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屋里悉悉索索的响。里屋的衣柜打开了一扇门。一个人站在柜前,正伸手探进柜里找着什么,找到了就塞进手上提着的包里。塞了几次后,人手按上柜门,往里推上,走到床头柜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放进包里,然后才走出门。
门外是巷路,清早,天光微亮,行人还少。那人提着包关上门,走到门前及人高的邮箱前。他拉开那扇绿色的小门,什么都没有。
合上小门,他提着包走出巷口外,顺着一条街走下去。经过一个人家门前邮箱时,他停住脚,淡定的将包里的信取出放进去。然后继续迈步前行。
走了几步,兜里手机忽然震动,他取出手机边走边接听。
“喂。”
“你好,蒋先生。”是熟悉的那位主治医生。“是这样,昨天晚上你说要为病人办理出院,然后我们这边是需要你在同意出院单上签字,但我们的护士刚才说,病房里没看见你。”
“我回家取了点东西,现在就过来。”
“嗯,好,那蒋先生你先忙。”
到了医院,签完字。医院时钟正好显示中午十二点。和前次出院时间一样。病房里其他两张床都空着,只有最靠门这一张上有人。
男人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站在床边,看着高大的年轻人脱了外套,撸起袖子收拾他这几天所用的生活用品。
男生的动作挺利索,被这几天锻炼出来,比第一天好了不少。
正看得呆呆的,忽然几件衣服飞过来盖住他的脑袋。他吓得忙把头上的东西扯下来,看过去,男生正在叠被子,根本没看他。
等了一会儿,见男生仍是一句话也没有,他便默默的脱下病服换上衣服。
男人穿好衣服时,蒋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提着那个从微鼓到很鼓的包,看了男人一眼,“走了。”便走出门。
男人忙不迭住的跟上。
下来一楼,还没缴费,蒋成得拿着那张出院证明去缴费。大厅里人又多又吵。男人刚病愈,蒋成就把包交给男人让人坐在等候区椅子上等他缴费回来。
“坐这儿,等我回来。”
男人忙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缴费很顺利,收费人员在那张出院证明盖了章。
事一办完,蒋成立即拿着证明回来找人。
走进等候区一看,男人已经站了起来,他脸微凝,走到在原地乱转的男人身边,“怎么了?”
听见人声,男人明显的一僵,慢慢转过头,看清人后,他病号脸白上加白,嘴一瘪,哭兮兮的小声说:“包……呜……包……”还没说完,就被哭音淹了。
蒋成眉一皱,顺着看去,男人对着的座位以及其余一列蓝背靠椅,有包有人,坐得很满,但是就是不见那个很鼓的包。
那个包里有男人这几天的生活用品,有病历单,还有几千块钱——对于平常人家,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蒋成当机立断——找工作人员。
男人眼泪在眼眶打转,就要落下来,却忽然被一只手伸来紧紧捂住双眼。那手很大,完全盖住他上半张脸。于是泪珠就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听见有人凑过来对他说话。“不要哭,坐在这里,等我回来。”这话不久前才在他耳边响过。但此刻却很有力量,让他又怕又慌的心稍稍安定。
等那大手离开的时候,人也离开。男人做了错事,这下是真的一动不敢动。只眼睛紧紧盯住人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
盯到人影子看不见了,也要盯。放在大腿上的两只手焦急的揪在一起,抠来抠去。想要人赶紧回来。
精神紧紧绷成一条线时,忽然,肩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吓得他颤了一下,心脏猛地跳动一刻。脸色又白了三分。
拍肩的人是个五十上下的妇女,拍完人后,她并没察觉到男人额边已经出了一层虚汗,满脸高兴的对回过头来的男人说道:“这不是老陈么!你怎么在这儿!哎哟!”
不等男人说话,妇女眼睛一翻,惊喜又严肃道:“老陈,你知不知道,你家里人这几天为找你差点把村里翻个底朝天!了不得,老人们都说太阳东边出来了,他们竟然对你好起来了!”
妇女说最后一句话的口气和前面没有区别,显然这个事实是全村人包括正主在内都知道的。
但现在这个正主已经没有了记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一味的害怕她那张笑脸,不断摇头。
一通话说完,妇女才发现男人的不对劲,她奇怪的凑近,嘴里疑惑道,“老陈?你怎么了?怎么好像怕我?”
她一靠近,本来顾忌着不能动的男人直接跳了起来,呢喃几句后,神情痛苦的往蒋成离开的方向冲了出去。
留妇女一人倚着人先前坐的靠背,目瞪口呆的看着迅速消失在视线里的人。
路上撞了好几个人,男人不会说对不起,被几人追上来抓住要道歉。他支支吾吾怕得不行,神智混乱,哪里听得懂几人的话。
几人气在头上哪里管男人有病没病,见男人如此固执,越发气恼,其中有一个中年男人气到上头,竟抓住男人的衣领,直接举手要扇男人的耳光。
蛮狠的手带着掌风狠狠刮到男人脸侧。临了却被一个从边上飞来的手机击开。
“啊!”中年人痛呼一声,捂着手不断吸气着看向手机飞来的方向。看清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后,他生气的怒吼道:“你想挨揍是不是!”
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蒋成一言不发的走向那帮人。包围圈的几人见情况不对,当即脚底抹油。只有中年人气势汹汹站在原地要找个说法。
蒋成还没走到,畏头畏脑的男人便冲到了蒋成身后,拉住他的外套往上掀开,将头埋上他的后背。鸵鸟一样的,不露头就不会害怕了。这奇怪的动作无疑吸引了大厅许多人的目光。
直到男人做出这一奇怪动作,中年人才发觉男人有问题。他气消了不少。抬头示意蒋成,“脑子有病就看好!别等他像个疯狗一样在外面乱跑!要不然哪天摔死了都不知道!”
骂完,中年人心里舒服不少,转过身要走,却被人上前拦住。他顿时脸黑:“怎么?意思还要和我好好算账!”
蒋成面上不咸不淡,没回应。从外套包里拿出一叠钱——这是刚刚缴费剩下的钱。他当着中年人以及大厅许多看向这边的人的面慢慢的数了一遍。
“一共是两千三百五十元。”蒋成把钱理好递到中年人身前,“这个是手机伤到你手的补偿费。”
看见钱没有人不眼红的。中年人也在其中。脸上的气立即消了,伸手去接。钱却在要拿到时移开了。不等男人发恼,蒋成把钱移了回去,甚至更近了,淡淡道,“说对不起,就给你钱。”他用最淡的语气说最侮辱人的话。
周围许多人一听这话顿时移开眼。这是用钱羞辱人。看不得。但眼虽移开了,耳朵却紧紧关注着。就想看看这中年人是不是真如他嘴上那么硬。结果不出众人所料,见钱眼开可不是说着玩的。
包里丢了几千,刚刚又去了两千,蒋成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了。两人只能采取最古老的方式回家——步行。
医院离家有将近两小时的距离。
走着走着,蒋成发现身边人不见了。他回头看去。男人满头是汗,一脸虚白的站在他身后十几米处不动。一双眼无神的望着他。连他回头看去都没发现。
静静盯着人看了一会儿,蒋成动了。他走到那意识显然已经黏成糨糊的人面前。转过身,出手往后去拉住人的手臂,然后微一屈身,将人背上。
好多年来,蒋成第一次背人。男人很轻,没有耗费蒋成多少力气。背了一会儿,蒋成忽然察觉后颈一点温热。随即一点重量压上来。应该是人走累了,被背住不用费力,太舒服干脆睡了过去。
阿铭要是知道了,恐怕要气得咬牙切齿。
这一幕让蒋成很熟悉,渔村的日子与出来的日子一直都像两世被强硬的按在他身上。出来后,他很少会想起从前。这想起来的很少次好像都是与男人有关。
他想起渔村的夜晚,父亲出海回来,找到等在路口的他,把他背上,一步一步的走回家。那些夜晚他和父亲很少有话,父子俩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
但是却离得这样近,他小小的胸膛紧紧贴在父亲的劳累过度瘦削的后背。未发育成熟的胸腔里是父亲身上常年浸于海岸留下的鱼腥味。那样近的父子俩。
他走在城市的街道,然而此时此刻却像是走进那些个漆黑的深夜。他好像又回到那个小男孩。
心事很多,铺起来管好几个街道。于是想了不一会儿,家就到了。
推开院门那一刻,蒋成那种半真实半虚假的状态褪去,意识逐渐清晰。从上一世的渔村里出来,走进城市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