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拾解剖

李惊浊有无数次等成绩、查成绩的经历,但是这些经历通通不能作为有效经验,让他现在轻松一些。因为有成绩就有判分标准,只要有判分标准他就可以拿高分。现在没有了标准,这便让他没有了底气。

他心如擂鼓。

他竟然冒失地画完了这幅画,把自己画在了柳息风眼中。

不,他竟然冒失地把画留在了门外,让柳息风判分。

他听见柳息风在屋外叫他,但是没有应,柳息风也没有叫他第二声,柳息风应该看到他的画了。

梅花窗内看不清窗外,但是可以看到一片黑色中影影绰绰的一抹烛光。

有烛光的地方,就是柳息风的所在。

这抹烛光渐渐移动,靠近了梅花窗。它在窗前不远的地方停留了很久,可是终于没有再靠近。

烛光朝西边远去,最后消失了。

李惊浊坐到了地上。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先是双腿发麻,再是麻感渐渐消失。

够了。他该出去搬桌椅、洗毛笔和颜料盘了,画具应该得到珍惜。

推门出去,和他想得一样,那幅画还被留在桌面上,柳息风没有将它拿走。李惊浊把它拿到饭桌上晾着,然后便去收拾东西。颜料盘们是瓷碟子,好洗,很快就被水冲得光滑洁白。毛笔难洗很多,需要一支一支地、一遍一遍地洗,让所有颜料褪尽。

重复的清洗动作让李惊浊心情平静,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学画的时候。

他想,现在不过是再次回到休学归来的第一天。谁也没有失去什么。

他将洗完的画具晾在茶杯柜上面,然后就像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一样回书房看书。看到深夜精力耗尽,便睡觉,什么也不想。

半夜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不想,不代表他的身体不想。

他的身体太想了。

他的身体想得他一裤子粘腻。

这一晚注定劳累,洗了画具还要洗床单和内裤。洗完之后,他心虚地将床单和内裤晾在开阔的堂屋内,而没有晾到外面,唯恐柳息风不但拒绝他还当他是变态。

第二天清早醒来,他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跟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区别,他绝对失去了一些东西,虽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趁着还早,柳息风应该没有起床,他把厨房没用完的食材全部收到一起,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到陈宅门口。柳息风卧室的窗帘果然还是放下来的,李惊浊在卧室前站了一会儿,又悄声走到书房的窗边,靠着墙站了很久。

柳息风的后劲不小。李惊浊想。

饮酒过量,他可以给自己开一剂解酒药。而柳息风过量,却不知道能开什么药来缓解一二。

李惊浊回到李宅,收了几本书和换洗衣物放进箱子里,拎着箱子向太平镇去。

他没法住在离柳息风这么近的地方了。

柳息风太浓,需要稀释。

可是太平镇也全是柳息风的气息。李惊浊避开了小乔粉店,避开了施姐家常菜,可是避不开宗姨的茶室和小云老板的太平文房,他要选一个地方去。

如果去宗姨那里,宗姨就会告诉父亲,父亲于是会过问他为什么不住在老宅。

他选了太平文房。

小云老板起得也早,已经吃过早点,正在清点账目。

“颜料这么快就用完了?”小云老板看见李惊浊,说。

是快用完了,尤其是一种用来画柳息风肌肤颜色的颜料,不过李惊浊摇摇头,他不打算再买了。他说:“云哥哥,我想在你这里待两天。”

小云老板看他的神色,说:“脸这么灰,受什么挫折了?”

李惊浊突然想起柳息风也曾问他,回来休养,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他想起柳息风妖娆的念白。他想起柳息风飞扬的神采。

他不能再想。

小云老板看他不讲话,又说:“是不是朋友走了,不高兴?”

李惊浊摇头。

小云老板不再问,只说:“你来了正好,帮我算账。”

李惊浊点头。

他坐在店里,算了一上午账。

要中午的时候,小云老板说:“中饭想吃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来做吧。”

小云老板就住在门面的楼上,厨房里应有尽有,李惊浊看了不满意,说要自己去买菜。

小云老板无奈说:“你还怕吃了我的嘴短?”

李惊浊说:“不是,就是还想吃点别的。”

小云老板只好随他。

李惊浊去菜市场买了四斤没有处理好的牛蛙回来,小云老板看见,以为卖牛蛙的小贩占他便宜:“怎么也不给你处理处理?回来自己弄,还要花好多工夫。”

李惊浊说:“我叫他不要处理。没有我处理得干净。”

然后小云老板便看见李惊浊戴上刚一起买回来的塑胶手套,拿起菜刀,利落地解剖起牛蛙来。他手法超然,速度奇快,内脏作一堆,处理好的蛙肉作一堆,两堆渐渐堆得老高,翻飞的刀刃不断将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反射到小云老板脸上。

小云老板心中悚然,觉得他仿佛在杀人分尸。

“做成水煮的吧。”李惊浊拿着还在滴血的刀,说。

小云老板点头如捣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做好水煮牛蛙后,李惊浊却不是很有胃口,只有小云老板一直在吃。

“你不是真的想吃牛蛙,对吧?”小云老板说。

李惊浊勉强笑一下,没有答话。

接下来的几顿饭,小云老板顿顿有口福。李惊浊买鱼买虾买鸡鸭,样样自己处理,小云老板只管吃,再不来看李惊浊到底是怎么做饭的。

所以几天以后,小云老板才发现处理好的各类鱼肉已经塞爆冰箱,再装不下新的东西了。他打算等李惊浊回来,就讲清楚,在吃完之前,不要再买了。可是李惊浊回来的时候,又提了两斤黄鳝。

“惊浊。”小云老板趁他还没有拿起刀,赶紧说,“你这样不行啊。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买新冰箱了。”

李惊浊自知添了麻烦,有些不好意思:“我去送一些给别人吧。”

下午,他便往宗姨那里跑了一趟,送去一堆鸡鸭鱼肉,回来以后又在小云老板的店里搞促销,只要买两百块钱的文具就送一条鱼或半斤虾。连续这样几天,小云老板的冰箱才终于重新得了清净。

小云老板稍微放下心,可是没两天以后,李惊浊又故态复萌,一早上起来就在厨房解剖牛蛙。处理好的牛蛙堆得像小山一样。

小云老板叹口气,说:“你不如去牛蛙摊子那里打工,还可以赚钱。”

李惊浊不讲话。

小云老板说:“惊浊,你学过医,我没有学过医,但是我感觉,你病态了,这样不对头。你自己有没有感觉到?”

李惊浊这才把手里的刀一放,摘下塑胶手套,坐到椅子上。

“跟我讲讲。”小云老板坐到他旁边,“你小时候受了委屈,不是也跟我讲过?你记不记得,以前,阿姨要你跳级,你见不到旧同学,放假回来就跟我讲?讲完就好多了。”

李惊浊还是不讲话。

小云老板去泡了茶端过来,又说:“都说要坚强,要受得,要忍得,要把眼泪咽回去,不要跟旁人诉苦。其他人给你提这么多要求,还是为了让他们自己过得舒服清净?你是个人,又不是一把铁打的刀子,讲讲话,哭一下,不是比天天解剖一堆动物尸体好得多?”

李惊浊望着茶杯,茶杯映的却不是他自己的脸,怎么看,里面映的都是柳息风的笑脸。柳息风不止对他笑,柳息风还转圈圈,柳息风还脸红,柳息风还抛媚眼。

李惊浊两口将茶喝掉,把杯子推得老远,再不让柳息风出现。

“还是不讲?”小云老板叹气,“拿你没有办法。不讲,就去画画吧,纸笔都是现成的,不要再拿刀子了。”

李惊浊摇头,不肯画画。

小云老板诧异道:“连画画都不肯了?叔叔阿姨当年非要你选个‘正经职业’,不准你再画画,你伤心好久。前不久还来买画具,特意选颜料,怎么现在连笔都不肯拿了?”讲到这里,他试探着问,“因为当时一起来的那位朋友?”

李惊浊静默了,良久,才说:“云哥哥,你帮我一个忙。”

小云老板说:“你讲。”

李惊浊说:“你帮我送一回牛蛙。”

小云老板问:“送到哪里去?”

李惊浊说:“送到我家老屋后面的一栋房子。”

小云老板问:“那是哪个家里?”

李惊浊说:“朋友。”

小云老板懂了。

李惊浊说:“云哥哥,你不要问。”

小云老板无奈笑道:“只有你,要我帮忙就算了,还有好多要求。”

李惊浊脸烧起来,说:“你答不答应?”

小云老板说:“答应。不答应又要死好多牛蛙。”

李惊浊低下头,说:“本来菜市场的牛蛙也是要死的,客好多,我是帮摊主的忙。”又说,“谢谢云哥哥。”

小云老板看着他的发顶,眼神复杂,笑意却温柔:“不要谢,这次谢了又要我去帮别的忙。还有什么要求?通通说齐全。”

李惊浊说:“我下楼买一箱干冰,牛蛙放到里面不会坏。你一起送去。”

小云老板点头。

李惊浊下楼去了,路过小乔粉店,忍不住进去买两斤麻辣牛肉。

周郎说:“小李医生,你怎么买得比风兄还多?是不是要又要和风兄一起吃?”

李惊浊不答,不声不响站了一会儿,问:“风兄这几天有没有来吃粉?”

周郎打包好麻辣牛肉,交给李惊浊:“来了,昨天中午还来了,带一位朋友一起来的。”

李惊浊想问:什么朋友?哪位朋友?

可是嘴上却只说:“这样。”

周郎笑着自己说起来:“是一位出版社朋友,以前也来过。很漂亮。”

李惊浊重复:“很漂亮?”

“你在说谁漂亮?”一个娇小的女人从周郎身后走出来。

周郎听见这个声音,忙说:“小乔最漂亮。”

李惊浊无心再待下去,告辞回太平文房。

小云老板看见他光提一个小袋子,就问:“干冰在哪里?”

李惊浊这才想起没有买干冰,可是真的还要送东西去给柳息风吗?柳息风和他的漂亮朋友在一起,送了东西过去,会不会只是添麻烦?或者更可气的是,只是让柳息风和他的漂亮朋友一起吃个痛快?

“我在想,要不然,不要送了。”李惊浊说。

小云老板说:“下楼十来分钟,怎么变这样快?小男孩的心,讲变就变了,眼睛也不眨一下。”

李惊浊心说:要是我真的是变心不眨眼睛的小男孩,就好了。

小云老板又问:“到底,送还是不送?”

李惊浊站在牛蛙小山边想了半天,点一下头,又重新跑下楼买干冰。买回来,把处理好的牛蛙整整码在干冰箱子里,再把麻辣牛肉连箱子一同交给小云老板。然后,他便怀着他那一颗又酸又涩、却好多天都变不了的心,开始了结果未知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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