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晚霞散得飞快,如妙龄少女的心儿小鹿一跳,漫天红晕褪为淡红,暮霭轻轻浮上,给天地万物抛下一层淡淡面纱。

月升起来。

荷花池承着月光,一阵夏日的夜风掠过,水面似黑到极点的绸缎般,微微颤抖。

宣怀风,也在颤抖。

鼻息有点重,半闷半喘,脚尖紧紧绷直,曲线优美的光裸脊背微微反弓着,怎么也落不到离他只有几寸的软床垫上。

「怎么样?」

「……」

「疼不疼?」该是体贴心疼地在问,可很奇怪,听在紧紧闭着眼睛忍受体内扩张感的宣怀风耳里,脑海中却浮起一张吊着嘴角邪笑的俊脸。

男人舔着耳垂发问,灼热气息涌进耳道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如白絮漂浮绝美,随意流荡。

与之对比强烈的,是楔入深处,实实在在的炽热昂挺。

今晚,白雪岚的劲特别大。

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忍不住放肆,还是……仍在为了和欧阳小姐一同去西城门的事故意报复……

「疼不疼?」白雪岚钻心磨刀似的往里弄,又把刚才的话问一遍。

被白雪岚抓着脚踝,膝盖曲着,腰半悬着,极不舒服,宣怀风下意识地转脖子,猛地想到这会让抱着他的男人闹个大误会,赶紧梗着脖子似的连点了几下头。

「嗯?」白雪岚半眯着眼睛。

「疼……」宣怀风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只好闷闷地吐出一个字。

「疼?」白雪岚眼睛眯得更细了,猛地一睁,眸中闪过光芒,舔着嘴角道:「让你疼,我就让你疼。」抓着雪白的脚踝,放在嘴边就用整齐的牙齿一阵乱磨。

「让你去和女人看风景,让你去和女人肩并肩。」

脚踝本不是什么敏感地方,可被白雪岚这么一弄,彷佛一道电流从窜上小腿、闪过大腿,直打在大腿根上。

宣怀风抵不过那要命的激流,陡然后仰脖子,全身倏地一紧,翘臀收缩,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泄了出来。

「呜!」

下一刻,身体里便有股让人难堪的热量散开,深深浸到肠壁里头。

白雪岚舒服透顶地叹了一声,才从已经半红的湿润滑腻之处水渍渍地抽出来。

白雪岚松开两只白玉雕刻般的脚踝,宣怀风快折断,酸软无力的腰才总算回到了软床垫上,忽然身上一沉,白雪岚也不管自己身上汗津津的,几乎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热汗淌到一处,脸蛋贴着脸蛋,胸膛贴着胸膛,摩擦挤压着问:「以后你还背着我和女人约会吗?」

宣怀风眉一蹙,差点想张口咬下他脸颊一块肉来。

忍住了。

喘了几口气,才说:「我不喜欢女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雪岚问:「要是你姊姊见了那女人,喜欢上了,叫你娶她呢。她就你一个弟弟,总会叫你娶老婆,传宗接代。她现在是大着肚子,不方便管你。等她肚子不大了,自然会腾出手来管你的闲事。到时候,你是听呢?还是不听呢?」

宣怀风说:「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姊姊要是逼我娶女人,我就躲着她。」

白雪岚问:「躲哪里去呢?」

宣怀风说:「能躲多远就多远。」

白雪岚一笑,忽然低头,咬着他耳朵,痒痒地问:「跟我漂洋过海,你干不干呢?」

宣怀风疑惑地看他一眼,说:「漂洋过海,到哪里去?唔……不要再胡扯了,你先退开一点,你这大分量……我喘不过气了。」

白雪岚开怀笑道:「我可记住你的话了,她要是管这闲事,你跟我漂洋过海躲着她。不行,你这个弟弟太听话了,对着你姐姐就耳根子软,一会儿我取纸笔,你留个白纸黑字才好。」

宣怀风正要反驳他没有答应漂洋过海这回事,骤然身上一轻,白雪岚已经坐了起来,又一手把他从床上扯起来,满脸满身地揉搓着他,说:「先别睡,有好东西给你。」

在床前的小柜子里拉开抽屉,取了一件东西,装作不在意地丢到宣怀风手边,说:「拿去。」

宣怀风懒洋洋地拿起来一看,是个极精致的外国款式的方盒子。

打开来,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金表,表面微光隐隐,嵌了一圈碎钻,奢虽奢,却难得一股内敛的优雅气质,不像外面那些暴发户戴的那样张扬花哨。

白雪岚说:「早就定好了。就是这些外国的高级金表,制作费功,总要等上一阵子工期。现在才做好,从瑞士送过来。你戴上瞧瞧,表带合适不合适?」

宣怀风说:「这东西太贵重了。」

把手表取出来,在手上量度一下,嗯了一声,说:「正好。」

白雪岚看他试着戴,心里甜滋滋的,很有丈夫给妻子买脂粉首饰般的自豪,不过这话不能说给宣怀风听,把他一位男性比作妻子,估计是要抗议的,笑道:「自然,我总不会连你手腕粗细也弄不清。你看看后面,专程叫他们刻了字的。」

宣怀风把表翻过来看。

脸霎时红了一红。

原来圆形金属表背后,围着边缘,果然刻着一圈小字。

瑞士的手工确实好,字很小,却依然很清楚,都是中文,顺时针去看,是『白雪岚 爱 宣怀风 爱』

两人的姓名之间,都连着一个爱字,因为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形,就成了循环不断。

既可以读成『白雪岚爱宣怀风』,又可以读成『宣怀风爱白雪岚』。

白雪岚问:「怎么样?」

宣怀风一半甜蜜,一半不好意思,低声说:「太露骨了。」

白雪岚却不理会他那不好意思,笑着数落,「好个不识风情的宣副官。这不叫露骨,这叫刻骨铭心。」

把金表拿来,抓着宣怀风的手腕,亲自帮他戴了上去,欣赏那金面碎钻衬着白皙手腕肤色,满意地说:「这个好,衬得皮肤多漂亮,白玉一样的。」

然后又说:「外头那几位又等了快两个时辰,我先出去招呼。你洗一洗,换套衣服就过来吧。」

白雪岚自己果然先洗换一番,端了一铜盆温水来放在床边,就器宇轩昂地去了。

宣怀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人的心上的窍比比干还多,猜他的想头总是猜不到的,也懒得再猜,用温水仔细擦了两把,又去浴室里冲了一下,想着外头有生客,不便穿得太随便,在衣柜里挑了一件黑绸长衫穿上。

到了前院,就有听差上来问:「宣副官是找总长吗?他在小花厅里陪客人。」

宣怀风走到小花厅去,还隔着窗户,忽然听见一阵哗啦啦的脆响,心里奇怪。

难道里头打起麻将来了?

到了门口一看,果然,宾主正在砌四方城,四个座儿,客人占了三位,白雪岚这主人占了正对着门的那方向。

他手里才摸了第一张牌,一抬手瞅见宣怀风站在门前,手腕转着一招,笑道:「来,来,我学艺不精,正担心输钱,你过来,帮我好好看一看。别让他们诓了去。」

同座的三位忙说:「哪里话,哪里话。我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诓您一分钱。孝敬您还来不及呢。」又都转过头来,向着宣怀风点头问好。

宣怀风一一回以微笑,见白雪岚还在招他,说:「我麻将打得很不好,还是你们玩吧,我到书房去。」

白雪岚说:「去书房做什么?也没有重要公务等着你办。请你给我助助威,你倒撇下我要走?」

转头对那几个乾瞪眼的老板,温和笑道:「你们看,我这副官胆子很大,不给我面子呢。」

众人忙道:「哪里话,哪里话。宣副官一向勤勉公务,极正经的人,听说一向是不爱打麻将听戏的。年轻人爱做事,不爱玩,那是难得的长处,绝不是不给您面子。」

白雪岚笑笑,「难说,最近不给我面子的人多,大伙儿可着劲的让我不舒坦。所以,我遇谁都有些疑神疑鬼。」

四周立即一阵安静。

几位大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好一会,那位穿绸褂,拖辫子,手上戴着翡翠扳指的,才干笑着说:「宣副官的忠诚,我们是都知道的。也就总长这样的人物,能让宣副官这样的人才忠诚效命。想来他绝不会存心让总长不舒坦,只是一心想为总长多办点公事罢了。」

白雪岚嘴角淡淡一扬,似乎很是高兴,嘴上却道:「你们尽给他戴高帽子,夸得他以后不把我当上司了,我可要找你们算帐。不管,今晚偏要改改他这规矩。」

竟亲自站起来,走到门边把宣怀风拉进来,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笑道:「你只管玩,我帮你瞅着。」

宣怀风一向厌恶打牌,但当着外人的面,必须给白雪岚这总长大人几分面子,何况白雪岚今日出奇的神清气爽,丰神俊朗,宣怀风偏着头看过去,刚好瞧见那一抹笑,纵然有些玩世不恭,却又实在迷人。

便欣然从命了。

宣怀风说:「你强着我打的,要是帮你输了钱,可不要赖我身上。」

白雪岚说:「都说我帮你瞅着,哪能让你输?」听差忙搬了一张椅子过来,他就自自在在地坐了宣怀风身边,看样子打定了主意要当军师。

牌是宣怀风进门时已经砌好的了,一牌未发。

正好是宣怀风坐庄,该他第一个打牌,他瞧瞧竖在面前一溜平平整整的麻将,心里不禁一笑,眼睛微微斜看了白雪岚一下,低声说:「你是摸了一手臭牌,不肯玩了,才拉我顶缸?」

一边说,把手里刚刚摸到的一张九筒打了出去。

白雪岚很是从容,说:「这牌不臭,再摸一张三条,一张七条,就是一副好牌。」

宣怀风说:「金三银七,哪有这么容易……」

「三条。」

还未说完,隔壁那戴着翡翠扳指的就丢了一张牌下来。

宣怀风一愣。

白雪岚在他耳边呵了一下,问:「你不吃牌吗?」

宣怀风趁着旁人不注意,瞪了他一眼,才把两张牌放下来,吃了一张三条。

过一会,又是这位上家,打出一张七条来。

宣怀风知道他是存心想让,不禁有些尴尬。

心里明镜似的。

这些人都是首都有钱的商户,总有些事要仰仗当海关总长的白雪岚,今晚多半是故意奉承来的。

可玩牌就玩牌,弄出这种人人皆知的作弊来,很没有意思。

宣怀风瞧那桌上的七条一眼,把手伸去摸了一张新牌,却又是一张无用的九筒,只好又丢出去。

白雪岚问:「刚才那张七条,怎么不吃呢?有了这一张,牌就好了。」

两人贴得极近,一呼一吸间,便有一股白雪岚独有的热气喷在耳鬓。

宣怀风不好揭破,微皱着眉,淡然说:「吃别人的,不如自己摸的好。」

白雪岚眼眸如星,淡淡微眯,笑了笑,忽然转头对着那位戴翡翠扳指的说:「周老板,你瞧,如今这海关总长,真不好做。又要应付里头,又要应付外头,好不容易有一口吃的,又遇上一些不听话的,专扯老子的后腿。」

他在人前说话,向来儒雅斯文,未语先笑。

现在陡然说出「老子」这不文雅的词来,却不显一丝粗鲁蛮横。

只是透着一股危险的凉意,让人神经倏地扯紧了。

宣怀风下意识警惕起来,打量了白雪岚正看着的这位两眼。

他和商户不常打交道,这一位从前并未见过,刚才听白雪岚这一说,才知道是姓周。

周老板看起来是在商场上打过许多年滚的人,笑起来格外和气忍让,见白雪岚和他说话,居然站起来答话,说:「白总长,周某今晚就是过来赔罪的。犬子没出息,冲撞了您的人,活该他吃点苦头。总长您是何等人物,您抬一抬手,比他小孩子的头还高了七八丈。只求您大人大量。」

邻座两位也赶紧站起来,都拱手作揖地央求起来,「求总长高抬贵手。」

白雪岚不置可否,举起手,在半空甩了两下手腕,招呼道:「坐,坐。好好的打牌,别立什么规矩。」

「总长……」

「坐,」白雪岚微微一笑,淡得慑人,说:「我就是这个臭脾气,玩得高兴,什么都好说。玩得不高兴,什么也甭说。诸位,不会想我玩得不高兴把?」

宣怀风明白过来。

这周老板,不用问就是那位学开车,撞死人而扬长而去的周公子之父了。

那周公子视人命如无物,警察厅的人不管,被白雪岚罗织罪名抓了,正是报应不爽。

宣怀风皱着的眉头顿时解开了,看着三位老板一脸忐忑地坐下来,浅浅一笑,「说的是,玩牌,最要紧是高兴。三位今晚可别让我们总长扫兴。王老板,轮到你摸牌了。」

接下来几张牌,竟是越摸越顺,张张好牌,不一会就凑成,只等着胡四七条了。

偏生王老板在他下面,忽地打了一张四条出来。

宣怀风刚要说「胡了」,猛地手背一热。

原来白雪岚伸出大掌覆在他手上,微笑着睨他一眼,「急什么?不是说要自摸吗?」

宣怀风心忖,都这时候了,还等自摸,让别人胡了我怎么办?

不过他也不是在乎输赢的人,白雪岚要他等自摸,就乐得等自摸,只是一连摸了六七张,都偏偏不是。

另外三位看起来也是一手烂牌,一直没人胡到手。

很快,砌的牌剩下不多,每人再摸三四张,恐怕就是烂局了。

宣怀风再摸一张,却又是一张九筒,不由失笑,摇着头打出去,低声说:「你太贪心了。」

白雪岚凑过来说:「要是不贪心,怎么能吃到你这乖宝贝呢?」

这一句话说得极低,唇几乎碰在宣怀风耳垂上。

宣怀风胸口一阵酥痒,又惴惴不安,没想到白雪岚当着外人的面,也敢这么亲昵露骨,赶紧把脖子偏了偏,装作认真打牌,摸上一张牌,眼睛忽地一亮,笑道:「可就是这张了。」

往桌上一放,正是一张四条!

白雪岚得意地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三位老板笑得颇为酸涩,主动把筹码递过来,宣怀风都收到小抽屉里去了。

接下来几盘,还是宣怀风连连得胜。

他从前在宣宅,偶尔也要依父亲的吩咐,出来稍做应酬,打一打小牌,却从未有今日畅快。

白雪岚也是少见的有兴致,指着牌,在他耳边教唆,「这张,打这张,做清一色才好,番数大。」

宣怀风说:「不好,这样冒险。做清一色,我这几张牌都要丢出去,反被人胡了怎么好?」

白雪岚说:「先说好,如果你输了,要拿薪水来赔,我不做冤大头。」

宣怀风说:「呵,这还是堂堂总长说的话。」

虽如此说,还是照着白雪岚说的丢了牌,去凑清一色。

不料吃了两张牌,竟然又凑成了,胡了周老板的。

赢牌总是高兴的,宣怀风笑容也多了。

他仪表风度本来就不俗,墨发玉容,笑时露出一点洁白细齿,看得人眼睛难以移开。

三位老板虽然一肚子苦水,不过见到这般活色生香,可谓苦中带甜。

王老板一边洗牌,一边笑说:「宣副官说不会玩牌,原来是哄我们这些老头子的。」

宣怀风说:「真的不会玩,运气好罢了。」

再打了十来盘,还是宣怀风大赢。

重新洗牌,一翻,宣怀风就看见自己得了两个红中,两个白板。

白雪岚也乐了,和他嘀咕,「留着这两对,等下看看能不能摸个发财回来,攒成个小三元。」

宣怀风听了他的主意,碰了两对,摸了四五手,居然真的摸了一张发财回来。

偏偏张老板摸了一张发财,觉的没用,丢了出来。

宣怀风忍不住唇一扬,说:「张老板,对你不住了。」

把牌一推。

这小三元加清一色,再加花牌,再加连庄,足足四十八番,张老板把面前的小抽屉拉出来,翻着倒空了,筹码还是不够,摊着手苦笑道:「这可怎么好?」

白雪岚不在意道:「这好办。你写张支票来,叫怀风再给你兑十底,不就得了。」

四人打麻将,就宣怀风独赢。

他现在筹码已经连小抽屉都装不下了,拿了一叠让白雪岚帮他捧着。

张老板果然把支票本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拿着钢笔上上面一笔一划写好,抹抹额头的汗,撕下来交给宣怀风。

宣怀风数了十底筹码,把刚才自己赢得那四十八番扣了,剩下的递给张老板,拿着支票,往金额上一扫,顿时怔了怔。

把询问的眼神看着白雪岚。

十万?

白雪岚仍是那轻描淡写的样,问:「周老板,你那边筹码还有多少?」

周老板脸上的肉一抖,反应却很快,把小抽屉打开一瞄,轻声说:「我这边也输得差不多了,麻烦宣副官也给我兑十底,不然等一下没筹码,不方便。」

掏出支票本,颤颤巍巍写了一张十万的巨额支票,双手递到宣怀风跟前,指尖竟是抖的,显然很是心痛。

这是明目张胆的勒索受贿了。

宣怀风略一踌躇。

白雪岚正担心他这人太耿直,不懂变通,才要凑到他耳边说话,忽见宣怀风把手一抬,面不改色地收了支票,扔进小抽屉里,便开始洗牌,笑道:「头一次打牌这么痛快。不瞒各位,刚开始我还有些犯困,现在打了一阵,精神头反而足了。今晚打个通宵怎么样?」

众人只盼早点结束这痛苦的事,见他来了兴致,顿时心如刀绞,笑得比哭还难看,还不得不频频点头附和。

接下来几盘,还是老样子,独宣怀风赢。

宣怀风已知道几位对手不敢胡他的牌,一边摸牌,一边问白雪岚,「总长,您上次说,戒毒院批文已经下来了,那具体事宜,谁去办好呢?」

白雪岚在他身边懒洋洋地看牌,差点把下巴搁在他肩上,随口说:「你办不就得了。」

宣怀风说:「您叫我办,我自然不敢不照办。可是,资金哪里出呢?要请您给我开支钱的条子。」

白雪岚问:「大概多少钱?」

宣怀风不吭声,只管扔牌,过了两圈,似乎才在心里算好了,缓缓说:「修缮院舍、布置、请医生护士、开张,开头这些事,总要四五十万,才能办得整齐。等真正办起来了,每个月都有开销,别的还好说,就是西药贵,我琢磨着,一个月八九万吧。这样,连前头筹备的,加半年经费,一百万差不多了。」

对面几位老板,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万分懊悔得罪了白雪岚这混世魔王。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纠结起来,叫子侄们到码头去闹事。

本以为众怒难犯,法不责众,这古往今来最有威力的八个字,海关总长应该懂。

为了他当官的锦绣前程,他必须懂的。

不料那姓白的,看起来一表人才,斯文倜傥,还喝过满肚子洋墨水,竟只懂拳头和枪杆子。

露了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喝令封码头抓人,不管众人抗议,直接把那几个带头的丢进了海关监狱,急坏了几位幕后主使者。

尤其是周老板,他家那位少爷打出生起就没吃过一点苦头,听说在海关监狱里少吃少穿,被蚊子咬得浑身脓包,还挨了打。

周太夫人听见孙儿惨况,哭得几度晕死过去。

唉。

此任海关总长,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遇上这样的疯子,实在不可以硬拼。

必须以退为进,暂且服软。

儿子捏在白雪岚手里,这会子别说服软,就算割身上的肉,也只能听之任之。

「一百万?」白雪岚脸色微变,「你这就叫我难办了。署里每年经费都有谱的,又不能擅自抽用,叫我从哪里给你弄钱?这戒毒原不是海关分内事,找总理批条子另要钱,那肯定吃个闭门羹……」

说到一半,宣怀风声音忽然高了一点,「自摸!」

啪。

一张牌翻过来放在桌上,又把其余一排的麻将倒下来。

自摸了一个对对胡。

三位老板输得满头大汗,只好又掏筹码。

张老板和周老板刚刚兑了十底,还有筹码可给,王老板此刻抽屉却已经空了。

王老板强笑着说:「宣副官手手好牌,叫人怎么受得了。我家底薄,不像张周二位,银行随时能取大额支票的。这样,先兑五底吧。这五底要是又输光了,我就没辙了。」

白雪岚拿牙签剔着牙,冷冷一笑,说:「王老板说笑了,别人我不知道,您和商会欧阳会长的交情,我一向是很明白的。亚洲银行那边,不用支票,就是拿着你写的白条子过去,也能立即取十万块钱,你说是不是?」

王老板脸色一白。

明白自己去和商会会长商量收集白雪岚罪证的事,被白雪岚不知从哪得了风声。

这白雪岚不按理出牌,又特别崇尚暴力,他现在是很清楚的了。

想起这位魔王曾经在京华楼上一枪打死大烟贩子,王老板顿时打个哆嗦,转了口风,「那……还是兑十底……」

说不得,掏出支票,潦潦草草填了一张十万金额的钞票。

宣怀风接过去,还是顺手在小抽屉里一塞。

现在算起来,三张支票,已经三十万了。

如此大的金额,叫赢家也有些不安。

宣怀风偷偷扫白雪岚一眼,见他朝自己轻佻邪气地挤眼,赶紧又把头扭回来了。

双手放在桌上,哗哗地洗起牌来。

再打下去,偶有输赢,但还是宣怀风赢得多。

众人忌惮白雪岚,都不敢吃宣怀风的牌,更不敢胡他,只能彼此内斗,这一万块一底的麻将,打得心肠鲜血淋漓,张老板的手,每放一张牌都抖得厉害。

直打到一点钟,又是王老板放牌,被宣怀风胡了。

算起来八番,王老板掏空了小抽屉,刚好够给的,先前换的十底,又全部输光了。

白雪岚问:「王老板,再兑十底?」

听得对面三位冷汗涟涟。

贪官他们见过很多,没见过这么不留情面,这么狠的。

官场上谁不是做事留三分,日后好相见?

这姓白的做事太绝。

王老板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惨笑道:「白总长,您高抬贵手,小的知错了,小的这点家当,实在吃不消。」拱手伏腰,做了个长揖。

其他二位见他这样,不敢怠慢,也站起来。

张老板说:「白总长,求您给个机会,我们也是养家糊口。以后您说什么,我们只管听着。绝不敢给您添一点不痛快。」

周老板说:「那是,那是。这次真是做了糊涂事,周某惭愧万分。从今日开始,一定配合海关工作……哦!更要热心社会慈善!戒毒院开张,少不了需要窗帘床单,周某别的没有,但布匹方面,绝不成问题。这社会事业,人人都该出力。以后戒毒院需要的一应布料,都由我周某长期捐助。」

宣怀风莞尔一笑。

张老板忙道:「英国美国的药,我也接触过一些。要是宣副官用得着,我可以帮忙联系药厂,公益事业,张某不敢从里头赚一分钱,运过来多少本钱,给戒毒院就多少本钱。当然,那只是出力,我本人也要出钱,每个月,捐助一千块钱。」

王老板很识趣,跟在后面,也口头许诺了一笔捐款,还说:「这是好事,商界理当共襄盛举,要是用海关总署的名义,办一个慈善义演,倒很不错。王某不才,自荐当筹备会一员。」

白雪岚不咸不淡地听他们说完了,才点了点头,说:「多谢各位善长仁翁,如此真是社会之福。」

拍拍宣怀风的肩膀,笑道:「你好大的面子,一个大难题,刚刚才说出口,就有人帮你解决了。还不谢谢几位老板。」

宣怀风道了一声谢。

星眸灿亮,嘴角含笑,甚是迷人。

白雪岚问他,「牌还打不打?」

又把几位老板惊出一身冷汗。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已经玩够了,摇头说:「太晚了,快两点了吧。这就散场,各位觉得如何?」

众人当然是拼命点头。

宣怀风把小抽屉拉开,拿了三张支票,剩下的筹码都倒在桌上,说:「这些小数目,不必算了。」

那里超过二十底的筹码,也算是一笔巨款,王张周三位本来自忖临走必定还要出这一次血,不料却被宣怀风轻轻放过,喜得不可自禁。

白雪岚站起来,叫听差去把孙副官唤进来,吩咐说:「码头抓的那些人里面,有几个并没闹事,只是在旁边看热闹,被误抓了。你今晚就打个电话,叫他们把人放了。」

把要放的几个名字说了一遍。

孙副官用纸笔记下了,赶紧去办了。

众人悬着的心放下来,连声作揖道谢。

白雪岚把手一挥,目光在他们脸上扫一圈,带着几分犀利,说:「事情都办好了,我才回头问三位一句话,希望三位实话实说。」

三人彼此望望,都觉得惴惴。

王老板说:「您想问什么,只管问,我们没有不说实话的。」

白雪岚说:「那好,我就真问了。」

顿了顿,沉声问:「码头的事,大兴洋行当的什么角色?」

宣怀风像耳边忽然打了个响雷,身体猛然一震,扭头惊疑地打量白雪岚。

王老板在这种时候,自然没有为林奇骏挺身而出的义气,叹了一口气,说:「白总长,不瞒您说,这次的事,就是大兴洋行起的头。姓林的没义气,挑唆了我们闹事,他家的船却避开了,当日没进港口。想起来,我就觉得冤。」

隔壁两位赶紧也藉机撇清自己。

「对,都是大兴洋行在搞鬼,我们上了当。」

「商会那头的事,也是这位林少东家提议的。上次他请客,叫了我们去……」

白雪岚瞧见宣怀风脸色苍白,把手在半空虚虚一按,截了众人的话,说:「我都明白了,多谢各位。夜深了,各位是不是还要去接人?」

一提这个,三人都想起好不容易离开海关监狱的宝贝子侄,拖着圆滚滚的身子匆忙告辞。

白雪岚送客到大门,走回小花厅时,已经不见了宣怀风,只有一个听差打着哈欠在收拾麻将筹码。

回了房,瞧见床上被子高高隆起。

白雪岚走过去坐在床边,把被子一角拽下来,露出宣怀风的脸,在唇上亲了一下,问:「睡觉蒙着头,不是好习惯。」

手掌钻进衣领,按在精致的锁骨上摩挲。

宣怀风眉间一颤,说:「半夜三更,不要闹了。我很困。」

翻身对着里面。

白雪岚耍赖似的把他强翻回来,脸蹭着他的脖子,问:「我的钱呢?」

宣怀风问:「什么你的钱?」

白雪岚说:「今晚打牌的钱,不是我的吗?三张支票拿来。」

宣怀风说:「给你做什么?这是戒毒院的。」

白雪岚大奇,「明明是我的,怎么变成戒毒院的呢?打小牌的彩头,好歹也帮我买几件衣服,请我喝几顿小酒。」

宣怀风忍不住笑了笑,又正儿八经地扫他一眼,说:「真的困了,不要吵我睡觉。」

翻回去,仍是对着里面闭目。

白雪岚这回没拉他,自己换了棉睡衣,关了电灯,上床搂着宣怀风的腰,贴着他的背。

窗外月色如水,虫鸣低幽。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岚开口说:「我要对付大兴洋行。这是公务,不论私交。」

被他抱着的身子陡然一震,变得僵硬。

显然,宣怀风压根没有睡。

白雪岚不做声,手掌在纤腰上慢慢摩挲,像摸着快炸毛的猫儿安抚一般,温柔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

这彷佛是有魔力的动作。

一下,一下,轻轻地,指尖拂过腰肢的起伏。

古老的推拿术一般。

热力一点,一点,视衣料如无物的淡淡透过去,进了皮肉,深达筋骨,触了心肺。

宣怀风无声吐出一口长气。

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了。

就此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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