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拾画像

一连好多天过去,小云老板的话都在李惊浊的脑子里荡来荡去,就像有一只复读机,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耳道里念叨:

“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谁是确定的,知根知底的?

谁又是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答案就在面前,不必再想。

李惊浊坐在书桌前,桌子上铺着一叠画,都是这些天画的。

第一幅:落日余晖下,田间有一头牛,牛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长发被一根绛色带暗金边的发带束起,正在吹笛。

第二幅:黑瓦房上,站着一个头戴花环的男人,男人的长发和花瓣在空中飘着。

第三幅:窗外,黑夜,一个男人手拿一柄蜡烛,烛光映在男人的眼睛里,一缕长发垂落颊边。

第四幅:矮桌后,一室阳光,一个男人斜卧在地上,如瀑青丝散了一地,男人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茶杯。

第五幅:台阶前,长发男人手捧一束花,回过头来,明眸善睐,笑意浓。

第六幅:街边,长发男人一边吃粉,一边说笑。

第七幅:长发男人在灯下,低头抱着猫,衣襟上几个梅花印。

第八幅:天边一轮月,微风拂柳,长发男人懒懒团在椅子里,柳树下乘凉。

第九幅:床帏中,长发男人在睡觉,神色天真。

第十幅:长发男人出浴,香肩美背,湿发滴水。

李惊浊觉得自己不能再画,他的画已经从带着部分想象的写实走向了全然的虚构,再这么画下去,就要画出见不得人的东西来。

他将后九幅画卷好,收进抽屉里,锁好,只把第一幅装到一个纸袋子里,提去陈宅送给柳息风。

柳息风看了画,先是惊喜,后又有点儿失望地说:“这么好的画……你画的时候怎么不叫我?”

李惊浊心想:我没法叫你,叫了你,我还怎么画?

“忘记了。下次叫你。”他说,“而且这个骑牛的场景,我见过一个大概,可以默写。”

“我知道你可以默写。”柳息风说,“可是,我想看你画。从一张白纸,到一个人,我想看你是怎么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李惊浊说:“画一张画,也要花点工夫,你一路盯着看,累不累?”

柳息风说:“你画的人都不累,我看的人怎么会累?”

李惊浊说:“会无聊。”

“我不会无聊。无聊的人才看什么都觉得无聊。”柳息风摆出一点怀疑神色,“你是不是怕我偷师?”

李惊浊说:“我有那么小气?”

柳息风说:“那你下次一定要叫我。”

李惊浊只好说:“好吧。”

柳息风说:“约定一个时间。”

这下,李惊浊连拖延的办法也没有,想到柳息风要看他画画,心里又敲锣又打鼓,还有几只小手在心尖上揪来揪去。

一只小手把心尖拨弄到一边,呐喊着:去吧!一展画技,让他崇拜你!工作中的男人最性感!一只小手又把心尖拨弄到另一边,泼冷水:忘记你藏起来的那几幅画了吗?美人出浴都画过了,下一幅还能画什么?现在你一下笔,人家就要看出你心怀鬼胎。

李惊浊想把日子推得很迟,又想把日子拉得很近,斟酌来去,变成一句:“那,大后天?”

“大后天也太久。”柳息风摇头,“就今天。今天吃完午饭,歇一壶茶的时间,就画。”他说着,兴味上来,在屋子外头转了几圈,“我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再找一条最配衣服的发带,让你照着画。你等一等,我去卧室找一找。”

李惊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边,几秒后,又重新出现在卧室的窗子里。修长的身影在衣柜前晃来晃去,忽然,身影转过来,将窗帘一拉。

柳息风要换衣服了。

李惊浊控制不住地想象着他将要穿出来的衣服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便一不小心想到了梦露。有人问梦露晚上穿什么睡觉,梦露答说只穿香奈儿五号。柳息风说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会不会找来找去,最后只穿一条发带出来?

好在,没有。

可惜,没有。

柳息风穿一件素白长衫,外面披一件粉白色渐变到藕荷色的罩衫,手指上勾着一根粉白绣荷花纹的发带,还没来得及束在头上。

“好不好看?”他在石阶上转一个圈,罩衫下摆飞起来,像一朵绽放的荷花正包着他。

李惊浊眼睛直了,喉头动一下,说:“还行吧。”

柳息风一笑:“那就它了。”又想起什么,“哎,你有没有问过你家的灶到底怎么用?不如今天中午就去试一试?”

这些天一直是柳息风做饭,做完总端到李家叫李惊浊一起吃,弄得李惊浊很是不好意思,这便答道:“好啊,我正好问过祖父旧灶怎么熄火。现在一肚子理论,就等实践检验。”

柳息风一边同李惊浊往李宅走,一边问:“哦?怎么关火?”

李惊浊说:“其实很简单。饭菜快熟的时候,把灶下的盖子一盖,隔绝空气,火自然灭了。”

“啊!这样。”柳息风恍然大悟,就像明白了一个重要知识点似的,喜悦不已,又问,“那里面剩余的柴怎么办?”

李惊浊说:“如果还剩很多没烧,就拿出来留着下一次用,如果烧得差不多了,则可以做炭火。不过夏天不用烤火,炭火没什么用。”

柳息风点头,各种念头不断往外冒:“冬天就可以把炭装起来,做暖手壶。我应该去买两只铜手炉,我们冬天一起用。”

才夏天,这人就想起冬天的事来了,李惊浊心想,他连这个夏天会怎么过去都还不知道。

行至厨房,李惊浊说:“你炒菜吧,我来——”

“烧火”二字还没说,柳息风已经拿着烧火的蒲扇坐到小板凳上,研究起怎么添柴。他穿着那身衣裳,实在不像是个烧火的,可他的神情那么专注,李惊浊便由他去了。

这一头,李惊浊正准备备菜,才发现食材都在柳息风那边。

柳息风还在拿着柴和打火机琢磨,没有抬头,只有嘴上答说:“我没有锁门,你去拿一趟吧,等你回来,说不定我就生好火了。”

李惊浊快步去陈宅的厨房拿食材,拿到了之后,正要回去,忽然瞥见柳息风开着的书房窗户。

他想起那一晚看见的一截稿纸。

这么多天过去,除了吃饭在一起,其他时候柳息风都闭门不出,一直在家写作。李惊浊很想知道柳息风在写什么,可是柳息风不肯谈及他正在写的东西,就连他写过的东西也不肯谈。柳息风可以谈历史,谈艺术,谈民俗,谈科技,谈国内的医疗环境……什么都谈,就是不谈他自己。他一开始很喜欢问李惊浊的事,可是后来发现要听李惊浊的故事,就要拿自己的故事来换,于是也不问了。可是他同人聊天的技巧那样高超,根本不用直接问,只要循循善诱,朝他想要的方向引导两句,连旁敲侧击都不算,李惊浊就会无意中说出他想听的事情来。

李惊浊是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柳息风的,可他担心,当他说完了自己短短二十三年里的所有故事后,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柳息风那么喜欢听故事,他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至少,他在知晓柳息风的所有故事之前,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日将正午,所有人都在家里做饭吃饭,四下无人。

李惊浊肚子里的鬼胎被这种四下无人催生出来,一窜而起,长成了魔鬼。他之前想用坦诚换坦诚的想法太天真,柳息风没有这种坦诚。何况,柳息风的稿纸上写过关于他的事,那么,他是不是有权利,去看一看到底写了他什么?

只是走几步,就几步而已,只是走到窗户边去。去看一眼,就一眼而已。也许什么都看不到,不是吗?魔鬼撺掇他。

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写你什么吗?现在你有一个机会,谁也不知道的机会,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魔鬼诱哄他。

李惊浊抬起腿。

不行!

他汗毛一竖,冷汗也被激了出来。

这种谁也不知道的事,他不是没做过。他想起了他休学的“正当理由”是怎么来的。只是一瞬间,那本要迈出去的一步就变成了果断的一步后退。

只要这一步踏出去,他就全错了。

上一次在窗外看了柳息风的稿纸,还勉强可以算是无心之过,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越过了红线的歹念。

他想知道柳息风的所有事,百爪挠心一般地想,但是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他和柳息风的关系从此就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地基上,不知道哪一天会崩塌。如果有一天,他要花费他与柳息风之间所有的信任与情谊为今天踏错的一步买单,那他就算知道了柳息风所有的故事,又有什么用?

李惊浊不敢在原地停留,提着食材往自己家飞奔而去。

原来不只是夏天和冬天的事,他想得更远,超越了春夏秋冬,已经想到未来可能的所有信任与情谊。

跑到厨房门口时,他已经出了一手的汗。他望见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柳息风,心中一片惭愧。

柳息风正在摇扇子,木炭屑不断从灶下飘出来,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别样动人。

“阿嚏——”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木炭屑满天飞,沾到他鼻尖上。他觉得更痒,揉了揉鼻子,一道炭痕就这么留在了他鼻头上。

李惊浊笑起来,却没有出言提醒。

柳息风这才看到他,邀功说:“快来看,如我所料,火已经烧起来了。”

李惊浊说:“这么厉害?”

柳息风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自然。”

两人做好饭,吃过,便在堂屋里饮茶,躲一躲午后最烈的日头。

柳息风在茶杯倒影里看见自己鼻尖上的炭痕,说:“你居然不告诉我。”

李惊浊笑了:“我想留着,等一下,就照原样画下来。”

“不许照原样画。”柳息风去打水洗净脸,回来又补充,“也不许默写。”

李惊浊笑而不语。

柳息风说:“你答不答应?”

李惊浊说:“笔在我手里。”

柳息风说:“我手里也有笔。”

李惊浊不笑了,看着柳息风,问:“你的笔,要写我什么?”

柳息风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不讲话了。

李惊浊还是那样看着他,也不讲话。

柳息风忽然叹息一声,笑着说:“惊浊小弟,你想画什么,画就是了。我没资格妨碍。”

李惊浊笑不出来,也无话可说,低头去吹杯中的茶叶。没错,他也画了柳息风,而且是偷偷摸摸画的、不能让柳息风本人见到的柳息风。

等日头明显到了西南边,被李宅的一排西屋挡住了,两人才去画画。

柳息风帮李惊浊一起搬书桌到屋外,拿画具,打水,铺毡子,铺纸……准备好一切后便像一只藕荷色的蝴蝶般绕着桌子飞来飞去,边飞边问:“我坐在哪里?用什么姿势?要怎么看你?”

李惊浊低头,说:“都好。”

柳息风四处瞧了个遍,自作主张地侧身坐到门前的柳树下,半回过头,对李惊浊抛出一个媚眼:“这样如何?”

李惊浊看了一眼,喉头一紧,说:“还行。”

李惊浊动笔了,柳息风突然说:“哎,太远了,我坐这里看不见你画画。”

笔一顿,李惊浊说:“那你坐过来吧。”

柳息风满面可惜地离开了垂柳,将椅子搬到桌子旁边,紧挨着李惊浊。

李惊浊说:“坐到左边去,坐右边我不方便抬手。”

柳息风又听话地坐到左手边,还是紧挨着。

天热,气味容易被蒸腾出来,李惊浊闻到了一丝幽香,味道和柳息风给他的那个小荷包一模一样。

李惊浊对自己说:把笔拿稳,心如止水。想象自己拿的是手术刀,想象对方是一个待解剖的尸体,想象闻到的是福尔马林的气味。

已经挨得够紧了,柳息风还要凑过来一点,问:“你怎么不看我?”

李惊浊的想象瞬间溃败。

他抬起眼,柳息风的脸这么近,近得他能仔细端详柳息风虹膜的颜色。那不是常见的深棕色,也不是稍微罕见一些的琥珀色,而是纯黑的,黑得能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又黑得能发出光来。

既是一切,又什么都没有。

是未知。

未知是一个值,介于什么都没有和一切之间。

李惊浊可以画得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可以在这双眼睛里画一个宇宙。

他久久不下笔,一滴墨落下来,脏了纸,只好再换一张。

又等许久,柳息风问:“是不是没有灵感?要不改天?”

“就现在。”李惊浊重新拿起笔。

柳息风便静静看着。

李惊浊开始画了,就照着现在离他如此近的柳息风来画。先勾轮廓,再上颜色,渐渐地,柳息风看见了自己脸,眉毛,鼻梁,嘴唇,长发,发带,脖颈,锁骨,衣襟……由粗到细,笔笔添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天边的余晖还提供了一点儿微弱的光亮,照着纸面。

画中人的衣襟颜色变化得那样美丽,发带上的花纹被勾勒得那样细致。这应该是已经在做最后的工作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画中人的双眼处还空着,什么也没有。

天将全黑,李惊浊终于张口。他的唇因为一直抿得太紧而几乎粘合在一起。

“柳息风。”他停下笔,说,“去拿一支蜡烛来。”

柳息风说:“好,蜡烛放在哪里?”

李惊浊说:“去你家拿。”

柳息风说:“你上次把蜡烛全借给我了?”

李惊浊说:“快去。”

柳息风没有再问,起身回去。

待他再回来的时候,李宅门口已经没有人了,只余桌椅。

柳息风喊了一声:“惊浊小弟?”

无人应答。

他执着蜡烛走到桌边,烛光洒向桌面,方才的画还原原本本地铺在桌面上,而且,画中的柳息风的眼睛也已经画完了。

那双眼睛里不是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一个宇宙。

而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如水中倒影般的——

李惊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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