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清夜去

韶波流着眼泪,给夏薰上药。

夏薰摊开右手,她用小勺挑起药膏,手在空中停了半天,就是不涂。

夏薰问她怎么了。

她说:“小少爷,我不敢涂。”

夏薰低头看了一眼,他掌心被烧出了一大片燎泡,泡里还带着血,红彤彤的,属实吓人。

“我自己来!”

夏薰拿过药膏,挑起一大坨糊在手心,又倒出一些抹在手臂内侧,那里是被火盆边缘烫伤的地方。

韶波一直在默默哭泣,她心疼夏薰,更担心自己的未来。

等夏薰抹好药,她怯生生地问:

“二少爷还会再来吗?他、他还会要我——”

夏薰安慰道:

“你别瞎操心了!我不会答应的!我现在比较担心,祁宴的生日怎么办?!”

夏薰老早就答应为他庆生,眼下距离约定相见的时间,只剩一个多时辰,他肯定来不及再做一只木兔子。

而且……

夏薰照了照镜子。

他下巴肿得老高,这么明显的伤,遮是遮不住了,这几天恐怕都不能去见祁宴。

他心烦意乱,抓了抓头发,想了好久都没想到好主意。

只能对韶波说:

“只能你替我去应付一下了,你等会儿去找祁宴,跟他说……就说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太多,我实在抽不开身,不能赴约了,还有他的礼物,我也只能过几天再给他。”

他让韶波擦干眼泪:

“你的妆都花了,一会儿记得补补,千万别叫他看出端倪来,他眼睛可尖了。”

韶波点头,一大颗眼泪又滑下来。

夏薰叹道:

“哎哟别哭了!我伤成这样,打架还打输了,我都没哭!你别怕,我不会让你当他的妾室的,他是什么东西?如何配得上你!”

韶波用帕子按住眼睛,凄凄惨惨道:

“小少爷勿要妄言,奴婢只是一介家奴,是奴婢配不上……”

又哽咽了。

夏薰故意凶她:

“好了!不准再哭了!等会儿你去见祁宴,要笑得开心才行!”

韶波攥着帕子,点点头,起身梳妆去了。

夏薰苦恼地看着木兔子。

他也想修补一番,可他的手涂满药膏,又热又痛。

那些工具,还全都给夏形烧了。

“算了!”他把兔子放到一边:“等我伤好了,重新做一个,再去跟祁宴道歉!”

到了酉时正刻,薄暮冥冥之际,韶波打扮妥帖,换上一身新衣,又成了原来那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夏薰再三强调,让她千万控制情绪,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忘了,别叫祁宴看出来。

韶波不解,问他为何不肯告诉祁宴。

夏薰说:

“他已经够落魄了!你看他住的那间院子就知道,他的境况还不如我呢!再说,他就算知道又能怎样?他也无能为力,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何必呢?”

韶波心事重重,满眼愁云惨淡。

夏薰看不下去:

“这种表情怎么行?快,笑一下!”

韶波勉强扯起嘴角。

夏薰不满意:

“不行!笑得比哭还难看!再来!”

韶波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夏薰称赞道:

“很好很好,到时候见到祁宴,还得比这个再自然一点。”

韶波定了定神,摸摸耳环,缕缕头发,提着裙角走了。

夏薰抱着玉珠,提心吊胆等在房里,生怕她演砸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她就回来了。

她神情平静了许多,她告诉夏薰,祁宴没有起疑心。

夏薰忐忑不安地问:

“那他知道我不能赴约,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韶波说没有。

她回忆道:

“祁公子没有愠怒,只是……我见他挺失望的。他说,今天是满月,院里的一株海棠花开了,他原以为它已经枯死,没想到竟能开出那么盛放的花。

“他还说……还说他本想和少爷您一同观月赏花,他知道您不喝酒,为此特意备了一壶好茶,还准备了点心。若是您去不成,他就只得在月下独酌了。”

夏薰听着也觉得好遗憾,追问她:

“还有呢?”

她想了想,又说:

“祁公子还说,他很期待您的礼物,毕竟,他已有数年未曾收过生日贺礼了。”

夏薰立刻感到非常内疚。

他都能想象出来,祁宴说这番话的神态,他定是站在树下,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失落。

他肯定期待很久了吧?没料到夏薰居然爽约了……

夏薰心里就跟油煎一样。

祁宴坦诚对他,他却不敢据实相告,还要编出谎话来骗他。

假若祁宴发现自己被骗了,会不会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夏薰越想越心惊,再也坐不住了:

“不行!我得去见他一面!就算不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也要当面给他道个歉!”

祁宴就坐在那棵海棠花树下,他背靠树干,伸直两条长腿,姿态优雅又舒展。

他一手放在膝头,一手举着茶杯送到嘴边。

半透明的冰裂纹琉璃盏,盛满浅绿色的液体,夏薰于是知道,他喝的是酒不是茶。

玉粉色的花瓣飘落,跌落在他杯中,他毫不在意,连同花瓣与酒一同饮下。

月光细细密密笼罩着他,他全身都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夏薰叫他的名字,他就慢悠悠回头看。

一见到他,夏薰什么都忘了。

他颠颠跑过去:“祁宴!我来啦!”

祁宴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功课写完了?”

夏薰说:“不好意思啊,我得先跟你道个歉。”

他把兔子递给祁宴。

“这我给你做的礼物,就是……不小心掉进火盆里,烧成这个样子了……你将就着看,过几天我再做个新的!”

祁宴从他掌心里,拿起烧焦的兔子:

“何须重做?我觉得很好看,我就喜欢这样的,有这一个足够了。”

他爱不释手地看了一会儿,珍惜地放进怀里,又说:

“你既然来了,就尝尝我专门为你准备的茶,此茶汤色清淡,味道——”

夏薰不愿被祁宴看出脸上的伤,想趁着夜色尽快离去。

他回绝道:

“不了不了!明天还要去书院,我先回去背书了!”

夏薰转身欲走。

祁宴叫住他:“等等。”

他走到夏薰身前,借着月光一瞧,表情忽地变了。

“你的脸——?”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夏薰在心里叹气,用手背蹭了蹭下巴。

“啊?哦!这个啊……我就是摔了一跤,要不然那兔子怎么会掉进火堆里!不碍事,我先走了!”

他逃也似地往前蹿了几步,祁宴一把按住他肩膀,将他扳了过去。

祁宴的表情不再是疑问,他眉毛倒立,眼里的怒意呼之欲出:

“你爹又打你了?!”

夏薰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一不留神,嘴就不受控制了:

“不、不是,是我二哥——不是不是!是我摔、摔了一跤……”

祁宴更生气了:

“你还不说实话?!你二哥为何打你?!”

夏薰结结巴巴:

“我……也打他了!我、我把他鼻子都打出血了……!”

他赶紧把右手藏在背后。

这么细微的动作,祁宴还是一眼就察觉到,立刻就问:

“你手怎么了?!”

夏薰假装不懂:

“啊?什么手?我手挺好的呀!”

祁宴定定看他:“那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夏薰不动,也不敢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没比别人多一根指头——嘶……疼!”

祁宴抓着他手腕,强行把他的手扭过来。

夏薰一喊疼,他立刻松了,可他手上的伤,他已经瞧见了。

祁宴又惊又怒:

“这又是怎么回事?!”

夏薰支支吾吾半天,实在编不下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全告诉他:

“就是我那个王八蛋二哥!他又来找我的茬了!”

他也顾不得遣词造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到哪儿说哪儿,把白天的经过,全都告诉祁宴。

说完以后,他抢过祁宴的琉璃盏,倒了一整杯茶,一口气喝干,大大咧咧抹抹嘴:

“就是这样!你现在知道了吧!”

祁宴静静站立,扶着夏薰的手腕,盯着他掌心的伤,许久都不说话。

夏薰觉得伤口太难看了,想收回手,他也不准。

过了很久,祁宴问他:

“还有其他伤处吗?”

夏薰本来想说没有,后来还是把袖子撸起来,给他看他胳膊上的几个燎泡。

韶波说烫伤不能缠绷带,伤口要露在外面才好得快。

祁宴举着他的手臂看了看,抓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回屋内。

他翻箱倒柜,找出好几瓶药膏,并排摆在桌上,依次揭盖去闻。

闻完一圈,从中挑出几瓶,将瓶内的液体一次倒在夏薰的伤口上。

夏薰见到一旁的食盒里有槐叶冷糕,不客气地拿出一块,塞进嘴里大嚼特嚼。

没吃几口,扯到下巴上的伤,疼得倒吸几口凉气:

“嘶……嘶……”

祁宴已经处理完他手上的伤,正在给夏薰胳膊上的大泡抹药。

他责怪道:

“不是很能忍疼吗?现在又叫唤什么?”

夏薰盯着他的脸,慢慢地笑出了声。

“嘿嘿!”

祁宴面上愠意未退,嘴角紧紧抿着。

他沉声问:

“笑什么?我说你,你还笑?”

夏薰无所顾忌,直言说: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祁宴给他的伤口涂药时,满脸都是不忍,动作放得极轻柔,小心翼翼倒出药水,怕弄疼夏薰,又怕倒出来的不够多。

他很紧张,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

他的表情十分难以言喻。

夏薰能看出,他的眼中有怜悯和爱护,可更多的,他看不懂。

好不容易涂完药,一盒冷糕也被夏薰吃完了。

祁回端来一盆清水,祁宴洗掉手上残留的药,让他退了下去。

就算受了伤,夏薰也坐不住,又跑到博古架前头站着,一一查看架子上的摆件。

祁宴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万千心绪萦绕,百感交集。

这是夏薰第二次带着伤来找他,他伤得这么重,还是惦记着给他庆生。

夏薰好像不会记仇。

明明总是惨兮兮的,看上去,仍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

他习惯去承受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公,好似还没有学会恨一个人。

祁宴的心突地一酸,像是心脏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用刺扎了一下。

他的眼眶陡然发热,他竟有了流泪的冲动。

祁宴眨了眨眼,不敢相信。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想要为别人落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愣了一会儿,缓缓起身,走到夏薰身后。

夏薰听到脚步声,唰地回头,眼睛亮亮地望向他。

他举着被灼伤右手,仿若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向祁宴寻求安慰。

不对。

祁宴暗暗摇头。

夏薰从未想过依赖任何人,他总是尽可能地,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从不暴露伤心或者难过,所有负面情绪,他都留给自己消化。

也许正因为如此,祁宴才会……对他……

“夏薰,我问你,夏形欺负你的时候,你不生气吗?”

祁宴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明明你们都是夏府的少爷,就因为你是庶出,他就能恣意妄为地踩在你头上,你不觉得愤懑不平吗?”

夏薰认真想了一会儿,朝祁宴摆摆手:

“我从小就不聪明,脑袋不灵光,什么恨不恨的,我思考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而且、而且——”

他偷瞄祁宴几眼,欲言又止。

祁宴让他尽管直言。

夏薰有点羞涩:

“那你可不要笑我!我就是想着,要是你知道我受伤了,肯定会很心疼我!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心疼我,我就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夏形也挨了我的打!就算扯平了!””

说完,他冲祁宴一笑,还是乐呵呵的样子。

祁宴合上眼睛,流泪的冲动愈发剧烈,心中的酸涩感让他几度无法呼吸,怀里的木兔子,仿佛有千钧之重。

过了好一会儿,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说这些了,我给你涂的药里有冰片,止痛用的,你的伤现在还疼吗?”

夏薰没有像往常一样,拍着胸脯,逞强说不疼。

他张张嘴,又什么都不说。

如此这般往复几次,他好似下定了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红着脸对祁宴道:

“我还有点疼,要是……要是你能亲我一下,我可能就不疼了……”

他越说头越低,到最后,都快埋进胸口里去了。

祁宴半天没有反应。

夏薰忍受不了尴尬的沉默,腾地站起来,拔腿往外走。

“我刚才是乱说的!你赶快忘了吧!我要赶紧回去了!否则又要背不完——”

祁宴拽住他的衣袖,夏薰定在当场,不敢回头。

祁宴柔声道:“我都听见了,忘不了了,怎么办?”

夏薰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不动,满脸通红,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他听见身后穿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随后,一个温温热热的吻,落在他唇边。

夏薰倏地睁大眼睛,目之所及,是祁宴靠得极近的脸。

——祁宴亲他了。

夏薰呆呆望着他,眼神直直发愣。

祁宴退远了些,故意用相当缓慢的速度眨了眨眼,然后笑着问他:

“怎么样?还疼么?”

夏薰原地愣了半晌,突然“啪”地捂住脸,像小鸟一样,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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