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番外 蒋秋桐.长相厮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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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本章含重要角色死亡。非意外死亡,系正常的生老病死-

时间如流水,转眼又过了十多年。

等到几个孩子都长大搬走了,四人才终于有种松了口气的赶紧。

照顾小孩实在是太麻烦了,哪怕一开始只随意当小猫小狗养着,是不得不和长辈妥协的产物,到底养出了感情,如今孩子长大,还有点不习惯。

最小的温怀瑾也领了录取通知书,收拾东西去学校报道那天,于思远一抹脸,概声长叹:“这几个小祖宗,终于走了!”

站稳大家长位置的蒋秋桐冷笑一声:“说得好像你多用心地带过几次孩子似的。”

这两个人因为于明曦于明珏的教育问题,吵过不知多少次,眼看又要吵起来,温霖赶紧打圆场:“大过节的,算了算了。”

这话把纪峣弄槽了:“今天是什么节日么?”

蒋于两兄弟也疑惑看过去。

温霖随意坐在高脚茶几上,长腿一蹬,姿态难得恣意:“这可是小崽子们长大的信号,我们可算熬出头了,难道不该当作节日,庆祝一下么?”

温怀瑾因为出身,性格多少有点问题,这些年温霖为了掰正他,没少在蒋秋桐面前做小伏低,也花了不少心思,如今可算能松口气了。

于思远就是个人来疯,闻言举双手赞成:“我要开泳装派对!我要酒池肉林!我要搞4P!”

其余三人异口同声:“你给我滚——”

蒋秋桐凉凉道:“一把老胳膊老腿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硬起来呢。”

于思远挑冒,依稀还是当年风流浪子的模样:“我当然可以,但是蒋哥你嘛,嗯……”

蒋秋桐没好气砸了一包凤梨酥过去:“你蒋哥我行得很!”

于思远哈哈大笑。

所有人也纷纷笑起来,纪峣亦然,只是笑着笑着,他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诶?他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蒋秋桐七十有二的这年,纪峣确诊得了阿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早年的不良生活习惯,到底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后遗症。

滥交、酗酒、抑郁、过量的香烟和大麻,以及把精神药物当做糖豆吃,都对他的大脑产生了不可逆的伤害。

刚刚确诊的时候,纪峣还有闲心安抚众人情绪:“人上了岁数,得些毛病难免的。”

于思远脸色阴沉,摸着他的手不说话;温霖的眉心挖起一道皱褶,样子很是阴沉吓人。

纪峣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蒋秋桐:“老蒋,你帮我说句话啊?”

蒋秋桐倚着门,忽然很想抽一根烟。他压着嗓子,仿佛在强行忍耐着什么:“老蒋现在不想说话。”

纪峣被他逗笑,朝他招了招手:“站在门口干嘛,进来呀。”

蒋秋桐不情不愿一会儿,还是迈步进来了。

纪峣仰起头,蒋秋桐会意,顺从地低头,让亲吻落在他的脸颊上。蒋秋桐撤撤嘴,不阴阳怪气了。

纪峣笑眯眯的:“你啊……怎么越老越小孩,还要人哄。”-

老年痴呆,是一种很磨人的病。

纪峣最先开始,只是经常忘事,并且不记得自己自己忘了。

有次他还差点因为这个,和于思远吵了起来。

那天温霖公司了,蒋秋桐去某医科大学,询问阿兹海默事情,家里就剩退休养老的纪峣和于思远。

于思远退休之后,成了个长在家里的蘑菇。

年轻时他也想过自己老了会怎样,每次他预想中的自己,都是一个斯塔克式的风流人物,哪怕老了仍旧是个又潮又风流的帅老头。

结果万万没想到,真等老了,除了守在纪峣身边,他哪都不想去。

说这话的时候,纪峣被感动得够呛。结果第二天于思远又拿这句话来邀功时,纪峣就把这事忘了,搞得于思远好生郁闷,独自生了两天闷气。

结果气还没消呢,纪峣就又忘事了。

那天另外两人都不在,饭是厨师做的,两人吃完后午休,一觉醒来,纪峣惊觉:“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吃午饭呢。”

厨师只会在饭点过来做饭,其余时候在另一栋楼里休息。要是临时想吃东西,要用座机打内线,把厨师叫过来。

纪峣年纪大了以后愈发体恤人,他一看时间,正是睡午觉的好时候,便不忍心打扰对方。

于思远还在睡,纪峣也没吵醒他,自己在厨房忙活,做完以后解开围裙,叫于思远下楼吃饭。

“……?”于思远睡懵了,像个小孩似的被纪峣拉到饭桌前时更懵了,他迷茫地坐在餐桌前,“我们不是吃过饭了么?”

纪峣没好气说:“哪那是早饭,你看这都几点了。”

于思远很迷惑,理智上,他接受了纪峣开始健忘这事,心理上却没有,还是在以正常人的标准要求对方:“咱们中午吃了啊。”

纪峣也忘了他得了病这回事,斩钉截铁道:“没有,咱们吃完早饭,晒了会太阳就睡了。”

于思远有点急了:“真的吃了,厨师做的鸡汤面,里面放了竹荪,你忘了?你还夸好吃来着。”

纪峣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他:“那是咱们昨天吃的。”

于思远更急了:“因为昨天吃的好吃,所以今天又吃了一回。你没发觉么,你一点都不饿。”

“……”纪峣这时候已经有点信了,可处于某种掩耳盗铃式的理由,他仍旧坚称:“我们没吃。”

于思远被他气得够呛,他也发觉纪峣在死磕,反而气笑了:“行啊,你说咱们没吃是吧,那我们打电话给厨师,问问他。”

纪峣抿了抿嘴,默认了。

厨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很惊异似的,证实了于思远的话。他们中午确实吃了鸡汤面,面里放了竹荪,很大两碗。

“怎么样,我就说你忘了嘛!”

于思远像是得胜了的大公鸡,志得意满一扭头,就看到纪峣茫然的表情。

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脆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可于思远还是一看就心疼了。

他立马后悔了,在心中懊恼地想,你何必非要跟他争一口气呢,都那么多年了,让一让他不好么?

于思远立马提起筷子,开始夸张的表演:“啊,忽然觉得有点俄了来着。今天峣峣做的什么,哎的好香,真好吃!”

纪峣噗嗤笑了,他没奈何地摇摇头:“……你呀。”

晚上蒋秋桐和温霖回来,饭桌上,纪峣把这事当笑活一样讲给他们听,蒋秋桐心中一恸,却没表现出来,只也学看纪峣那样向于思远摇头:“你呀。”

温霖也笑着加入迫害于思远大军:“你呀。”

于思远被气得倒仰-

忘事的毛病持续了一年多,纪峣开始意识混乱。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思维不连贯,和语言能力的退化。

有一次,他坐在花园里欣赏温霖摆弄的花花草草,温霖也不管他,给他倒了杯茶,就继续伺候自己的心肝宝贝们了。

纪峣捧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温霖闲聊,气氛很好。

院子里有一棵桂树,种了快二十年了,还是某次纪峣惹了温霖生气,为了哄他开心,纪峣亲手种的。

果不其然,树种下的第二天,温霖就跟他说话了——并不是温言软语的谢谢,而是怒气冲的质询。

当时温霖真是被气了个半死——他人到中年脾气愈大,原来是他忍纪峣,后来成了纪峣忍他——纪峣弄得一团糟的花园,简直字字泣血:“我的花田——!!!”

纪峣很茫然可怜的:“我给你收拾好了啊。”

温霖心疼得眼眶都红了:“那是表面光鲜,你种树的时候,把我的根都给弄断了!”

纪峣这满脑子乌糟的肮脏大叔,下意识往温霖的裤裆看:“断了……”

温霖本来有点没反应过来,一看纪峣的坏笑顿时懂了,直接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还贫!”

后来两人和好如初后,经常拿这事互相调侃。纪峣这戏精,老了以后愈发炼就一身戏骨。有时兴致上来了,就开始演。

他学着当时温霖悲切的样子,插胸顿足道:“我的花田——!!!”

于思远这个戏搭子特别上道:“我给你收拾好了啊?”

纪峣忍笑忍得肚子疼:“那都是表面光鲜,你把我的根给弄断了!”

蒋秋桐就在旁边笑看,偶尔还会磕一把瓜子,看到这一本正经地插话:“错了,纪峣,你漏了一句台词。”

于思远正演的高兴,没理会他哥,眼睛往纪峣下三路瞟:“……断了?”

然后所有人默契地开始大笑,除了温霖。

这已经成为家里最优秀的几个梗之一了,时不时就会拿出来说一说。要不怎么说人越老越爱回忆从前呢,几个大老爷们退休后闲得无聊,养老生活又平静到抠脚,就只能捡着从前的故事反复说道了。

这次也是。不过现在戏搭子于思远不在,纪峣戏瘾没犯,只打算温警平和地回忆从前。

纪峣指着那棵桂树,本来想笑着说:“还记不记得当年发生的事,我当时惹你生气,种了这棵树给你。本想着‘金秋桂子,十里飘香’的,没想到这么久过去,它愣是没开过花,平白让你被笑了那么多年。”

可是话到嘴边,他捋了捋僵硬的舌头:“还……”

他呆呆地,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组织语言了。

温霖无知无觉,笑着回头看他:“嗯?”

纪峣咽下把他脑子搅和成浆糊的一大段话,面色如常地问:“还有多久它才会开?急死我了。”

温霖倒是不急,仍是笑:“说不准呢,也许今年就开了。”-

众人逐渐发现,随着病情愈发严重,纪峣有了个奇怪的习惯。

他会把好吃的东西留一半下来,然后藏着。

神志清醒的时候他不会这么做,但意识模糊时,他经常这样。

自打纪峣生病以后,已经结婚的于明曦经常带着儿子来纪宅。

小孩子只有三岁大,刚会说活,还没学会调皮捣蛋,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

他很喜欢“纪爷爷”,又是个大方的好孩子,经常会同对方分享自己的零食。

然后“纪爷爷”就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淘出两包干脆面,笑眯眯地分给他一包。

小孩惊呆了,震惊地上下下打量纪峣的衣着:“纪爷爷,你是藏在哪的,怎么都没声音?教教我呗,我也想学这招。”

纪峣眨了眨眼,老小孩似的:“不告诉你。”

于思远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捂着心口,夸张地对蒋秋桐说:“纪峣帅到我了,啊~这就是爱情的滋味么。”

随着年纪越大,于思远也越发不着调,有时候蒋秋桐冷眼看着,真担心他会带歪孩子。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会配合做个捧哏,比如现在。

蒋秋桐推了推老花镜,悠然道:“纪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噗……”不远处的温霖喷了-

在众人已经能够熟练找回走失老人纪峣的时候,于思远先倒了。

他是在寻找纪峣的路上发病的。

纪峣的病已经到了中期,阿兹海默是逐渐恶化并不可控的。所有人都很无力,但都在强打精神互相安慰,纪峣也很配台,经常笑着说放心啦,每个人老了都会这样,我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纪峣是个很要强的人,要他坦然面对如今生活都不太能自理的自己,是件痛苦的事。

年轻时那种恐慌再度袭来,他很怕自己现在又老又丑又麻烦,其他三个会不要他。

越是害怕,他越要证明。而他的手段,就是离家出走。

也不算是离家出走,他就是在纪宅附近晃悠,也不叫人,就这么溜溜哒哒出门了,美如其名曰“散心”。

十次有五次,他能顺顺利利地回来。然后他就会很得意,吃饭时眉飞色舞,哪怕说活不太利索了,还不忘夸耀自己。

“我没问题!”复杂的句子对纪峣来说已经有点困难了,如今他最常说的就是这句。

蒋秋桐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他无奈地给老小孩夹了一筷子刀鱼内—据说这玩意补脑,从不轻信的蒋秋桐也忍不住迷信,现在纪峣几乎餐吃鱼:“是是是……您快闭嘴吧。”

但是同样十次有五,纪峣回不来。他总是迷路,明明是走过千百次的地方,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迈腿,只茫然又可怜地呆愣在那,像只被丢掉的老狗。

于思远这哭包,每次找到这副样子的纪峣,总是要哭一哭。

找前每次恨恨破口大骂,说纪峣净给人添麻烦,一把年纪了还是个作精的是他;见到纪峣后把人往怀里搂,宝贝心肝之类的肉麻称呼,不要钱一样往外蹦的,也是他。

这次发现纪峣又双叒叕趁着大家没注意溜了,于思远外套都没顾得上穿,急吼吼就往外跑。

天气已经渐渐冷了,更别提于思远已经六十多,是夏天都要穿两件的年纪了。

“——你先穿上衣服!”蒋秋桐追了几步,发现追不上后有点无奈。他年纪终归是大了,腿脚没有另外两个灵便。

温霖拿起他手上的外套往外赶——他已经是一屋子老弱病残里,最年富力强的那个了:“你在这等着,我给他送过去。”

家里的帮佣和司机也熟练地出去找人,可直到纪峣回来了,温霖和于思远还没回来。

蒋秋桐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半个小时后,温霖的电活打了过来,声音很废惫:“老于在路上晕倒了,我刚送他来医院,还在急救,是脑溢血,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蒋秋桐手一松,手机啪地落在地上。

于思远生活习惯不好,他抽烟喝酒,爱吃重盐重油的食物。纪峣被迫吃鱼以后,更是天在他面前炫耀,故意把红烧肉吃得啧喷有声,眼馋纪峣。

在得了高血压和高血脂后,他还是不肯改。蒋秋桐和温霖照顾一个纪峣就已经心力交瘁,知道于思远是精神压力大,便也没忍心多管。

他们不约而同抱着侥幸心理:贼老天没那么缺德吧?已经病了一个纪峣,不会还要给他们家降第二次灾吧?

可事实证明,老天就是这么缺德。

于思远好悬抢救了回来,只是落下了点后遗症。当时他鼻子里插着输氧管,对家人们微笑:“哭什么,小病而已。你们要想,万幸我没得肺癌。”

“而且,我觉得人活到六十多就很好。”他一本正经道,“人都是越老越丑的,我可没蒋哥那通身气派,老了能演黄药师。找老了一定很难看,我可不要纪峣看到我又老又丑的脸。”

纪峣还弄不太清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被温霖领到于思远的病床前。

他新奇地看着于思远身上穿的病号服,很神气地在他旁边比了比,说:“我也有一件。”

于思远被他逗笑了:“是是是,我们现在是病友了。”

蒋秋桐不忍再看,他闭了闭眼,率先走了出去。

大概过去了一个多月,纪峣才终于搞明白了于思远到底怎么了。他怔了很久,两行眼泪忽然顺着眼角滑下他磕磕巴巴地问:“是……我么?”

要说成因,是于思远自己作的,要说爆发,确实是因为他。

蒋秋桐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沉默。

纪峣动作迟缓地按住眼角:“……我知道了。”

从此以后,除了做检查,纪峣再没出过纪宅大门。

有次于思远都无奈了:“今天外面太阳那么好,咱们两个一块出去晒晒吧。花园再漂亮,天天去看,你不烦温霖还烦呢。”

其实纪峣已经听不太懂别人说的话了,但他看懂了于思远的手势,便摇头道:“不去。”

于思远好气又好笑:“为什么?原来不是逃家逃得挺勤快么?”

纪峣指了指他:“怕你摔跤。”

于思远自从脑溢血后,左边身体经常使不上力,但还好能动,没瘫痪,只是要拄拐。

他敲了敲自己的拐杖:“你不信哥?我就算拄拐也比你走得快。”

纪峣仍是摇头:“你会摔跤。”他眼睛里渐渐涌出泪花,“你不要摔,我总是梦到。”

于思远这才明白,纪峣在说他当时发脑溢血那件事。

当时的情况几个人都瞒着他,只是后来帮佣和司机闲聊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于先生是怎么摔在路边,温先生又是怎么火急火燎的——恰好被纪峣听到。

纪峣总是梦到那个场景。

他描述不出来,脑子也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能紧紧抓着于思远的手:“我不死,你也不要死。”

于思远叹了口气:“这可不是我们说得算的事啊,我的峣峣。”-

来年刚开春,雁子还没来得及北归,于思远就病故了。

死之前,他对围在床前的一群人千叮哈方嘱时:“不要给纪峣……他现在已经彻底糊涂了……就让他一直糊涂吧……”

“不要办丧……就算办,也出去办。”

“不要挂白……”

“不要在纪峣面前哭……”

他想了想,最后笑道:“如果他问起来……就说,嗯……‘彼得潘回永无岛了’。”

他活时满洒,去时亦然。

于家有祖坟,不火葬。

入险时,蒋秋桐不顾他人的反对,亲自将于思远背进了棺材里。盖棺时,他扶着灵,与一墙之隔的于思远说悄销话。

“我还以为是我先走一步,你倒是走在了我前头,真是心急……”-

起先,纪峣是真的没发觉这件事。

所有人都把他瞒得很好,以他现在的病情,那么大的房子里少了一个人,纪峣很难察觉。

于思远去后两个多月的一天,纪峣忽然从梦里惊醒,然后开始哭。

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病了,这是大晚上,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哭得很隐忍、很安静。

可蒋秋桐自打于思远不在了,睡眠就一直不好。他被的动静弄醒,一静眼,就看到纪峣端起身子哭得发抖。

他打开了台灯,架上老花镜,把纪峣环进怀里。

蒋秋桐已经是七十多的人了,哄起人来依旧很熟练:“不哭不哭。怎么了?”

纪峣伸出细瘦地手指,紧紧攥住了蒋秋桐的衣服。他哭得一抖一抖,半晌后,才含糊地问:“……阳呢?”

“什么?”蒋秋桐没听清,他渐渐开始耳背了。

纪峣大声了一点,这下他听清楚了,然后眼眶蓦地一热。

纪峣刚才问的是:“我的太阳呢?”

蒋秋桐沉默了好久,才轻声道:“太阳回到天上了。”

纪峣不知听没听懂,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又问:“我的小王子呢?”

“小王子回到自己的星球上了。”

“我……我的彼得潘呢?”

“彼得潘……”蒋秋桐用力把纪峣接在怀里,神色哀怅,“……他回永无岛了。”

一周后,纪峣进了急救室。他的身体彻底垮了。

温霖很着急,纪峣的精神状态很差,以前虽然很多事他说不清,可是如果护工帮佣等人和他交谈,他是有反应的。

而现在,除了温霖和蒋秋桐,就连以前纪峣很喜欢的几个孩子,他都不理会了。

为了能让纪峣提起精神,温霖和蒋秋桐经常会和纪峣玩些你问我答的游戏。

都是非常简单的,和三岁小孩玩的程度一样的游戏。

比如,温霖会指着自己,问纪峣:“我是谁?”

纪峣会说:“温霖。”

温霖不满意,又问:“我是谁?”

纪峣换了个回答:“温公子。”

温霖仍旧不满意。

这位重度强迫症患者很介意于思远偷跑这件事,更害怕纪峣也跟着去了,每天都要无数次确认自己在纪峣心里的地位。

蒋秋桐曾诚恳建议:“你该吃药了,温霖。”

“……”越老脾气越臭的温霖不想说话,并向他喷了一个烟圈。

于是温霖又问了纪峣一遍:“我是谁?”

纪峣被他弄得不耐烦了:“你是月亮!”说完后把身子一背,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烦人!”

温霖被他逗笑了,对蒋秋桐说:“听到没,纪峣会骂我了。”

蒋秋桐凉凉斜他:“你什么跟思远学会抖M了?”

温霖不理他的风凉话,戳了戳纪峣,继续逗。

“峣峣,他是谁?”说着指了指坐在旁边看报纸的蒋秋桐。

“……”

纪峣不吭声。

“……”

蒋秋桐表面不动如山,实则心里凉了半截。

温霖也有点尴尬,打死他都想不到纪峣会不认得蒋秋桐了。他接着纪峣的肩膀,又轻轻摇了摇:“你再想想?”

纪峣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别吵,我正在想。”

蒋秋桐一颗心全凉了。

但是还能怎么办,还不是要像老父亲一般把纪峣原谅。

他叹了口气,刚想打圆场,却听纪峣许是终于想起来了,抬头凝视着他,忽然一字一顿道:“东风夜放……花千树……”

两人四目相对时,一股深沉而磅礴的感情瞬间击中了蒋秋桐。

纪峣在感情上,其实是个很被动且拘谨的人。这么多年,他从未对蒋秋桐说过“我爱你”。

可是此时此刻,蒋秋桐从未这么深刻地意识到,尽管纪峣忘了怎么说话写字,忘了怎么穿衣吃饭,甚至已找不到回家的路,可如果剖开他的内心,里面仍旧盈满了对他们的感情。

“更吹落……月……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深院锁……清秋……”

他美丽的灵魂被锁在衰败的肉体里,他被隔在另一边,拼了命的在捶打着墙壁,想要传达自己的感情。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蒋秋桐光忽想起很多年前。

『我不喜欢李煜的词,虽然很美,虽然这首里面包含你的名字。』

『那你喜欢谁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词我都不太喜欢,太柔婉了。不过比起来,辛弃疾的要好些吧。』

『比如?』

『比如……暮然回首……』

纪峣笑着侧首,向他盈盈望来。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们就着窗外明灭的灯火,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时光流转,眼前年轻不再的纪峣,还在吃力地往外蹦着词。

“众里寻他…是离愁……”

蒋秋桐破涕为笑。

他爱怜地刮了下纪峣的鼻梁:“傻瓜,记串词了。”

温霖在旁边看着,忽然眼帘一垂,吃味道:“峣峣对我几个字就打发了,却给蒋老师念了两首诗?”

蒋秋桐无言地看着他:“……”

纪峣笑了起来,捏着他的手——没掌握好力道,捏得温霖有点痛——放在唇边,落下一个又轻又柔的吻。

他已经老了,已经不再英俊,甚至很难开口说话,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流出涎液,可那双眼睛,却仍旧很漂亮。

里面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一闪一闪的星星-

就算纪峣变笨了仍旧是个撩人高手,也不能改变他日渐衰弱的事实。

医生说纪峣这种情况,想要避免恶化,需要刺激他的精神。温霖和蒋秋桐商量了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敲开了纪宅的大门。

“纪峣,你还认得我么?”

六十六岁的张鹤虽然老了,依旧很帅。他站在纪峣的轮椅前,弓着腰,凝神打量着几十年未见的发小。

纪峣老了。但还是像个孩子。

老小孩投了眨跟晴。

“鹤儿……?”

“……”张鹤内心极恸,满盈着酸楚和悲喜。他沉声道:“是我。”

纪峣忽然笑了。

他动作不太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是早上吃剩的半截玉米。最近纪峣很爱吃这个,他一直放在胸口捂着,还热乎乎的。

纪峣往怀里藏食物的习惯不是一年两年了,早些时候,纪峣脑子还清醒,会有意识地藏那些有包装袋的零食,等晚上睡觉时,自己就把食物给处理了。后来这些事他都忘了,护工千辛万苦教会他给食物装上塑料袋,这样起码不会弄脏衣服。

他笨拙地剥开那层晕着水汽、和煮玉米黏在一起的塑料袋,露出玉米嫩黄饱满的果实,然后递到了张鹤嘴边。

张鹤愣住了。

纪峣又往张鹤嘴边递了递,眯着眼笑了起来:“甜……快吃啊。”-

年幼的纪峣穿着厚厚的棉衣,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是半个烤红薯。

“好烫!”他捏了下耳朵,飞快递给旁边的发小。

张鹤还在为昨天打架输了而生气,见状挑挑眉眉:“给我的?”

“对啊,专门留给你的,还热着呢。”纪峣点点头,笑得眯起眼睛,“你快吃啊,可甜了。”-

张鹤捏着纪峣枯度的肩膀,闭目忍耐涌上眼眶的热意,可滚烫的泪滴,却还是落在了纪峣脸上、身上。

“……”纪峣茫然四顾,“下雨了?”-

蒋秋桐七十九岁这年,纪峣病逝。

一周后,他接到张家的丧贴,张鹤于梦中阖然长逝。

算下日子,正好是在纪峣去后第三天。

张鹤比纪峣早生三天,比他晚死三天,只比纪峣大六天。

蒋秋桐摇头轻笑:“纪峣啊纪峣,你的遗嘱白写了。”

“还真是半身一个死了,另一个哪怕隔了干里远,也活不成么……”

让蒋秋桐这个大纪峣十岁,并且以后还会继续拉开年龄差的老人家很是嫉妒。

他本心,是一直盼望自己比纪峣早死的。十岁的差距,很多时候都让蒋秋桐不可避免地感到孤独。

他的感悟纪峣无法体会,他见过的风景纪峣不曾发觉,直到纪峣沿着他的脚步,隔着十年的距离,再次经过蒋秋桐给他指过的风景,那人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你当年,是说这个意思。”

虽说语言令人与人可以沟通,可他们之间思想的传递,延迟了整十年。

有一次,蒋秋桐心血来潮,指着庭院里纪峣为温霖种的那棵桂树,问纪峣:“知道‘今已亭亭如盖矣’是什么意思么?”

纪峣仍旧笑得没心没肺:“知道啊,就是怀念亡妻的意思呗。”

蒋秋桐摇了摇头,缓缓摸了摸纪峣的发顶,眼中盈着水波,如诉不尽的万语干言。

“是,‘我生得比你晚,却已经比你老了’。”

纪峣一愣。

蒋秋桐一直以为,他是最早走的那个,却不想世事难料,这一个两个老滑头,竟然先溜了。

纪峣和于思远,再也等不到比他老的时候。

而看样子,温霖也等不到了。

温霖在纪峣走后,身体就迅速衰弱下去,明明他无病无灾,不过半年,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我看你就是在找死。”

蒋秋桐怼起人来毫不客气,他叹了口气,扶着墙,缓缓挪到温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抱怨道:“纪峣和思远就罢了,你可是比我小十岁呢。”

多年下来,比起家人,他们更有一点老友的默契。听到蒋秋桐的抱怨,温霖只是摊手笑道:“没办法,比不得你坚韧。自打纪峣走后,我就感觉……他把我给带走啦,留在这世上的,不过一具躯壳罢了。”

蒋秋桐不咸不淡地怼了句:“谁不是呢。”

这句阴阳怪气直接打断了温霖的抒情,对方噎了下,到底还是无奈地笑开:“你呀……”

蒋秋桐慢条斯理从衬衫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然后开始给温霖剥火龙果,剥完以后还拿小刀切成整齐齐的小块,充分照顾到了强迫症的心情。

他自认自己最年长,经年下来,也把几个人统统纳入了自己的保护圈里。日常相处多有容让,也经常给予生活上的照顾。

比如给于思远煮难喝到爆炸的解酒汤。

比如用谋杀的力道给纪峣按摩肩背。

比如买菜时为温霖带他很讨厌吃的火龙果。

现在另外两个都不在了,就剩一个温霖在他手底下瑟瑟发抖。

怀瑾曾想把温霖接出去住,却被拒绝了。他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蒋秋桐的冷脸,早就习惯了。

温霖哭笑不得地接过蒋哥剥的爱心火龙果,一边吃,一边闲话般道:“说起来,那一局,咱们都输了。”

是指两人当年借着一本小说互放很话,看谁能熬死谁。结果真是没想到,先走的却是纪峣。

蒋秋桐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淡“唱”了一声:“庄家通杀,这也没办法。”

温霖噗嗤笑了。

又一年,温霖与世长辞,他死前,只给蒋秋桐留了一句话。“若是可以,就帮我照看那株桂花树吧。”

蒋秋桐嘴巴一抿:“谁要照顾老婆和情敌生的孩子!”-

蒋秋桐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仍旧活得很好。

他稍微有点耳背,但没关系,有助听器;

眼睛近视又老花,但没关系,有眼镜和眼药水;

他的膝盖总是半夜疼,大概是当年陪着纪峣在蒋老爷子面前跪了一下午落的病根,但反正他有护工做按摩。

总体来说,他的身子骨很健朗,没病没灾,医生说活到九十岁没问题,可蒋秋桐只嫌自己命长。

这日,他慢悠悠练完一套太极剑(还被几个小姑娘拍照了),被护工送回养老院,简单吃过饭后,就掏出笔,开始给纪峣写信。

“……我已经八十三了,仍然耳不聋眼不辖,一顿能吃一大碗饭,真是不知是好帅还是坏事!”

“……我年轻时,总是不肯信神,如今却不得不信了。不为别的,只为若是能与你们在地下团聚,便可叫我有所安慰。”

“……今日上元,食堂给每人盛了一碗元宵。怕老人积食,只敢装四个,两个花生,两个芝麻。想起你与思远,常因馅料吵架,若是君在泉下,可有元宵节?可有吃元宵?”

老人家精神不济,写着写着他便累了,伏在案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隐隐约,听到热闹闹的叫卖声。他一睁眼,吓!迎面便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占据一整条长街的夜市人来人往,行人皆是三两成群,提着灯笼谈笑。

隐隐听到有人说“今晚上元节……”云云,蒋秋桐一愣,便被来往游人裹块到了灯光寥落的尾。

他正茫茫然不知去何处,忽听身后一声呼和:“老蒋!”

蒋秋桐心有所感,蓦地回头看去。

纪峣就站在花灯下,还是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帅气又俊朗,正冲他嘻嘻地笑。

他的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看腻了的情敌,只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

于思远还是那副娇气包模样:“快点蒋哥,就等你啦!”

温霖不说话,只是在旁边笑吟地看着。

蒋秋桐不知何时已经变回年轻时的模样,腿脚变得有力,身躯越来越轻盈。

他向看他们跑去。

纪峣朝他伸出手:“我们走吧!”

他毫不扰豫地搭上那只手。

“好。”

番外卷完

作者有话说

结尾化用辛弃疾的《青玉案》,也是前文描绘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大家应该都看出来了吧。

番外卷至此也全部完结,世俗爱情、夫妇善哉、长相厮守三个番外,加上中间穿插的纪峣的变化。正好是起-承-转-合。

张鹤的故事不会另书番外,他是我预先就设计好的留白。

无论如何,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希望我们能在下本书见!-

最后一次感谢大家的打赏。

感谢程秀妈妈爱你、飞鸟与春、Miya1107、蜀山大兔子、青花鱼i12ucl95kmy、光酒、キルァ猫、禾火其月(×2)、QQ少年(×3)投喂的鱼粮。

感谢于思远后援会长哩暴暴、吃枣药丸的死傲娇投喂的猫罐头。

感谢晚来客投喂的彩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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