

莫大娘搓着两手,哭丧着脸,「你问我怎么了,我也正想问你呢。我家姑娘今天跟着你出门,怎么后来一个人回来了?晚饭也不吃,在房里哭了一个晚上,嗓子都哭哑了。你说这可怎么上台?」

年亮富一听,也急了,顾不上和她再说,匆匆往里头走。

到里屋掀了帘子,只见绿芙蓉半夜三更,没穿睡衣,倒穿着一套紧身白旗袍,似乎要出门的模样。

看见年亮富在门口,嗔他一眼,把身子一扭,坐在床边,半边曲线玲珑的背对着年亮富。

这一嗔,一扭,一坐,如戏台上轻盈流转,风姿卓越,美艳不可方物,直看得年亮富眼睛发直,心头发软。

年亮富走到床边,呵呵笑道:「又在发谁的脾气?都两点多钟了,我还特意来看你,你倒好意思把后脑勺给我瞧。」

挨着绿芙蓉坐了,去摸绿芙蓉的腰。

绿芙蓉啪地打开他的手,猛然回过头,咬着细白小牙说:「这不是年处长吗?您贵人事忙,家里有当司令千金的太太,又有当总长副官的小舅子,一屋子的贵人啊。三更半夜,您不陪着您家里的贵人,到我这戏子的地方来做什么?仔细脏了你的鞋。」

年亮富苦笑道:「好端端的,谁招惹你了?」

绿芙蓉横着脖子,提着尖嗓子大喊一句,「你招惹我了!」

忽然气得厉害,一下子没了声儿,胸膛上上下下地喘气。

年亮富对女人生气,一向是很在行的,这种时候不能顶风回嘴,越斗越僵,便只扬着嘴角,做宽宏大量的不在意模样,踱到一边,拿了一份报纸在手上,慢慢翻着看。

绿芙蓉瞧见他这从容姿态,吊着嘴角,冷冷一笑,也不做声,走过去把衣柜两扇门拉开,将里面挂着的衣服直往床上丢。

年亮富开始还不在意,后来看她拖了一个大竹箱子打开,乱七八糟地塞衣服进去,才吃了一惊,走过来问:「你这是干什么?」

「收拾东西,我回天津去。」

年亮富忙笑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你刚刚和天音园定了合同,回天津去干什么?」手忙脚乱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绿芙蓉在他手上一抢,抢了一件墨绿色绣珠旗袍出来,狠狠丢进箱子里,昂着头说:「我爱去哪,就去哪,你算我什么人?你管不着!」

年亮富说:「你我的关系,还要闹这种生分吗?」

他这样一说,绿芙蓉更激动了,哭着嚷道:「亏你有脸说,我都要羞愧死了,大太阳底下见不得光,被你小舅子撞见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丢下我在公园,自己夹着尾巴回来哄老婆。早知道这样,我何必清白身子给你?随便找个拉黄包车的,也比你强!」

年亮富被戳到痛处,脸色一变,低吼道:「你闭嘴!再胡说看我……」手猛然起来。

绿芙蓉仰起精致脸蛋,凑到他跟前,「你打,你打啊!反正我身子也不干净了,你也玩腻了,打死我,你再找新鲜人去!」

趁着年亮富下不了手,便哇一声大哭出来,撞到年亮富怀里,用额头顶着他胸膛揉搓,把眼泪都抹在年亮富衣襟上,嘴里委委屈屈道,「我身子也给你,命也给你,你这狼心狗肺,杀千刀的前世冤家。我不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会纠缠你。你既然不要我,我自己走,省得被你赶……」

不多时,大哭便转了嘤嘤泣泣,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美意。

如此一闹一哭,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年亮富见了这等小女儿娇态,心肠比往日更十倍的软起来,又劝又哄,好不容易让绿芙蓉止了哭,指天画地赌誓说:「我年亮富心里一辈子只装着你,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绿芙蓉在他怀里抬起头,两只眼睛宛如刚被雨洗过的黑宝石,幽幽看了他半晌,叹了一口气。

年亮富问:「又叹什么气?」

绿芙蓉慢慢坐直了身子,沉默多时,低声说:「你心里,真的只装着我吗?」

年亮富说:「当然。」

绿芙蓉说:「那我更要回天津去了。」

年亮富又惊又急,问:「这是为什么?」

绿芙蓉欲言又止,睫毛沾着泪光,轻轻扇了几下,又幽幽叹了一声。

年亮富说:「姑奶奶,你别这样折腾我,有什么不如意的,你只管说出来。」

绿芙蓉这才慢慢缓缓地低声说:「你别当我年轻不晓事,其实我心里有计较。人家说戏子无情,焉知戏子也是人,自然也有情,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我清白身子给了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认你这个男人。如今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

年亮富说:「那很好,两情相悦,最是难得。为什么又骗我说要走呢?」

绿芙蓉瞅他一眼,温柔似水,说:「人家说到一半呢,你别截人家的话。」

这般娇柔动人,含笑带嗔,纵是宣代云最年轻漂亮,和年亮富最为甜蜜那年头,也是未曾得见的。

年亮富笑道:「好,你说,我只管闭紧嘴巴听着。」

两唇故意用力合上,微嘟着嘴。

惹得绿芙蓉唇角一翘,笑靥犹带泪痕,动人心弦。

绿芙蓉说:「我去天津,是为了你好。」

年亮富忍不住问:「怎么是为了我好?」

绿芙蓉提起粉拳,在他肩上擂了两下,扭身不依说:「说了闭紧嘴巴,又骗人。」

年亮富举手投降道:「好好,这次我真不插嘴了。」

这时,绿芙蓉才认认真真道:「我说几句真心话,你可不要恼。我知道,你这个处长,是靠那个当海关总长副官的小舅子才得的……你看,你看,我说了你不要恼,果然就恼了。」

用白玉般的指尖轻轻揉着年亮富皱起来的眉心,低眉婉转地说:「我们是真心相爱,我自然也愿意长长久久地跟着你。可我们在一起,你家里太太容得下吗?要是为了我,惹得你太太不高兴了,你那位小舅子恐怕要为难你。想到你受他们的气,我心里就刀割似的。现在,倒宁可我回天津去,孤苦伶仃地受思念你的苦楚,也不要你为了我,和太太小舅子生分了,误了你的前程。」

年亮富这几年养了不少美丽戏子,也算欢场中的老手,如今听了绿芙蓉一番话,想不到她竟这般为自己委屈,这般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时心怀激荡,胸肺瞬间滚烫起来,激起十七八岁少年般的热血来。

他一把握了绿芙蓉的手,动情道:「天底下,原来你才是最明白我的人,可惜没早几年遇上,不然,我也到不了这窝囊的地步。我家里那母老虎,一言一行,每每要把我挤兑到无地自容才甘心,她自己却养着一个戏子取乐,我还要装作不知道,挤笑脸。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糟心滋味。你不要回天津,要是连你也离了我,我的心,也就碎了。」

绿芙蓉和他双手紧紧握着,两人相视,眼睛又不禁有些湿润。

半晌,绿芙蓉说:「我自然是舍不得你的。只是……我留在这里,你不是难做人吗?」

年亮富说:「再难做人,我也不放你走的。他们让我受这么些气,还不足吗?难道非要剐了我的心去?兔子急了也咬人。他们那边,走一步,算一步吧。」

绿芙蓉说:「前面听着还像话,最后这一句,真没志气。你就打算一辈子受他们箝制?」

年亮富说:「总不能把处长的职位辞了吧。」

绿芙蓉冷笑道:「你自己说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你一个大男人,被老婆小舅子搓圆按扁,揉面团似的作践,你就不知道反抗。」

年亮富问:「你倒说说,要怎么反抗?」

绿芙蓉说:「戏文上也有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小舅子凭什么压你一头,不就是他有个好上司吗?听说海关总长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外面报纸常常骂他呢。他要是下了台,你小舅子自然也就不能跋扈了。」

年亮富有些吃惊,摇头道:「千万别打这种主意。宣怀风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这处长的位置,还真是他帮我谋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白总长要是倒台,我还能留在位置上?」

绿芙蓉一指点在他脑门上,说:「妄自菲薄,尽说丧气话。你好歹做了这些年公务,能力有目共睹,谁说没有那个白总长,你就当不成处长。要是新总长更看重你呢?」

年亮富哂道:「妇人之见,你不懂官场里的事。什么新总长旧总长,这些没王法的话,谁和你说的?」

绿芙蓉说:「我听你另一个小舅子和姓林的嘀咕这些呢。」

说着,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睐着眼睛四处看。

年亮富说:「又犯瘾了?你才多大一点,瘾头比四五十岁的人还厉害。你别动,让我伺候你吧。」

经了今天一番交心,他对绿芙蓉,比往日更尽心十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到梳妆台打开抽屉,取了丝绸手帕包着的小孩拳头大的东西来。

平日见绿芙蓉拿,他也认得地方了。

解开手帕,露出里面用喷香的外国花纸,把外国花纸打开,里面又是一层雪白雪白的精纸,打开精纸,才看见里头包着的一些白色粉末,这就是俗称的白面,白雪岚宣怀风口里的海洛因了。

年亮富摇头,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层四层,包得像传家宝似的。」

把纸包递到绿芙蓉面前,绿芙蓉赶紧用白玉似的指尖捏了一点,往鼻子里揉。

年亮富说:「换了别个,我是不劝的,反正和我无干。倒是你,年轻漂亮,多少新鲜玩意随你痛快玩,何苦沾这个?一定要抽,倒不如抽大烟。」

绿芙蓉说:「抽大烟多麻烦,又要烧,又要大烟枪。这个方便多了,听说有的人用针打到胳膊上呢,更过瘾头。」

绿芙蓉吸了半晌,很是痛快,招了招手,要年亮富和衣躺床上,自己歪在他怀里,只享受那云端里的舒服,把两片红唇抵在年亮富脖子上,撒娇似的亲吻。

年亮富最爱这调调,知道她过瘾时格外热情,当下也不客气,褪了两人衣裳,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起来。

弄了几回,两人都尽了兴,气喘喘汗津津抱做一团,抚摸着怀里暖玉温香,竟比平日多了几分肉欲之外的感情来。

绿芙蓉把头在他胸前挨着,抬起眼时,双眸雾蒙蒙的,一个指头在他肩上画着圈,低声问:「这滋味真是神仙都比不过,你要不要试试。」

年亮富说:「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能吸这个吗?」

绿芙蓉一下子变了脸,陡然坐起来,说:「我就知道你瞧我不起!」

下了床,就去拖地上的竹箱子。

年亮富不料忽然出这样的意外,连衣服也来不及穿,赤条条过去,拉着她的手说:「这是哪里冒出的事?我不抽,又没有不准你抽。」

绿芙蓉说:「我知道。我是个戏子,又是个抽白面的,你心里能真的喜欢我吗?妈说得对,男人,没一个信得过,我死心塌地也是白搭。」

转身去扫梳妆台上,把花露水、雪花膏一股脑丢箱子里。

年亮富又好气又好笑,怕她脾气拧,真的收拾东西闹着走,倒不好处置,一边和她扯箱子,一边软着声说:「要我发多少个誓呢?我还有不顺着你的地方?你要钱呢,尽着你花,你若要玩呢,我就上海天津地陪你去。难道非要我抽白面,沾了毒瘾,那才是真心喜欢你?这又是哪来的糊涂道理?」

绿芙蓉脸沉下来道:「姓年的,你别把人家想得太坏了。我难道盼着你沾上毒瘾吗?我只想知道你的心。你避这些东西,避得如蛇蝎一般,当我不知道你嫌弃我沾了它吗?你嫌弃我,就直说。」

年亮富叹道:「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

绿芙蓉说:「好啊,刚刚睡了一轮,衣服还没穿上呢,就翻脸了。我无理取闹,你让我去死好了。」

说着低下头,就要朝梳妆台上撞。

年亮富赶紧拦了她,跺脚说:「姑奶奶,好祖宗,你要磨死我吗?这唱哪一出啊?」

绿芙蓉说:「我卷一枝烟,你抽了,我就算数。不然,我要不回天津去,要不就撞死在这里。」

年亮富很是为难,说:「你这是逼着我抽白面吗?」

绿芙蓉说:「我又不是傻子,这白面多少钱才买一点,为什么逼着你抽。可我偏偏要看看,你为着我,肯不肯冒这一点险。你要是不肯,我也就明白了。」

年亮富还在犹豫。

绿芙蓉又说:「说白了,鸦片也好,白面也好,本来就是医生用的药,对人没大坏处,只是不要抽多。你是海关的人,总知道这些不是一次两次就能上瘾的。这次抽了,以后不碰,有什么打紧。原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你这样防着我,怀疑我,就真让人受不了。我本来还想为着你,把这不好的毛病戒了,不料你和我不是一条心。就算我戒了,毕竟是曾经抽过的,你是从来没沾过的,这一辈子,我们也成不了平等的情侣。」

一屁股坐在椅上,伏在梳妆台上,失声痛哭起来。

年亮富刚刚享了鱼水之欢,正是情浓之时,见绿芙蓉伤心哭泣,娇肩颤如弱莲,脊背如青山起伏,无一丝瑕疵,哪里硬得起来。

想着绿芙蓉也说得在理,这些毒品,从来没有抽一次就上瘾的,他当然晓得这些的害处,只要心志坚定,以后不碰,倒没有什么大不了。

想定了主意,年亮富微笑一下,走过去,抚着绿芙蓉的肩,柔声哄道:「不要哭了,是不是我抽一次,你就从此不再为这个和我闹。唉,其实我心里,从来没有瞧不起吸白面的人的意思,只是怕你吸太多,身体不好。看,你这几天,好像又瘦了些。」

绿芙蓉是一心一意诱他进这万丈深渊的,如今听他这样温柔,倒心里一阵难受,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他两眼,态度软了下来,说:「我心里难过,那是我的事。你要真的不愿意,就不要勉强。反正,我们的事,只能看老天给的缘分。」

说来也奇怪。

她这样一退,年亮富反而坚定了,说:「这可不行,我打定主意和你祸福与共的。你既然说要戒毒,那是一件好事。只为着你,我也要尝一尝,看这白面到底如何缠人。日后你戒的时候,我也能有些体会。」

绿芙蓉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半晌,犹豫地摇了摇头。

年亮富说:「怎么?你觉得我是那种心志不坚,沉沦毒物的人吗?你太小看人了。我只抽这一次,偏要看看究竟。你把东西拿来吧。」

推推绿芙蓉的肩。

绿芙蓉讪讪过去,取了那个小包,转头问他,「你真要尝吗?」

年亮富说:「别废话了。」

绿芙蓉在肩上披了一件小褂,从抽屉翻了两张烟纸,一包烟丝出来。

先在烟纸上抖了一些白色粉末,把烟丝一混,慢慢卷起来。

不一会,便成了两枝烟卷。

取了一枝,放在年亮富嘴边,亲自拿了火柴,点火燃烟时,手微微发抖,好一会没把烟点着。

年亮富不禁笑道:「刚才要死要活地逼着我抽,现在我要抽了,你倒发抖了。」

绿芙蓉幽怨地瞅他一眼,说:「你不知道我吗?常常闹脾气的。平时你都不肯,怎么今天就肯了?还是不要抽了罢。」

伸手要把他嘴边的香烟抽回来。

年亮富转头避过了,笑道:「幸亏我肯了,不然还真瞧不出你这分情意。如今你这样,我更知道你对我是真心实意的。这根烟是我们爱情的新生,我定要尝一下。」

说完,自己取了火柴擦着,燃了烟,挨在床头吞云吐雾。

绿芙蓉小猫似的伏在他手边,悄声问:「怎么样?」

年亮富哼道:「除了呛点,和寻常香烟一个样。你们没了它,像丢了魂似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慢慢的再说几句,声音却雾一样飘渺起来,眼神也不同了,把小腿使劲在绿芙蓉光滑的手臂上来来回回地蹭。

绿芙蓉不言声,软绵绵地身子挨了过去,两人便在床上滚成一团。

年亮富刚刚才泄过几回,此刻却龙马精神,狂态毕现,庞大的身躯压着绿芙蓉一下下重鞭,脑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

浑身毛孔都似敞开了来喘气。

此生此世,实在没有这样快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