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拾山风

水开了,柳息风倒了两杯出来。李惊浊说:“你下楼买点零食吧。我饿了。”

柳息风诧异:“你?吃零食?”

李惊浊说:“突然想吃。现在超市肯定都关门了,但是一楼有自动售货机。你去买。”

“第一次见你半夜想吃零食。”柳息风虽然这么讲,还是下楼去买了。

门一关,李惊浊就从床头柜里拿出药盒来,把药给吃了。这药一日吃两次,要连续吃满二十八天,一旦间断就有可能导致阻断失效。

柳息风把零食买回来,李惊浊却并没有胃口吃,随便吃了几口就放到一边。倒是柳息风自己抱着一袋草莓奶糖吃个不停。吃完以后他便满足地提议道:“要不做个运动?”

李惊浊说:“不做。”

柳息风说:“出去散个步也不行?”

“这么晚了,去哪里散步?”李惊浊问。

柳息风伸出手,说:“跟我来。”

李惊浊低头看一眼经过处理、伤口已经愈合的手心,牵上了柳息风的手。

两人无所顾忌地牵手走在无人的马路上,一盏盏路灯将两人并肩的影子拖得长长短短。

李惊浊说:“这好像是我平生第一次牵手轧马路。”

柳息风说:“我也是第一次。”

李惊浊好笑:“少来。”

柳息风说:“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以前的事。我感觉这就是第一次。”

李惊浊说:“你记性可不坏。什么都忘了,也没忘要留头发。”

柳息风停下脚步,说:“你想要我剪了吗?”

李惊浊望着那长发,说:“你舍得?”

“你记不记得七月十四晚上?”柳息风放轻了声音,“点亮最后一盏河灯的时候,我就已经舍得了。”

李惊浊想起了荷花灯随河水西去时柳息风的一句“来世托生个好人家”,不禁感慨万千,十年不放的亡魂,原来那晚就已经放了。一念之间,悄无声息。

“反正,你想要我剪,我就去剪了。”柳息风说。

夜风吹,拂起他的长发,在路灯下染起一层金棕色的毛边。李惊浊伸手摸了一把,说:“还是不要剪。我舍不得。头发剪了可以再长,过去剪了怕找不回来。”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跟我讲讲她吧。”

柳息风说:“你想听什么?其实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李惊浊说:“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

柳息风说:“曹森岚。山风岚。”

李惊浊说:“没想到跟我堂妹的最后一个字同音。”

柳息风说:“森岚要是和你妹妹交换一下家庭……算了,我这样讲,你可能要不高兴。人年轻的时候信个人力量,年纪大点就开始信环境。”

李惊浊想了想,说:“现在我也开始信环境了。小时候家里的长辈每年带我们三个小辈去体检,把两个妹妹看得很紧,每次都要跟她们讲,虽然绝大多数医生都是好人,但是有些事容不得万一。怎么讲……家庭和教育的力量太大,很多人只是运气不好。”

“我感觉你这两天变化挺大。”柳息风有点想笑,“从小李变成了老李。从对人民的主观能动性寄以厚望,变成了对人民苦难命运的深刻理解与同情。”

李惊浊也笑:“老就老吧,还能跟你当同龄人。”

“哎——”柳息风笑骂,“你怎么讲话的?”

李惊浊看着远方的路,忍笑,深沉道:“老柳。”

柳息风看李惊浊一眼,墨夜湖上烟波,讲不出的撩人。他的大拇指挑逗般抚摸李惊浊的手背,唇齿轻启,说:“老柳疼你。”

李惊浊耳根一红,说:“你是不是柳树精变的?一天到晚几根枝条乱撩拨人。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再往前走路灯都没了。”

柳息风说:“你跟我走就可以了。我还会把你带到妖精洞里去吗?”

李惊浊说:“那可讲不定。”

两人再走一阵,前方出现一幢高楼,像是还没有施工完毕,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柳息风带着李惊浊找电梯,电梯倒是装了,只是没有通电,于是两人爬了三十多层楼,才到楼顶。

李惊浊说:“这是哪里?”

“城南大厦。”柳息风说,“我下午买饭的时候跟老板娘聊天,她侄子以前在这里给工头做事,不过后来开发商卷钱跑了,这里就成了烂尾楼。虽然是烂尾楼,但这里是全县城最高的地方。”

李惊浊向四周看去,果然没有任何遮挡,其他建筑的灯光离他们很远,一轮白月离他们很近。空中浓云遍布,不见星子。

“这地方适合讲话。”李惊浊看着远方低矮的房屋,“站在高处讲豪言壮语,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之王。”

柳息风笑说:“最多不过是县城之王。”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沙土与油漆的味道,李惊浊说:“也适合追忆往事。对了,刚才的话还没讲完。曹森岚的事。”

柳息风说:“你也讲过,同一个故事,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讲法。我来跟你讲,难免要美化自己。”

“谁又不美化自己?”李惊浊说,“你少进行一点文学加工就可以了。”

“其实我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柳息风不自觉摸了一下墙壁围栏,摸到一手的灰尘,“太久了,我都记不起森岚的长相。十年前,曹森岚就是曹森岚,十年后,所有十几岁的女孩子都成了曹森岚。上一次你还担心我对雪浓做什么,其实不会,我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心存畏惧。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会想很多事,森岚更是少年老成。”

讲到这里,柳息风停了下来,李惊浊也不讲话,等着继续听。

“她不喜欢男的。”柳息风看着极远的一处灯火,想起那邈远的对话,“男的做事目的性太强,总想要点什么。而且,用她的话讲吧——她有时讲话不好听——男的很脏,而且他们也清楚自己很脏。那些有处女情结的男的,其实也不是嫌女的脏,他们其实是嫌别人的**脏。森岚当时那句话我现在还记得:男人么,只有自己的**是香的,其他**都是脏的。”

李惊浊笑了一下,像在自嘲:“这句话对我们这种人不适用。”

“她也不喜欢女的。”柳息风说,“她跟我讲张爱玲的话:一个女人,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①女人最擅长嘲笑和欺负女人。森岚尤其不喜欢女人的群体面貌,她讲,女人凑在一起,就可以讲出最刻薄的话。女人还擅长借由同情别的女人来展现自己的善良与高人一等。”

“太绝对也太悲观。”李惊浊说。

“她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在女人那里受过的欺负比男人更多。”柳息风轻叹了口气,“她得不出更乐观的经验。”

李惊浊点点头:“也是。”想了想,又说,“她既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直男,所以她喜欢你。”

柳息风说:“对她来讲,我更接近一个无性生物。”

“她小小年纪就把事情看这么透,应该清楚那些事都不是她的错,最后怎么会想不开……”李惊浊没有继续往下讲,他意识到,心里明白和实际承受根本不是一回事。

“其实我也没有搞清楚。”柳息风低下头去,讲话的声音也低了,“我不晓得讲这个事是美化了我自己,还是让我在你心里更王八蛋了。其实这书最开始是她要我写的,她讲写出来发到网上,揭发她以前的学校。但是后来她后悔了,她觉得我要是发出去,她会活得比从前更难。在书出版之前,她跟我讲,如果我出版——”他又不自觉地去摸围栏上的灰尘,摸得整只手掌脏污一片,全黑了,“她就自杀。”

李惊浊张了张口,说:“那你还……”

“因为我不信。”柳息风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那不是她第一次威胁我。她只要一用自杀威胁我,我就什么都答应她。后来我真的……听烦了。”

李惊浊不知道该讲什么,半天,才说:“但是这种事——”

“容不得万一。”柳息风弯了一下唇角,笑容发苦,“曹森岩有一句话没讲错,我再小心都不为过。但是不到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人是不会收手的。而且你看那本书也晓得,十几岁的少年人,下笔太狠,越是血淋淋的,越是要剖开给所有人看。好像除了那些,其他的都不是生活。好像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生活的生猛。十九岁年少轻狂,也有使命,也信文学是要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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