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拾拙辞

柳息风说罢,要进卧室,李惊浊说:“等一下。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你看过就知道。”

李惊浊还是不动那摞纸,只问:“为什么你觉得,我看了这些,想法就会变?”

柳息风说:“就是你一直在问的东西。看吧。”

他一直想在问的东西?那就是柳息风的过去了,尤其是写完第一本书以后的这十年。他是想知道,但是……

“你错了。柳息风,你把我想错了。”李惊浊一时百感交集。

这个夏天,阳光灿烂,可也湿,热,闷,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李惊浊好像一直在等,等一场暴雨,就像两人第一次同往太平镇时遇到的那场暴雨。柳息风当初是见云候雨,这个夏天他却是不见云而空候雨。

就在他以为守不到时,暴雨忽至。

万物洗遍,心胸涤净,天地开阔。

此刻,李惊浊心中再无阻碍。

“从一开始,我就可以自己查。”他看着柳息风,认真道,“十年而已,互联网的世界,根本没有秘密。但我没有查。如果你以为我想要挖你的隐私,那你就错了。你可以有秘密,有不想告诉我的过去,但我接受不了你不坦诚的态度。”说到此处,他低头自嘲一笑,“也可能是我不够好,始终无法让你信任……”他拿起那摞纸,挥了两下,“几张纸而已,就可以让我变了想法?你太小看我。你始终都太小看我。”

柳息风笑了笑,说:“你看都没看过,乱放什么狠话?”

“不需要。”李惊浊说,“你愿意把它交给我,就够了。”

柳息风说:“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就看完再来找我。”

“我不看。”李惊浊在二楼的杂物间找到一个带锁的矮柜,将那摞纸锁进矮柜里。

柳息风看着矮柜,叹了口气:“李惊浊,你为了这几张纸上的故事,跟我大吵一架,现在我把它交到你手里,你又不看。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想讲酸话……算了,跟着你,酸话也从没有少讲过。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过去的故事,其实我想要的不过是一点信任,一点坦诚,还有……”李惊浊低着头掂了掂矮柜的钥匙,不看柳息风,好讲出那几个并不含蓄的字眼,“……一点真心。”

柳息风丝毫未被打动。他这样的人,本就极善言辞,于是言辞对他而言几乎无效。他极少信人的嘴。不管李惊浊讲得多动听,他现在都不能确信把那摞记录交给李惊浊是对的。他说:“你不敢看。你也怕看了以后会动摇。”

“我不是怕动摇。”李惊浊想了想,把此时面对的事情类比成了一台手术,术前评估告诉他风险很高,现在并不适合手术,于是他对柳息风说,“我们刚大吵一架,感情不稳定,现在又是深夜,人容易不冷静,实在不是揭开潘多拉魔盒①的好时机。”

柳息风说:“潘多拉魔盒。”

李惊浊说:“看你的样子,柜子里的那些纸,只怕比潘多拉魔盒的威力还要大。”

柳息风听了,掀唇笑笑,眼中却没有笑意。

“我知道,我一天不看,你一天不能安心。这样。”李惊浊已经有了决断,“我必须承认,我现在状态不好。我会在一个状态好的时候看这些东西。”他指了指矮柜,“从你的态度我也推断得差不多,这些东西大概是你做了什么坏事的佐证。既然你没有在牢房里,这坏事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而且,在你身边这么久,多少我心里也有点底。”

此言不作伪,他曾经有许多怀疑,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没有考虑过柳息风是个好人。回忆间,李惊浊想起他们初识时候,那天在茶室,柳息风也讲过,他不是块好玉。

不是好玉又如何?

喜欢一个好人只需凭借本能,喜欢一个坏人则需要足够的胆魄。也许是因为李惊浊从小到大一直在选择那些更不确定的、更难以掌控的东西,所以他也更有魄力,去接受柳息风未知的一切,哪怕那一切都是坏的,哪怕接受的时候会不那么轻松。

柳息风立在原地,没有讲话,孤影寂寥,看上去有点落寞。

“柳息风。”李惊浊低喊。

柳息风看了过来,和初见时一样的桃花面孔,倾墨长发。

李惊浊双眸深处透出他这个年龄少有的坚定,可靠与包容,还有当他看着柳息风时才会有的温柔笑意。

四目相对,他看出柳息风压抑在眼底的、几不可见的一丝不安,便温柔道:“放心,我早知道你不是好人。”

他讲完,柳息风的双眼中忽而有了一抹触动,就像夏日蜻蜓微扇的薄翅,那一瞬,宛若流金。

可是很快,柳息风就闭了闭眼,掩去眼中的所有情绪。之前无论李惊浊讲了多少,他都不能信任,可只这一句……

再睁开眼时,柳息风眼底也漫上了一片温柔颜色。

两人这么看了一阵,李惊浊感觉移不开眼,柳息风眼中何曾有过这种颜色?可两人也不能整晚就这么看着对方,于是他心说:再看一会儿就不看了。他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很快他就发现这一个一会儿以后永远还有下一个一会儿。看到最后,实在是不能再看了,李惊浊才说:“你不进去睡觉么?”

柳息风点点头,推开卧室门,进去了。他刚躺到床上,熄了灯,一个人影就摸进门来,睡到他身边。

“李惊浊?”柳息风在黑暗中问。

“嗯。”李惊浊轻手轻脚地把差点硌着自己的画卷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试探着抱上柳息风的腰,头也靠在柳息风颈边。

“你不是讲,不跟我睡一张床么?”柳息风语带笑意。

“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李惊浊用力吸着柳息风身上的味道,他已经刻意跟柳息风保持距离好几天,现在好像要一次性将失去的全补回来。

柳息风笑起来,胸膛震动。李惊浊说:“你笑什么?”

柳息风说:“还走么?”

李惊浊说:“走去哪里?”

柳息风说:“返校。你讲的,半个月之后。现在只剩不到半个月。”

李惊浊为难道:“迟早要走的,不是半个月,也是一个月。”

柳息风说:“你不是休学一年么?”

李惊浊虽然原本是休学一年,但他的心理状态比自己预料中恢复得要快,而且之前看文献时他已经有了毕业论文的想法,所以很想尽快回学校把实验给做了。他怕柳息风不高兴,便装可怜说:“学业在身,身不由己。我一放假就来看你,行不行?”

柳息风说:“好啊你,上了床就要走,玩弄我感情。”

什么叫上了床就要走?简直血口喷人!

李惊浊刚想辩白,还没张口便意识到柳息风在开玩笑,于是顺着那玩笑话问:“如果我真玩弄你感情,你要怎么办?”

柳息风在李惊浊腿间撩了一把,说:“那我就玩弄你的肉体。”

李惊浊赶忙捂住裆部,一边躲柳息风的手,一边咬牙道:“柳息风!”

柳息风悠然应道:“哎~”

李惊浊气得一个人在一边磨后槽牙,柳息风就在旁边笑。

等柳息风不笑了,李惊浊忍不住问:“你……怎么想通的?就是,那些,怎么又愿意告诉我了?”

柳息风警告道:“李惊浊,你现在可有点太得意了啊。”

“我哪里……”李惊浊突然懂了。柳息风都把过去交到了他手上,任他评判,任他选择,除了在乎,还有什么原因?这还要问?这一问,可不就是得意么?可是,得意的滋味真好啊,李惊浊的嘴角弯起来,弯得太高,太久,脸上的肌肉都发痛了也放不下来。

柳息风见他半天也没有讲话,诧异道:“你还在得意?”

李惊浊揉了揉脸上的肌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我没有得意。其实,就算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我也……”他一时讲不清楚,但他有一种感觉,即便柳息风真的没有给他回应,即便他离开,他也还是会想念柳息风。

耄耋老人回忆起二三十年前的事,以为刚过两三个月;而年轻人的两三个月,却可以当作二三十年来过。可能遇见柳息风,就是李惊浊最精彩的故事。如果离开,柳息风就让李惊浊成了一个有故事可以怀念的人,可也将李惊浊余下的人生衬得黯然失色。

“不会的。”柳息风明白李惊浊的意思,“走了就是走了。”

李惊浊不同意:“你不是我。在你看来,两个多月很短,可在我看来——”

“现在你看两个月像二十年,再过两三年,你看两个月像两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看两个月,就是两个月。”柳息风顿了一下,说,“反过来讲,你以为会记二十年的事,其实记两个月就算久了。人少年时以为会记一生的人和事,实际上也许记不了一个月。你返校以后,会找到更值得做的事,充实起来就想不起我了。”

李惊浊说:“就算你是对的,可我现在就躺在你旁边,你跟我讲这个?”这就算不是找架吵,至少也是破坏气氛。

柳息风说:“你生气了?”

李惊浊气呼呼地说:“没有。”

柳息风低笑一声。

李惊浊说:“你笑什么?”

柳息风说:“跟你讲话,不直白不行。”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叹了口气,说:“等你返校,我去你们学校旁边租栋房子吧。你们学校旁边房价怎么样?”

李惊浊一愣,不晓得柳息风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这里,可好在他也不笨,脑筋转了两下就转过来:柳息风信不过时间,信不过距离,讲了那么多,不过是想留他在身边。既然他不能不走,柳息风便只好跟他一起走。

他胸中涌起一阵热流。不过……

“我们学校……”李惊浊怕他讲完,柳息风就不肯跟他走了,“在北京……海淀。”

柳息风果然沉默了。

李惊浊连忙安慰道:“其实,我坐高铁回来也很快。”

柳息风说:“你多久放一次假?”

“这个……”李惊浊答不上来,他当然是想一有假期就回来,但是他返校以后肯定身不由己,过年都不一定能回来,“今年,应该,大概,还可以回来一次……吧。”

柳息风指出:“现在才八月。”

李惊浊自知理亏:“要不,嗯,你委屈一下,我们租一个公寓。一栋房子实在是……嗯……”

柳息风突然想到什么,说:“啊。”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你帮我搬家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装满钥匙的盒子?”

李惊浊想了想,说:“好像是有。我当时还想问你,为什么你连钥匙都要收集。那些也不是什么古董钥匙。”

柳息风说:“那些不是收藏,那些是我的房钥匙。”

李惊浊:“……?”

柳息风说:“我记得有位朋友送了我一栋别墅,就在北京,不过不在海淀。到时候我去里面找一下。”

李惊浊:“……???”

“你不是讲你穷困潦倒么?”李惊浊忍不住问。

柳息风说:“我没有讲过。”

李惊浊说:“余年来的那一次,你明明讲了。”

柳息风说:“我讲的是:落魄潦倒。落魄和潦倒都是形容人失意的词。我从来没有讲过我穷。”

李惊浊说:“余年还讲你差点饿死街头。”

柳息风说:“那是因为我失意到吃不下饭。”

李惊浊:“……”

“……好吧。”李惊浊追问,“那,什么样的朋友会送你一栋别墅?”

与以往不同,柳息风没有含糊其辞,也没有瞎编,而是原原本本讲明了来龙去脉:那是柳息风的一位忘年交,老人没有子女,临终前想出一本自传,却没有体力写,于是便让柳息风代笔,柳息风当时分毫未取,后来那位忘年交去世了,便将房产作为遗赠送给了柳息风。

“接受遗赠交的税让我那个月差点没吃上饭。”柳息风如此总结道。

李惊浊无语:“……你还想让人同情你吗?”

柳息风大度道:“象征性地同情一下就行。”

李惊浊突然担忧起来。养不起柳息风的情况也许不会发生,但是更糟糕的是,柳息风根本不需要他来养。他明白其实根本不需要讨论谁养谁的问题,两人都经济独立就好,但是因为在比较传统的家庭长大,他骨子里还是有一种在一起就要负责养对方的观念,尽管他也清楚这种观念很落后。

他原本想还有过幻想,以后他当了外科医生,便可以养柳息风,那时他们住在一起,柳息风偶尔去各处游山玩水采采风,回到家里写写真正想写的东西,等他下班回家就可以对他笑一笑。而现在他只要一想到那一盒钥匙,就觉得将来每套房子里都可能住着一两个“朋友”,他永远搞不清楚柳息风每晚在哪里下榻。

见李惊浊一声不吭,柳息风低声问:“睡着了?”

李惊浊回过神来,说:“还没。我在想你的财务状况。”

柳息风说:“虽然不算穷,但其实我没什么存款,这也是为什么我没办法在海淀租一栋房子。不晓得为什么,钱只要一进了我的银行卡,就会很快消失。这件怪事被我列入了人生十大未解之谜。”

李惊浊想到柳息风那数不清的家当和数不清的爱好,还有平日根本不把钱当钱的作风,就觉得钱很快消失根本不是什么怪事,柳息风的卡里要是能存住钱,那才真是未解之谜。

李惊浊说:“你不晓得为什么,我晓得。”

柳息风说:“为什么?”

李惊浊忍着笑,把柳息风的收藏背了一遍。

柳息风恍然大悟般说:“要不我把卡都给你吧。你只要给我发一点零花钱就好。”

李惊浊听了,开始怀疑柳息风为了让他管钱,之前是在装傻。他并不想给柳息风管钱,这可能也是他落后的观念之一:一家之主是不需要管钱的。

这本没有什么,谁没有几个不够进步的观念呢?问题是,柳息风似乎受到过同一个落后观念的影响,也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管钱。

这本也没什么,一家人观念一致本是好事。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俩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一家之主。

李惊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可以现在解决的问题,便说:“现在讲这个还太早。而且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先睡吧。”

柳息风也不执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揽住李惊浊的肩,让李惊浊枕在他手臂上,便睡了。

李惊浊枕着柳息风的手臂,却睡不着了。他好像反射慢过了头,一整晚都没有反应过来。现在闭着眼,静静感受着柳息风的身体,他才发觉今晚有点美妙到不真实。一切进展得太快,就像……

就像曾经那次突如其来的牵手。

就像曾经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就算已经亲吻过彼此,那天柳息风还是将他们的关系定义为朋友。

想到这里,李惊浊心中忽然不安定了。今晚,柳息风讲要和他一起返校,讲要他来管卡,可是柳息风不曾讲过一句他们现在到底到了哪一步。他等了太久,总以为接近了,却总不能到达。他的以为总是出错。也许他应该接受柳息风以前的建议:不要随便以为。

他不知道柳息风睡着没有,于是在柳息风唇上吻一下。

柳息风的手臂紧了紧,加深了那个吻:“睡不着?”

李惊浊心跳剧烈起来:“我们现在……”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终于鼓起勇气,说:“你怎么想的?你到底怎么想我们的?”

柳息风说:“我们……”

李惊浊一听这语气,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狠狠咬上柳息风的唇,边咬边说:“快讲。你到底怎么想的?”

柳息风“嘶”了一声,也就干脆让李惊浊咬了。

李惊浊松开嘴,还是没等到回答,便恨恨道:“你这张嘴巴,不是最会讲?对着刚认识的姐姐妹妹都有甜言蜜语,怎么唯独对我,一句肯定的答复也没有?”

柳息风摸了一下被咬破的嘴唇,说:“从今以后,只剩嘴拙。”

李惊浊先是一愣,接着轰然一声,心头大震。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那天在茶室,柳息风讲油嘴滑舌就是当代的礼貌时,他那个藏在心里没问出口的问题:讲礼貌时好听话就已经说尽,真喜欢时怎么办?

原来讲礼貌时好听话已经说尽,真喜欢时便只剩下嘴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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