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按摩店的员工很识趣,早就结伴上了二楼,发呆的发呆,按摩的按摩,把一楼的大堂留给韭儿一个人。

这声“韭儿”不高不低,在这空荡荡的大堂里来回回荡,韭儿抱着头盔,双肩一抖一抖的,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任宽叹了口气,王蕊的劝告他只是听听,不是他不往心里去,是他狠不下心来,就丢哭得一塌糊涂的人独自坐着。

他没等到韭儿的回答,步子缓慢地朝韭儿走去,一步两步,如果面前坐得是一个双眼健全的人,余光都能瞥到黑影的压近,而韭儿靠得是人的气息和脚步声。

任宽的逼近,让韭儿抱着头盔,下意识往椅子蜷缩,像是蜗牛一样曲成一团,藏在结实的壳里。

像警钟一样的话,一直回荡在任宽的脑海里,他重新审视他和韭儿的相处模式。

王蕊说得一点没错,他在向一个极度缺爱的人示好,韭儿像是只被遗弃的流浪猫,他是一个固定投食的路人,韭儿就在这样的条件下,逐渐依赖上他。

他在这儿一天两天,关心和爱护像是沼泽一样,拉着韭儿缓缓下沉,可他总不能在这条街上一辈子,又或者说,他没那个胆量,说出自己能照顾韭儿一辈子这种话来。

他能脑子一热不顾后果地大言不惭,可韭儿会当真,享得了一时的安逸,可受不了之后的落差。

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啊,他能帮韭儿做多少决定,帮到哪个份儿上呢?

他想照顾韭儿,满足一时的同情心,可又惧怕责任,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

“我…”任宽凑到韭儿身边坐下,没有第一时间去肢体接触,“头盔也到了,反正你也不想换,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去骑车?”

镇静不少的韭儿,听到任宽的声音,迟疑了一阵才点头。

想想刚刚自己失控的样子,韭儿将怀里的头盔抱得更紧,他不仅看不到,还控制不住情绪,这样的人,只会给任宽带来麻烦。

任宽一直以来,都觉得韭儿是只天真的小鹌鹑,活泼生气,是一个极其生动的人。

其实任宽错了,盲人哪有鹌鹑那样自由自在,盲人就像是飞虫,渺小的同时,又具有趋光性。

就像是扑火的飞蛾,深知烛火能将它们灼伤,可还是抵挡不住对光亮的向往,奋不顾身又一往无前。

得到韭儿的回应,任宽又试探性的伸手去摸韭儿的脑袋,头顶湿漉漉的,任宽没放手,手心抚在韭儿的后脑勺,“别哭了。”

这次韭儿大概是哭累了,也回过神来了,抬了抬下巴,端正坐好,噙在眼眶的泪水还未完全滴落下来,嘴里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哀鸣声,“呜…”

确定韭儿不会挣扎,任宽将人往怀里一拉,颠了颠韭儿屁股,把人打横抱着,“下次有什么事要说,别光哭。”

任宽第一次像教一个学前班的小朋友一样,大手擦拭着韭儿脸颊上的泪水,“别哭了。”

被王蕊言中了,怀里的人松开头盔,双手攀住任宽的脖子,任宽颈间一热,才止住哭声的人,又哆哆嗦嗦地抽泣起来。

任宽心里不是滋味,王蕊有她的道理。不去管韭儿,他一会儿就会好,有了自己的关心,他就懂得得寸进尺。

可是,韭儿先前没那个条件,没人哄才放任他不管,如今自己让韭儿撒撒娇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不能得寸进尺一些呢?

任宽义愤填膺的同时,被莫名的情绪刺激着脑子,只有年轻时才会有豁出去的想法,如今竟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今日不知明日事,他还能管得了以后吗?他现在能就必须管,以后的事情留着以后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颈间的人湿哒哒的,将眼泪全蹭在任宽脖子里,哭声不像刚才一样尖锐,像是平时韭儿,软绵绵的。

任宽在想,或许养孩子就是这样的,你担心他衣食住行,痛苦并甜蜜着。

“撒娇呢?”任宽轻拍着韭儿的后背,“你刚刚那阵仗,吓我一跳。”

一个人失控肯定是狰狞的,可怖的,韭儿想象不出来自己的样子,他只知道,肯定很难看。

自己破破烂烂的形象,在任宽心头又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一想到这些,韭儿心里更难受了,撒气似的哼哼了两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意不好,大堂也没开灯,任宽掰开韭儿的手臂,借着日光看下去,眼睛还是红的,哭大概是没真哭了。

他又抹了韭儿的脸,想起王蕊的话,“你老丢东西吗?还丢过什么?”

水润光泽的嘴唇狠狠地抿了一下,韭儿发出粘稠的促音,“嗯…钱…”

原先王蕊也是给钱的,韭儿丢的次数太多,索性将他不多的工资都克扣下来了,用王蕊的话来说,“你便宜外人,还不如便宜我。”

不止是钱,韭儿一个全盲的人,处处受限,买的新东西,很容易被店里手脚不干净的人换掉,有时候健全的人,半盲的人心里龌龊的见不得人。

他们以为韭儿看不到,其实韭儿是不在乎,不跟他们计较。

任宽听了哭笑不得,他枉做好人,是冤枉了王蕊。

他摊开韭儿手,“给你的东西你抓紧点啊,刚刚怎么又被换了?”

马洋说自己是文盲的事情,韭儿才不想跟任宽提,“他说有新书…我就翻了翻…”

盲人看书实属扯淡了些,任宽手指剐蹭着韭儿的脸颊,“你看什么书?你看得懂吗?”

韭儿气不过,将脸别到任宽怀里,没再理他。

被任宽取笑,韭儿是有些气恼的,他觉得自己太差劲,他没有靠近任宽的资本,原本暗藏在骨子里的自卑,逐渐渗透出来,快要将韭儿整个人都吞噬。

他没有一个标杆,不知道该怎么变优秀,变成什么样子才算优秀,才配得上任宽。

他在意自己的形象,他害怕任宽看到他破落丑陋的一面。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惭形秽,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任宽对他的看法。

哭也是一件费体力的事情,韭儿还没气够,肚子不受控制地叫了起来。

任宽哑然失笑,“不哭了吧,不哭了我们去吃饭。”

还想坚持一下的人,一听到吃饭就没什么立场了,期期艾艾道:“我不…我不饿…我现在不饿…”

显然没什么说服力,任宽也不去征求韭儿的同意,横抱着人往外走,“头盔别放你这儿了,反正跟我骑车才回用到,我给你收着。”

任宽实在怕韭儿又出现今天这种情况,韭儿自己也没什么主意,喃喃道:“那好吧…”

“有什么可舍不得的。”任宽两步台阶一起跨,毫不费力,“一个破头盔而已,又不值几个钱。”

韭儿不同意任宽这种说法,手指挤压在头盔表面,像是用力很大的力气,指尖都泛白变形,“可是是你给我买的…”

任宽买的就不能换,更不能丢,任宽根本不懂,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心意,心意哪能分个高低贵贱呢?

听到这话,任宽猛然驻足,怀里的人轻飘飘的,他低头一看,韭儿表情严肃,略带点生气,两腮帮子鼓鼓囊囊。

任宽心头一热,这算是小鹌鹑认主了啊,嘴角不由自主一咧开,笑容逗沾染上湿气,“行,你说什么都行,我给你收着,你以后定时来检查。”

这才顺了韭儿的意思,韭儿揪住任宽的衣服,脸颊在上面蹭了蹭,恐惧和羞耻在此刻袭上心头。

韭儿觉得自己不讲道理,有些过分,同时有贪心地想到,要是任宽能一直抱着他就好了。

他哪都不想去,不用再自己走,不用再受欺负,他贪恋的不是安逸,而是任宽,被任宽抱紧的瞬间,自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可从按摩店到小饭店的距离就这么长,没等韭儿留恋够,他已经被任宽放到了凳子上。

任宽接过韭儿怀里的头盔,“坐着,给你拿碗筷。”桌上有现成的炒菜,任宽回炉热了一下,又给韭儿添了碗饭,“吃饭。”

江柯有些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任宽说的等等就来,竟然还把这小孩也带回来了。

他愣了愣,“哥…他…”

“他还没吃饭,跟我们一块吃。”

弟弟还在,韭儿不太记得任宽弟弟刚刚有没有下去,流淌出来的羞愧,让他没办法懂事地跟江柯打招呼,只能埋着头不停扒饭。

任宽只当韭儿是害羞,帮他夹着菜,“慢点吃。”

男人之间,少了一些走过场的寒暄,江柯在任宽眼里是个大人了,吃饭这种事情,完全不需要自己照顾。

可韭儿不一样,韭儿还笑,这种“不一样”,让任宽有些忽略江柯的存在。

打从店里多了个韭儿,任宽好像一心扑在韭儿吃饭的事情上。

“别老扒饭了,吃点吃。”任宽稍稍拦了拦韭儿扒饭的动作,“喝口汤?”

店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反正也不是任宽第一次带韭儿回来,只是第一次见面的江柯有些别扭。

三十岁的男人,在对人对事上,哪怕再怎么细心,都比较内敛的,在江柯的印象里,没见过任宽能无微不至的去顾及一个人。

就像是…就像是带孩子一样…

江柯没待多久,正好又接到单位的电话,他草草和任宽道别。

任宽送江柯到街上,等车的空档,江柯犹豫了一阵,才道:“哥,那小孩老在你哪吃饭吗?”

这答案是肯定的,江柯眉头紧蹙,任宽和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孩太亲近了一点,“哥,这小孩没家人吗?老怎么待在你这儿,总有人会说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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