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君莫问

夏薰来到前院,如逃窜的家丁所说,这里果然站满了官兵,他们身穿甲胄,手持武器,不像寻常的士兵。

夏弘熙和夏闻跪在他们面前,夏夫人和夏吟因为是女眷,被圈禁在房中,下人们四散奔逃,但更多的被官兵们按住,一个个跪倒在四周。

夏薰的心猛地一沉,官府动了大阵仗,看来此事非比寻常,恐怕不得善了。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他不是没有想过躲起来,或者逃出去。

他原本很是举棋不定,当他看见站在院中的那个人时,一切的犹疑荡然无存,徒留下惊愕失措。

站在大群官兵前方,场中唯一一个没有穿甲胄的人,正是祁宴。

他手持敕令傲然而立,俯视着夏弘熙的眼神鄙夷又冰冷。

夏薰大为震惊,恍然不察之时,已走到前院。

有官兵眼尖,马上指着他问:

“那人是谁?立刻抓起来!”

他身后呼呼啦啦涌出来好几个人,冲到夏薰身边,用铁链缚住他的双手,押住他来到院中,将他按在地上,与夏闻并排而跪。

有人厉声呵问:

“你是何人?和夏弘熙有什么关系?!”

祁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是夏家的三公子,夏薰。”

夏薰抬头看他,旋即有人来按他的脑袋:

“放肆!还不跪好!”

夏薰硬着脖子,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死死盯着祁宴不放:

“祁宴……?你、你怎么会——你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

夏弘熙突然猛地一挺身,挣脱开压着他的官兵,抬头怒斥祁宴:

“你不过是本官的区区副手!有什么资格在本官面前作威作福?!马上给本官松绑!本官要面见圣上!”

夏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副手?谁?祁宴吗?!他不是、不是……?!”

夏弘熙陡然望向夏薰,眼神如刀锋:

“祁宴?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

祁宴如闲庭信步踱到夏弘熙面前,迎着他的视线慢慢蹲下:

“夏大人,看来你对我的名字还有印象?你害死我爹娘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夏弘熙面色大变,惊恐万状,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爹娘?你、你居然是——你竟然还活着?!不可能!你绝对不是祁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祁宴冷冷一笑,语气阴森可怖:

“你果真还记得你干过的肮脏事,很好,这样你就能明明白白地上路了。”

夏弘熙撕心裂肺地怒吼:

“你敢杀我?!”

祁宴站起身,不再看他:

“不是我要杀你,是陛下要你的命,来,把陛下手谕念给夏大人听。”

祁回接过他的手中敕令,对夏弘熙朗声读道:

“夏弘熙任职漕运官员期间,以官船谋私利,长达十载,所涉金额之大,朕无法细数,夏弘熙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着当庭问斩,夏夫人自尽以谢罪,其余亲眷,没入大理寺诏狱,听候发落!”

祁宴一抬手,就有太监端着白绫三尺,步上前来。

祁宴悠悠道:

“陛下仁慈,赐尊夫人全尸,还特意白绫这等珍贵之物,从宫中带出,赏给尊夫人使用,夏大人,您该谢恩了。”

祁宴放下手,几个官兵同太监一起,带着白绫,走到正堂。

房中,夏夫人已经吓瘫了,软倒在地上,张着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夏吟挡在她面前:

“你们要干什么?!”

官兵们不同她言语,干脆利落将她拖走,没了夏吟,夏夫人身前再无庇护。

举着白绫的太监对她说:

“夏夫人,陛下请您上路。”

夏夫人魂飞魄散,目眦欲裂:

“不、不——!我不想死——!!!”

太监阴恻恻道:

“夏夫人,宫里的规矩,您要是自己下不了手,奴才就要亲自送您上路了。”

夏夫人汗毛倒立,血色尽失:

“你要干什么?!”

太监轻巧道:

“当然是用白绫勒断您的脖子,您准备好了吗?奴才可要动手了。”

他拿起白绫,就要往她脖子上套,夏夫人此时才意识到,她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她不知从那儿积攒出最后的力气,忽然钳住太监伸向她的手:

“……我自己来……!”

太监将白绫丢到她身上:

“这不就对了,何必闹得如此不堪呢?”

夏夫人踉踉跄跄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大梁下,颤抖着手臂搬来一把圆凳。

她抬脚踩上椅子,腿一软,连着凳子一同摔倒在地。

太监出声道:

“你们几个也不帮帮夫人?”

站在他身侧的几个官兵立马上前,扶起凳子,几乎是将她端了上去。

夏夫人粗重的呼吸着,流下一串绝望的眼泪,白绫一抛,套上自己的脖子。

木椅应声倒地,她吊在半空挣扎片刻,没一会儿就断了气。

在短暂而诡异的安静后,夏吟发出一声惊呼,尖叫着躲到柱子后头。

夏闻扫到一眼夏夫人脚上的绣花鞋,倏地移开目光,不忍再看。

夏弘熙咆哮着扑向祁宴,被官兵牢牢按住,他挣动不开,只有一张嘴能动,他肝胆俱裂,愤怒无从宣泄,用最怨毒的语言凄声咒骂祁宴。

夏薰已经傻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夫人的尸体。

那是个天气极佳的日子,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刺眼般明媚,和煦的微风吹过白绫,昂贵的绫罗缠绕着夏夫人的尸体,悬在梁上来回晃动。

夏弘熙对祁宴的诅咒尖利而狠毒,祁宴目不斜视,充耳不闻。

夏薰却是听不见了。

他满目俱是在日光下泛起潋滟光泽的绫布,布上反的光,映得他眼睛酸疼。

夏闻注意到他的异样,登时将他一撞,顺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

夏薰被撞翻在地,又被看守他的官兵拉回原地。

他重新跪在地上,目之所及之处,正好是祁宴衣摆。

他的目光顺着祁宴的衣服一路往上,经过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他的衣带,他的下巴,最后落到他的眉眼间。

祁宴傲视夏弘熙,对夏薰的注视无动于衷:

“夏大人,您不必如此动气,陛下也知道,您对爱妻情深义重,定舍不得她孤身离去,您放心,虽然我爹娘皆死于你二人之手,可我依然会完成您的心愿,送您与夫人一同上路。”

夏弘熙恨不得用眼神挖掉祁宴脸上的肉:

“本官即便有罪,也需经大理寺审问后由陛下亲自治罪!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造次!杀妻之仇本官记下来!有朝一日定找你讨还!”

祁宴倏地抽出腰间长剑:

“夏大人,您方才怕是没有听清,陛下旨意,夏弘熙当庭斩首。这把剑还是陛下亲赐予我的,能死在如此宝剑之下,您应当能安息了。”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祁宴遽然挥剑。

他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之下,夏弘熙一颗完整的人头被齐齐斩下,扑通掉落在地,砸出一个浅浅的土坑,然后咕噜噜滚到夏薰面前。

夏弘熙没了脑袋的身体轰然倒地,从他脖子里飞出来的血,洒了夏薰满脸。

夏吟没来得及发出尖叫,人便晕了过去。

夏闻浑身一抖,呆滞望着父亲的尸体,无意识地摇头:

“不、不……你不能杀我爹,你不能……怎么会……怎么可能……”

夏薰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在祁宴身上。

他就像自己雕出的木刻小人,僵硬地半张着嘴,注视着祁宴的脸。

他试图从祁宴脸上看出一点情绪,但祁宴面无表情,他漠然地拭去剑身上的血,将锋锐的宝剑收入鞘中:

“夏弘熙尸体示于市中,以儆效尤!夏吟送回夫家,夏闻和夏薰关入大理寺诏狱,其余所有人等,圈禁府内,听候发落!”

这便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后,他收起明黄色的敕令,转身即走。

他的脚步如此决绝,不带一丝留恋,徒留给夏薰一个冷酷的背影。

祁回紧随其后。

同时,夏闻和夏薰被戴上铁枷锁,由官兵半拖半拽,拉上门口的囚车。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夏薰的眼神依旧黏在祁宴身后,他不死心地痴望着他,却只见他们主仆二人骑上高头大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油光发亮的马尾消失在街头转角,而夏薰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大理寺诏狱,曾经关押过夏形的牢房,如今,又迎来了夏闻和夏薰。

夏闻失魂落魄,把脸埋在掌心,试图让混乱的脑子清醒过来。

今天早上,他还和一家人还好端端坐在家中,几个时辰后,他便父母双亡,获罪入狱。

他接受不了。

他担心夏吟,担心夫人,也担心自己的未来,但更让他苦思不得解的是,那个亲手斩下他爹头的人,那个如同恶鬼从地狱归来复仇的祁宴,究竟是谁?

“祁宴……?”夏闻紧紧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到底为什么……?”

夏薰迟迟没有动静,夏闻痛苦地长叹一声,分出神望了他一眼。

夏薰呆呆坐着,眼睛看向牢房外的过道,一动不动。

夏弘熙的血还在他脸上,他一点都没有擦,暗黑色的血迹呈喷射状,夏薰看上去,就像刚吃了大活人的恶鬼。

夏闻低头缓了口气,对他说:“……夏薰,擦擦脸吧,你脸上都是血。”

夏薰纹丝不动,眼珠都没有转一下。

夏闻再次唤他:“夏薰?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夏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毫无反应。

夏闻走到他身侧,用袖子蹭他的脸,囫囵擦掉他脸上的血。

血迹消退,露出夏薰的本来面目后,夏闻终于觉得不对。

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半张着嘴,眼睛呆滞瞪着前方,眼皮都不眨了。

夏闻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大力摇晃夏薰的肩膀:“夏薰?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夏薰被他摇得前后晃荡,他的三魂七魄仿佛都抛离肉身而去,只留下一副沉重的躯壳,停留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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