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波旬

“厝岩崧”位于沧澜雪山深处,被群山环绕,是整个层禄族所居住的自治州的名称。

而贺南鸢从小长大的地方,叫做“棚葛”,是厝岩崧最大的那个村寨,也可算他们的“首府”。其它村寨皆围绕棚葛而建,不对,应该说,是围绕言官所在的鹿王庙而建。

放下行李后,贺南鸢带我四处逛了逛。虽说是首府,但其实也就是个大点的村落,跟郭家轩他们住的那个村区别不大。

神庙建在最高处,因此我们一路都是向下走的。村里的建筑清一色的白墙黑瓦,独门独户。可以看到成群的鸡在路边悠闲地散步,有些人家还在院子里养了黑毛猪,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怎么喊都不搭理你,懒得很。

路过一块格外黏腻斑驳的路面时,我好奇地抬头一看,发现那竟然是棵结满果实的柿子树。无人采摘的柿子从秋天挂到了深冬,一个个小红灯笼一样,寒风吹过,便掉下来几个,砸在地上,被行人、牲畜踩踏成一片。

“那已经不能吃了。”贺南鸢见我一直仰头看着那几颗柿子,以为我是嘴馋了,就说,“庙里应该有晾晒好的柿饼,回去拿给你吃。”

本来我还没有很想吃的,结果一听他的话,想到柿饼甜糯流心的口感,嘴里就开始疯狂分泌口水。

“那我要配奶茶喝。”层禄族与许多高原少数民族一样,日常以高蛋白饮食为主,会吃许多奶制品保存热量。

走到一处拐角,突然听到有人“喂”了一声,循声望去,柏胤在边上一栋房子的二楼朝我们摆手。

他手里夹着支烟,身旁站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夏人,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瞧着斯斯文文。

“叔,你住这儿啊?”我走过去,朝院子里打量了番。

院墙用石头堆成,矮矮的,里头是一大块空地,栓着条土黄色的小狗,正趴在窝里睡觉。大开的大门边上竖挂着块牌子,上头写着“层禄族民俗研究院”几个字。

“是啊,我住这。”柏胤一指边上的眼镜男,说,“这是我朋友,也是摩……你舅舅的同学,严初文。”

或许是到了层禄的地头,总要对别人的言官放尊重点,他不再叫舅舅的俗名。

“严叔叔好。”我乖巧叫人。

严初文笑道:“上来不?上来叔叔请你吃糖。”

我回头看了眼贺南鸢,见他在路边跟个小孩儿说话,顾忌他不大爱跟柏胤来往,想了想还是婉拒了。

“不了,改天吧。今天有点晚了,我们等会儿就回去吃饭了。走了哈叔!”我朝楼上两人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贺南鸢跟小孩说的是层禄话,我一走近两人就停止了交谈。

“这是米夏,我的朋友。”贺南鸢改用夏语交流。

“你好。”小孩七八岁的样子,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身侧,笑起来十分腼腆。如同其他所有层禄人那样,高鼻深目,五官明艳,要不是听他的声音是个男孩子,一眼过去甚至分不清他的性别。

“黎央,我舅舅的弟子。”贺南鸢转而向我介绍道。

我心里有些诧异,这小小瘦瘦的孩子,竟然就是未来的言官。

“你好你好!”我双手握住黎央的手,大力摇晃,“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学着电视里的台词一顿乱夸。

黎央似乎夏语不大好,只能简单的对话,我一说复杂的,他脸上就露出了英语听力阅读理解一句话里只听懂一个单词的痛苦表情。

“呃……你好你好。”他干巴巴地重复着。

我们到的时候本来太阳都快下山了,这会儿除了远处还有些光亮,头顶的天空已经成了深蓝色。

“走吧,回去了。”贺南鸢说着,开始往回走。

黎央背上背着一个大框子,框子上盖着块蓝色的布,里头看不清是什么,但装得还挺满。回去路上,贺南鸢几次想要替他背,都被他拒绝了。

走着走着,我头有点晕,心脏也跳得特别快,只能停下来撑着膝盖一个劲儿地大喘气。

贺南鸢没几步就发现我没跟上,回头一看,脸色微变。

“不舒服?”他搀住我的胳膊。

“有点喘不上气,没事。”从海城到厝岩崧,落差超过三千米,有点高原反应也是正常。

“那休息一会儿再走。”他回头冲黎央说了句层禄话,黎央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步伐轻快地往上走了。

一个小孩儿都不如,我觉得有点丢脸,在路边休息了两分钟,等心跳平复下来后,就催着贺南鸢赶快走。

这次,贺南鸢走得很慢,慢到有时候我甚至要停下来等他。

等回到庙里,天已经完全黑了。

海城也有庙,就在市中心,哪怕天暗了,那里也同周围的建筑一样,屋檐上,墙壁上,都会亮起漂亮的灯带。海城没有黑夜,佛祖也不需要知道真正的黑夜是什么样。

棚葛不一样,这里的夜很静,也很黑,神庙里没有多余的灯光。贺南鸢领着我绕过主屋,来到后头唯一亮着灯的二层小楼,一推开门,一股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被冻得有些僵硬的五官都像是在瞬间化开了。

这间屋子和郭家轩他们家的餐客厅布局挺像的,靠墙角摆放着一张“L”型的沙发,上头铺着厚厚的毯子。沙发前是一张连着暖炉的小桌子,房间里这么暖,全是这只炉子的功劳。正对桌子的是一排用木头雕刻成的精致小龛,里头竖着几个人的照片,下头燃着酥油灯,供奉着许多鲜花水果。

“那是前几任言官的照片。”贺南鸢同我解释。

照片都是彩色的,也不知道做言官是不是有什么颜值要求,一眼看去,全是美男子。

“那再前面的呢?”我问。

他指着靠墙角的一个小龛道:“再前面的没留下照片,就只有一个牌位。”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龛里只有一块牌位,同样的,底下也供奉着鲜花水果。

不一会儿,黎央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放到了小桌上。

“吃饭吧。”他招呼我们过去坐。

桌上只有三双碗筷,我奇怪道:“舅舅不跟我们一起吃吗?”

黎央反应了会儿才理解我口中的“舅舅”是谁,道:“频伽不跟我们吃饭,他要跟山君一起用餐。”

我下意识朝贺南鸢看去,他坐在我对面,端着碗,表情淡淡的。

因为是仆人,所以吃饭也要在山君跟前吃吗?

菜是棚葛村民每日送过来的斋菜,虽然清淡,但味道还不错,特别是炒菌子,格外美味。

吃完了饭,我主动收拾起碗筷,想展现一下自己勤劳的品质,结果黎央说放在门口的篮子里就行,明天村民早上会自己拿回去。

倒掉残余的汤汁,我将碗筷放进篮子里,打着手电拎到大门口,远远看到一道白色的人影弯腰在门口也放下了一个篮子。

“舅舅!”我大声喊道。

那白色的人影一愣,朝我看过来。

我快跑几步过去,扫了眼地上的篮子,道:“舅舅,你吃好饭啦?”

舅舅不同于在柑县遇见的那次穿的西装,这次在层禄的地界,他穿的是言官专属的服饰。形制跟贺南鸢他们在高一开学典礼上穿的黑色层禄服很像,脖子上围着用来遮挡阳光和风雪的披盖,角上坠着铃铛。

不同的是,他这身除了肩上左右各垂挂下来两条宽宽的带子,上头绣的八个雨滴形色点是有颜色的,其余地方都是白的。

靴子是白的,腰带是白的,袍子是白的,披盖也是白的,加上他肤色又白,整个人看起来圣洁得不得了。

“嗯。”他笼着手,问,“吃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比我们学校食堂的菜好吃多了。”

舅舅点了点头,温和道:“习惯就好,今晚早点睡,这里海拔高,如果不舒服就先别洗澡了,免得感冒,知道吗?”

“知道了!”我朗声回道。

目送舅舅回到主屋,我一蹦一跳地往回走,只觉得跟舅舅说过话之后神清气爽,心灵都像是被圣音洗涤了。

小楼里,桌子已经被贺南鸢擦过,中间多了个玻璃的碟子,里头摆放着三枚椭圆形的柿饼,红艳艳的,异常勾人食欲。

尽管刚吃过饭,我还是坐过去,拿起一个就塞进了嘴里。

一口爆浆,爽!

“没加糖,你自己要喝多甜加多少。”炉子上烧着一个铜壶,贺南鸢拿来两个木头的杯子和一小碗糖,说着拎起铜壶,将两个杯子倒满。

带着点焦黄的奶茶奶香浓厚,不加糖喝了一口,可能是柿子够甜,也没觉得寡淡。

黎央蹲在一边,正拿着个小刀拆他背上来的那框东西,我一看,一盒盒的,竟然是快递。

“你们这儿还收的到快递啊?”不是我看不起这里,主要是今天进来那九转十八弯的山路实在要把我转吐了,一路上连个公交车都没看到,更不要说快递车了。

“只送到山下,一周来一次。”黎央手起刀落,拆出一瓶药一样的东西,眼睛一亮,“总算到了,频伽的肥料。”

“肥料?”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舅舅养花,兰花。”贺南鸢解释道,“应该是花的肥料。”

厉害了,我以为这里与世隔绝,大家都不知道网购为何物,结果舅舅养花都是网上买的肥料。

在温暖的客厅坐到九点,我有点困了,不停揉眼睛打呵欠,贺南鸢见了就把我带上去睡觉了。

他的房间不算大,只有些简单家具,灯也是小小一盏,黄黄的,暗暗的。

“你就睡这里,我和黎央睡。”他指着房间里一米五都不到的床说。

我一听,困意顿消,连忙扯住了转身要走的他。

“什么意思?你不和我住?”

哈喽?我大老远跑过来增进感情,现在你说要跟我分房睡,这合适吗?

贺南鸢低头看了看被我扯住的腰带,反手想将我的手拿开,奈何我就是不松手。

“我们两个睡这张床太挤了。黎央身量小,我跟他睡,大家都睡得舒服。”

为了舒服我留在海城不就好了!

我手上力气加大:“那我晚上要是高原反应晕过去了怎么办?”

他愣了愣,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趁他愣神功夫,我一个用力,将他腰带扯了下来,然后就开始扒他的衣服。

“好了,别走了,睡觉吧。”

他一把按住我解他扣子的手:“等等……”

“等什么等,舅舅都让我们早点休息了。”我不听他的,将手挣脱出来,顺着衣襟一路解下去。

“……我还没洗澡……不是,你先停一下……米夏,我不走,你等……”

我就跟急色的采花大盗一样,完全不理他说了什么。

眼看自己衣襟大敞,贺南鸢忍无可忍,一只手束住我双手的手腕,一把将我推到了床上。

双手举过头顶,他压在我上方,蹙眉注视着我:“都让你等一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动作太快了,我这会儿又有点心跳加速的趋势。

“那你和我睡。”我仰躺在他身下,因为姿势的原因,毛衣向上提了一截,整个腰腹都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

贺南鸢长发垂落下来,定定看着我,兴许是被我缠得有些恼,眼里仿佛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

“你怎么这么粘人?”

发尖蹭到我的脸,痒痒的,我偏了偏头,道:“我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你少诽谤我。你要是不在乎我的死活,你就去和黎央睡吧。”

好冷,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贺南鸢垂下眼,往我的腰看了眼,扣着我手腕的力道先是一紧,再是一松,直起身扯过一旁被子就盖在了我身上。

他的嗓音有些哑:“行了,你先睡吧,我洗完澡就来。”背对着我,他边整理衣服边离开了房间。

确实是累了,虽然是陌生环境,但我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贺南鸢什么时候进屋的我一点印象都没,反正晚上被尿憋醒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我边上了。

怪不得一点都不冷。

钻出温暖的被窝,我披上羽绒服,打着手电摸黑下楼上厕所。

神庙的洗手间可能是后来建的,靠着墙角,离舅舅居住的主屋和我们居住的小楼都有段距离。

应该有十一二点了,望了眼天上高悬的月亮,我快步冲进厕所,解完手后又快步出来。

冷到想骂脏话,明天睡觉前上个厕所吧,不然半夜出来上厕所实在太折磨了。

佝偻着经过主屋,忽然,我眼角余光瞥到对面墙上有一道暗影一跃而下。猛地刹住脚步,我惊得连寒冷都忘却了。

那人影该是没发现我,落地后,左右看了看,然后鬼鬼祟祟进了主屋。

啥呀?这深山老林,偏得连个超市都没的地方,居然还有贼惦记?天理何在啊??

我连忙跑回小楼将贺南鸢摇醒:“快起来!”

贺南鸢睡眼惺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

我替他披上袍子,拉着他就往外头走:“舅舅有危险!”

主屋那儿也没别人,就舅舅一个,要是小偷撞上舅舅,两人发生什么激烈搏斗,我怕舅舅吃亏,毕竟对方看上去不像很能打的样子。

到了外面,被冷风一吹,贺南鸢逐渐清醒。

“什么危险?你拉我去哪儿?”

我嫌他磨磨蹭蹭的,干脆松开他,一个人往主屋赶。

脚下踢到什么东西,差点把我绊倒,我低头一看,是把扫帚。

正好!

我拿起扫帚,猫身来到小偷翻进去的那扇窗户下。侧耳听了一阵,好在没听到打斗声,正要大喝一声吓退里面的贼,模模糊糊的,听到里头传出两人的对话声。

“唔……不是说我俗欲太多吗……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有些熟悉的声音,破碎而断续。

“闭嘴。”不久前才听过的,犹如雪山上流淌的泉水一般清澈的声音,此时就跟被冰封住了一样,半点温柔不存,只剩冷硬与凶狠。

另一个声音痛苦地惊叫了声,忽地笑起来:“……频伽,背叛山君的滋味,唔是不是很爽?我也很爽……操,你轻点!”

“波旬。”在吐出两个意味不明的字眼后,屋里的对话便结束了,只剩一些含糊的宛如呜咽一般的声响,和奇怪的“吱呀”声。

我又细细听了片刻,越听越不对劲。这是不是……床在响?

两个人,在床上,来回动……

我瞪大眼,站起身,不敢置信地一声“我操”就要脱口而出,才张开口,就被身后一只大手捂得结结实实。

贺南鸢贴着我,凑近我耳边轻轻“嘘”了声——

波旬,魔王,会变化成各种模样扰乱佛祖和他的弟子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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