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节约

陈星没有开那辆奥迪。

他横冲直撞地从酒店里跑出来,因为太急于离开,他随便逮到一辆停靠的公交车就挤了上去,连自己要去哪儿都没想清楚。

他都快忘了挤公交是什么滋味了,人挨着人、肉贴着肉,满鼻子都是人身上的汗臭味,耳边充斥着机器和人声混杂在一起的噪音。

处在如此拥塞的环境,他反倒清醒了些。

车上太吵,没法打电话,他给毛毛发了条道歉的信息。

毛毛回他:“真没太生气,他又不是我什么人,随便喷几口粪也臭不着我。关键是你呀,他平时对你也那样吗?是不是太欺负人了?就这种你还说是谈恋爱?真不是我挑事,这要是我,早跟丫分手了。你就是脾气太好让人给捏住了。”

陈星失笑,他什么时候成脾气好的了?

毛毛又说道:“你什么时候跟他分手了千万得通知我,我得放鞭炮放礼花地庆祝。”

陈星对着手机屏无声大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喉咙更是酸胀难忍。

“说点儿正经的。你要是失恋了真得跟我说一声,我得看着你,可不能像上回似的自己喝醉酒楼宿街头了,现在可不是夏天。”

陈星想起去年夏末的自己,难看地咧了咧嘴,“失不失恋无所谓,现在比较麻烦的是失业了。”

“那有什么!看姐给你找工作!”

陈星收起手机,看向窗外的街景。

他以前被同学们戏称是人形交通图,那些站名、地名都是刻在脑子里的,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哪里。他在一家超市门口下车,买了一堆吃的用着,拎着去了胡同。

黄毛儿、小卉姐和彭阿姨正在吃晚饭,见他过来都分外惊喜,还嫌他乱花钱,买的都是贵东西。

陈星笑呵呵地把东西都塞给黄毛儿让他赶紧放冰箱,自己毫不见外地去洗手准备吃饭。

彭阿姨好久没见到他了,高兴得不得了,要出去再买点排骨,“小星爱啃骨头,就排骨做起来还快。下回过来得提前点说啊,阿姨给你炖猪蹄。”

彭阿姨性子轴得很,陈星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拉住她。

黄毛儿假做生气的模样对陈星说:“你看我妈多偏心眼儿,给我们就炒肉丝肉片,你一来就能吃上大肉。”

小卉用手肘轻轻怼了他一下,小声道:“别瞎说,妈做饭多辛苦。”

彭阿姨满眼欢喜,给小卉夹了一筷子菜:“我就后悔没生个闺女。”又给陈星夹了片肉,问他:“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不忙?”

陈星惭愧不已,他其实早就不忙了,只是一直没想起过来看看。

他心里空落落的,同时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不过在蒋弼之那安乐窝里住了半年,就把从前的自己全都忘了。

陈星很快就知道来这里蹭床睡不合适了。

现在彭阿姨住在徐大爷生前住的那个单间,彭宇和小卉睡他们以前那间卧室。有小卉在,陈星不好再在他们客厅打地铺,吃完饭就离开了。

他又去买了些点心,坐公交去了P大。

和陈月一起来校门口接他的还有之前见过的一个室友。陈星这才知道原来陈月在大学交到朋友了,两人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和其他同龄的女生再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晚饭吃得早,上了几个小时自习后还真挺饿的,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一起吃陈星带来的点心。

陈星看见陈月吃得有些快,不由想到她平时下了自习是不是都这么饿,他却从来都没有问过。

他自责不已,心疼地问道:“这边压力是不是特别大?比高三还辛苦?”

陈月和室友对视一眼,都是忍俊不禁的模样。

陈星不由也笑起来:“怎么了?你们打什么哑谜?”

室友笑道:“我们今天刚好聊到这个事。大人们见我们成绩好,就老爱问:‘学习是不是特别辛苦啊?’其实我们自己从来没觉得‘苦’,最多算是‘辛’。觉得学习苦的都不是真心喜欢,肯定就学不好。”

陈月深以为然地点头,“跟这世上的其他事相比,学习真是最不苦的了。 哪还有什么事能跟学习似的一份付出一分收获?只要能有结果,再累都不是苦。”

她们边吃边聊,全然不知这几句话搅得陈星心绪不宁,全靠夜色掩盖才没露了馅。

是啊,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把所有都搭进去了,却都是无用功。

室友先走了,陈月告诉陈星,她的新朋友喜欢他。

“她平时可不像今晚这么多话,多稳重一人,在你面前也有表现欲了。她说你性格好,我看她是喜欢你长得帅。”说完她又颇为遗憾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告诉她你不是单身了。”

陈星难看地笑了笑,“我性格可不好。”

把陈月送回宿舍后,他准备去附近的24小时快餐店凑合一晚,第二天再去别的朋友那里问一问,能不能给个临时睡觉的地方——他要求向来不高,有张床垫就可以。

蒋弼之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陈星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没有接。

铃声没有响太久就停止了,陈星却盯着手机入了定。

很快的,一条消息弹出来:我这几天住在天水。明天安怡放假。

紧跟着又是一个电话,是他以前在嘉宜酒廊工作时的经理,对他挺不错的,陈星不得不接。

经理说蒋董有辆奥迪的钥匙在他那里,问陈星是自己去嘉宜取,还是他开车来送。

陈星挂掉电话后不禁茫然了。以前也是这样吗?自己的一切都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用费一点脑筋。

从前甘之若饴的周到体贴,此时才觉出是另一种束缚。自己就是在这样的安排下,满心满眼都是他,生活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就像李道安说的那样,时刻都在下意识地迎合他,一点一点地丧失了自我 ,然后变得越发不正常……

宽阔的街道上车笛声沸反盈天,却比不过他头脑里的喧嚣。他连站都站不住了,不得不蹲到路边,用手撑住身体,认输似的垂下了头。

算了,没有结果的事,大家都觉得苦的事,干脆就算了吧,趁着……蒋弼之还没有完全厌烦自己。

陈星去嘉宜取了车,却并没有回蒋弼之的别墅,而是按照翟先生给的地址去了他家。

翟先生在小区门口将他接进来,一头钻进副驾,连寒暄都没有,直接飞快地说道:“那个梁先生——”

陈星一边开车一边纠正他:“——那位。”

翟先生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唉对,‘那位’梁先生是香港人,信佛,据说还挺虔诚的——”

“信哪派的佛教?”

“什么?”

“藏传还是汉传,大乘还是小乘?”

翟先生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陈星叹气,“算了,您继续。”

“前面往左拐下地库——据说还喜欢绘画……”他看了陈星一眼,“你千万别问我是什么派的绘画,我真不懂,也打听不到。”

陈星按照他的指示把车停好,委婉地提醒道:“这位梁先生今天晚上才临时通知你,还是早饭,应该是……对您的项目并没有太感兴趣的意思。翟先生,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翟先生爽快地笑了一下,“我明白。这样的人能见一面都难,早饭就早饭,好歹能说几句话。”

陈星也笑了,“早饭太短,您还要特别注意不要打扰他用餐,也不要一上来就提工作,让他觉得太功利。先从闲聊入手……”

两人坐在车里就直接说起正事。

他们几乎一夜没睡。

翟先生将自己的项目书删删减减,最后将几十页的东西减成十几页打印出来。因为陈星说没有人喜欢在吃早饭时谈工作,更不会一边喝咖啡一边用电脑翻看PPT,倒不如做成纸质的放在桌上,反倒让人有随手翻看的兴趣,甚至还能带到车上,就能看得更仔细了。

他说到这里时有一刹那的失神,但很快就恢复,继续说道:“他们这样的人,坐车的时候都喜欢看纸质的文件,不喜欢开电脑。”

翟先生弄他自己的项目书,陈星就在网上查找跟佛教和绘画相关的东西。感谢他从前做导游时涉猎颇广,也感谢蒋安怡偶尔和他说一些美术相关的知识,让他不至于毫无方向地迷失在零散而浩渺的信息中。

接近凌晨时,陈星将资料整理好交给翟先生,让他快速浏览一遍,再挑自己喜欢的内容深入了解,他自己则趴在桌上补了个眠。

六点整,他被翟先生叫醒,两人各自灌了一瓶红牛,由陈星做司机,开着那辆奥迪向梁先生家驶去——他还委婉地向翟先生表示,他应该换一辆车了。

在小区门口等开门的空档,陈星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昨晚半夜十二点时蒋弼之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一点前后又连着打了三个,但是那会儿他和翟先生忙得热火朝天,没顾上看手机……

“真是太感谢你了,突然把你叫过来,让你跟着忙了一夜。”翟先生说道。

陈星一个激灵,把手机放进兜里,微笑道:“不客气。还要谢谢您收留我一晚。”

翟先生诚恳地说道:“陈星,毛毛说你想换工作,我正好缺一个助理,当然给我做助理可能会比在那个蒋董家做管家要辛苦一些……”

陈星有些喘不过气来,幸好这时大门已经完全打开了,门卫正在催他们。

他忙微笑地打断翟先生的话:“谢谢您的赏识,我感到非常荣幸,只是之前的工作还需要些时间做交接。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的,真的谢谢您。”

车子重新启动,陈星已经把话题转移到梁先生的喜好上。

翟先生无奈地笑了笑,这个陈管家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总像打太极,这滴水不漏的本领比自己强多了。

梁先生是从香港过来的投资商人,还没有定居,一直住在酒店。

说是巧合,可能也是种必然,他们一家四口住在嘉宜的一家公寓式酒店里。一百六十平米的房间内布置了许多让环境变得温馨的绿植和艺术品,再看梁先生和太太两人年岁相当,举止亲密,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当、着装略显保守,陈星在心里对他们夫妻快速做了定位。

翟先生做完自我介绍后,还没来得及说陈星,梁太太已经被陈星吸引了注意力:“翟先生和助理都好年轻,真是年轻有为。”

梁太太的口音重,翟先生没听懂,陈星笑着给他“翻译”,顺带用广东话同梁先生和梁太太问好,把梁太太哄得十分高兴。

翟先生暗笑,心想这陈星肚里简直有个杂货铺,什么东西都能略通一二。

陈星冒领下翟先生助理的身份,被梁先生夫妇叫着一起吃早饭,他们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是上初中的年纪,一个还在上小学,正在挑选合适的学校。

又是托了蒋安怡的福,陈星同梁太太说起贵族私立学校里的日常。女人和孩子一开口,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

另一边,梁先生问翟先生有没有去过敦煌,他们一家准备去敦煌学习一下。

陈星是真去过敦煌的,曾经背熟的导游词加上昨晚做的准备,一下子就将梁先生吸引了,直说到时候一定要请陈星做讲解。

比他们预想的要顺利许多,梁先生对翟先生的项目表示出不小的兴趣,早饭结束后准备继续谈。

梁太太却有些不开心了。他们夫妻本来约好今天出去购物,梁太太想去买新衣服,让梁先生在一旁做参考。

陈星自告奋勇:“不如我陪您去。”

梁太太重新打量他一番,看到他的领带夹样式低调,但别的位置恰到好处,没有犯内地的商务男士们常犯的错误,微笑着点了头。

陈星给梁太太和两个小女孩当司机,陪着她们逛商场、帮忙拎东西,中间还一起吃了顿饭。下午他们大包小包地回到酒店,翟先生和梁先生还在谈。陈星在翟先生眼里看到极力压抑的雀跃,知道这事儿算是成了。

梁太太知道陪女人逛街是件辛苦事,在梁先生面前对陈星赞不绝口,还说他做过私人管家,等他们在B市定居后,想请陈星去他们家做管家。她说这话时一直亲切地搂着陈星的肩膀:“之前还想把酒店配给我们的贴身管家带走,我现在觉得陈星好,文生,你快说句话,把陈星从翟先生那里要过来。”

从梁先生那里出来,陈星把翟先生送回家后直接去了蒋弼之的别墅。再过半个小时,司机就要把蒋安怡送回家了。

陈星累得不得了,进到这个房子以后,那种疲惫更是由四肢往身体深处钻。他在玄关换完鞋后倚着鞋柜站了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里走。

走进客厅,他看见沙发上那个佝偻的身影,嗓子里发出压抑的惊呼。

蒋弼之转过头来,脸色不太健康,眼里都是红血丝。陈星想到他那四通电话,怀疑他也一夜没睡。

蒋弼之的两道目光像硬刷一样刮在他脸上,将他的脸、头发、脖子、身上的衣服还有露在外面的两只手都仔仔细细刮了个遍。

他转回目光,盯着茶几的边缘,开了口,声音嘶哑难听:“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我想,如果你那个时候在和别人……”他艰难地说道:“上床……”

陈星迅速反驳道:“我没有!”

蒋弼之立刻转头看向他,眼里亮了一下,在看到陈星冷沉的神情后又迅速黯淡下去,“我昨晚理解了你之前的感受……如果换成我,知道你和别人在一起过……对不起,我又查你的行车记录了……如果你也有那些过去,我会比你更愤怒。我昨天……我后来又想了一下,那个女孩儿,就是昨天那个女孩儿,应该不是你之前说的,带你开房的那个……”他住了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想了一个晚上再加半个半天,就想出这些破碎、连基本的逻辑都不能满足的字眼。

陈星失神地站着,想起昨晚他说的那些话,“小摊贩”“妓女”,这些字眼太刺耳了,扎得他头疼,让他用力拧起眉头。

“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蒋弼之抹了下脸,异常艰难地说道:“我想,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那一晚,在嘉宜,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不是看不起……你,我是……”

即使是在无人的时刻,他独自想起那件事,都觉得痛苦难当,更遑论他此刻面对着陈星,逼自己去再去回放那些可怕的场景。

他脸上和声音里的痛苦太过沉重,让陈星恐慌地退了半步,像要堵住他后面的话似的飞快地说道:“蒋先生您别说了,我要辞职了。”

蒋弼之似被从一个噩梦里叫醒,睁眼的瞬间却跌进真实的悬崖,失重感让他心脏骤停,整个人都失去了反应能力。

陈星没办法再看他了,逃到楼上钻进自己房里,用力关上了门。

蒋安怡回来时,蒋弼之已经不在家里,陈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蒋安怡问他:“陈管家,你和哥哥吵架了吗?”

陈星失语,他和蒋弼之很注意在蒋安怡面前掩饰情绪,不想让他们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她。

蒋安怡撅了下嘴,“你们还想瞒着我。以前你们俩的视线都是缠一起的,这几次我回家看见你们俩都不怎么看对方。”她有些忧虑地看着陈星,“陈管家,你们可千万别分手。”

陈星无言以对。

周一,陈星在梁先生那里拿到已经签好的工作合同,那上面只差他的几个签字。

他联系钟乔,说有事要谈,钟乔以“太太马上要生产”为由拒绝了。陈星猜想这是蒋弼之的授意。

他给蒋弼之打电话,“蒋先生,我想和您谈一下解约的事。”

蒋弼之当初给他这份合同的时候,只是想让他感受到充分的尊重,他绝对没有想到,那些宽松的解约条件竟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成为他最憎恨的东西。

蒋弼之这几天并没有去天水,他一直睡在办公室——说是“睡”也不恰当,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睡眠了。

他没有让陈星等太久,挂掉电话后不久就回了家,手里拿了几份合同。

“可以,问一下你的新工作吗?”他低声问道。

陈星回避着他的目光,轻声回道:“还是做管家,去一个刚搬到B市的香港商人家。”他轻轻地瞥了蒋弼之一眼,“他和他太太四十岁上下,有两个上中学和上小学的女儿。”

蒋弼之压抑着激动,“不是去那个翟镇家?”

陈星绷紧了嘴唇看着他。

蒋弼之沉默了一瞬,坦白道:“他用他的名字在嘉宜开的包间。”顿了顿,他又道:“对不起。”

陈星收回视线,淡淡道:“他不需要管家,他需要助理,我不会。”

蒋弼之微微皱了下眉,欲言又止。

过了半晌,蒋弼之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是解约合同。”他把其中一份放到茶几上,缓缓地推至陈星面前,“……我已经签字了。”

陈星的视线落在纸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今年春末,也是在这个茶几上,蒋弼之把那份合同摆到他面前,当时他如死而复生,如果不是钟乔也在场,他一定会给蒋弼之跪下磕头。

蒋弼之看到他眼睛渐渐红了,喉头轻微哽咽,以为有了转机,有些激动地拿出另一份合同,盖在那份解约合同上。

“……天盛的管培生?在天水……”陈星有些意外地问道,声音果然有些涩。

“对,我……”蒋弼之似在犹豫,又似在遣词造句,终于,他下定决心,看着陈星说道:“我也想为自己辩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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