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销焰蜡

七年前,祁宴生辰当天。

夏薰还在为木兔子做最后的修补,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那日午后,夏弘熙下朝回到府中,脸色极为难看。

夏夫人见他神情有异,关切探问。

夏弘熙说,今日皇帝突然给他安排了一个副手。

名为协助,实际上,他觉得,这是皇帝对他起疑,安插此人到他身边探查。

夏弘熙是负责官船漕运的官员,按照现行律法,官船只允许装载官物,不允许搭载任何私货。

利用官船贩私牟利者,会受到重罚。

十年前,夏弘熙便开始使用职务之便,暗中用官船搭载私货,以此谋取钱财。

十年间,他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

他行事谨慎,多年未曾漏过马脚,在皇帝面前,一直是个恪尽职守的好臣下。

这段时间,他的行迹似有暴露,皇帝突然过问起漕运相关事宜,言语间隐约透出怀疑。

今日,又给他增设了一个副手,要求他大小公务,均要与副手相商。

夏弘熙愤怒道:“这不明摆着是监视?!”

夏夫人也感觉不妙:

“要不……最近先停一停?那几艘装了货的船,让他们先别开到京城来,等风头过了再——”

夏弘熙一挥手:

“不行!那些货他们要得急,给的钱多,决不能延误!无妨,一个小小副手,我应付他绰绰有余!我就不信他能看出什么端倪?!”

夏夫人回到内院,特意找来夏形,让他去宽慰父亲。

夏形最近迷上酒肆里的胡姬,天天泡在酒馆里,酒劲一上头,就和人家一起跳胡旋舞。

京城里都传遍了,说夏家二公子别的不会,胡旋舞跳得比舞姬还好。

前一晚,他照旧在酒肆里喝到大半夜才回来。

夏夫人找他的时候,他刚睡醒,宿醉还未消。

他老大不乐意:

“我这副样子,我爹见了又要说我!”

夏夫人逼他喝下一大碗醒酒茶,耳提面命地说:

“你爹那么疼你!就是说你几句又怎么了?倒是你这个做儿子的,明知道亲爹触了霉头,还不去安抚几句,叫别人看了,说你不孝顺!”

在她的要求下,夏形不甘不愿地去了夏弘熙的书房。

临到门前,他把脸一抹,原先不耐烦的模样顷刻消失,转瞬间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

“爹!”

还没进门,先大声叫上一嗓子。

“爹!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外面得罪您?!您告诉儿子,儿子给您出气去!”

平素夏弘熙对他十分溺爱,夏形胸无点墨,成日花天酒地,他从不干涉。

几年前夏形及冠,夏弘熙给他谋了个油水极大的闲职,连点卯都不用。

夏形说他没玩够,不想娶个媳妇回家管着他,夏弘熙也由他去了。

他纳进门的小妾有七八个,夏弘熙不过说了两句,就再也没管过。

谁知今天,夏弘熙见到夏形,想起他干得那些没出息的事,心里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

“谁得罪了我?还不是你这个没用的兔崽子!我警告你,这几天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一步都不准踏出门!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惹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是他对夏形态度最严厉的一次,夏形讨了个天大的没趣,肚子里也是一团火。

他在夏弘熙面前不敢发作,一出了他爹的院子,就忍不住了。

原地跳着骂人,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蹦三尺高:

“我做什么了?!我哪里没用?在外面受了气,就要撒在我身上?!有本事你冲皇帝发火去啊?去啊!!!”

下人赶紧来拦,劝他万万不要失言。

夏形怒火中烧,踢翻了好几颗刚栽下的桂花树。

等到气焰消了,他的馋念又上来了。

他惦记着酒肆里的胡姬,那一截截雪白的腰身,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心痒难耐,碍于夏弘熙的命令,不敢偷溜出门,在湖边走来走去,消停不下来。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闷头乱走。

走着走着,忽地抬头一看,原来已经来到夏薰院外。

他不假思索,一脚踢开院门,带着下人闯进去。

夏薰正在房中,悄悄做着一个小木兔子,夏形闯进来的声音吓他一大跳,手一抖,手上的刻刀差点把兔耳朵削下来。

今天是祁宴的生日,夏薰一直记得,他曾经说过,要给祁宴做个生肖木件当回礼。

祁宴是属兔的,夏薰准备做只浅褐色的小兔子送给他。

见到夏形闯进来,夏薰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有病吧!踹什么门啊?手断了吗?!”

他和夏形打过很多次架,几乎没赢过,也从没认过输。

每次见到夏形,都是剑拔弩张炸了毛的样子。

夏形嘲笑道:

“你又在这儿游手好闲!小心我告诉爹!”

夏薰不甘示弱:

“你去呗!你以为我害怕?祠堂我早就跪习惯了!有本事你现在就去告状!”

夏形难得没有回嘴,他眼珠子一转,走进夏薰房中,大辣辣坐在椅子上: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丫鬟,我看上了,准备纳她当我的妾室,你叫她准备一下吧。”

夏薰愣住:“什么丫鬟?”

夏形指了指韶波。

“就她。”

韶波的娘是胡人,所以她长得和中原人不太一样,她眼窝凹陷,鼻梁又挺,眼珠的颜色也很浅。

她从小没少被府里下人欺负,他们骂她西域丑胡,说她长得难看,是妖怪。

等她长大些,就被夏夫人指了,去当夏薰的婢女。

如果不是不受待见,她不会被派来服侍夏薰。

夏形讨厌夏薰,顺带也讨厌她,天天骂他们是两个丑八怪,说他和韶波才该是一个娘生的。

韶波听了很生气,夏薰却不介意。

他不觉得韶波丑,也不觉得自己难看,假如能和韶波是亲兄妹,他也认为很好。

他让韶波不要听夏形的屁话:

“他整日面目狰狞,才是真正的丑八怪!”

此时,韶波就在夏薰房里,一听夏形开口,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二、二少爷……奴婢、奴婢……”

夏薰心里清楚,夏形不是真的喜欢韶波,他只是来找他的茬,想让他不痛快。

他挡在韶波面前:

“夏形!你又想挨揍了!”

夏形哈哈大笑:

“听听!这说的什么蠢话?分明是你想挨打了吧!”

他站到夏薰面前,凭借身高优势,俯视着他,狰狞道:

“这么张牙舞爪的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比起跟着你这个庶出的废物,还是当我的妾室才有指望!我那里荣华富贵享不尽,你这里有什么?一堆破木头??这堆垃圾全加在一起,怕是也卖不了十两银子!”

夏薰仰脖瞪着他,问韶波:

“你愿意吗?”

韶波哆哆嗦嗦地说:

“奴婢……奴婢不愿……”

夏薰大声道:

“听到了吗?她说不愿意!你可以滚了!”

夏形绕过他,一把将韶波拽起来,拉进怀里强行抱住:

“哈哈哈!我听错了吧?她明明说的是愿意!”

韶波奋力挣扎,衣衫全都乱了套,连发簪都掉了。

夏薰冲上去,猛地将她扯到身后:

“放屁!你赶紧给我滚!”

夏形又拉她回去,还抓起她的手,响亮地亲了几口。

韶波大惊失色,脸涨得通红,嘴唇煞白一片。

夏薰气得目眦欲裂,冲上去把韶波拉开,他用的力气太大,韶波被他拉得摔倒在地。

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倒在地上起不来,捂着脸呜呜地哭。

夏薰怒吼:

“对未出阁的女子拉拉扯扯!你成何体统!你混账不要脸,韶波还要嫁人呢!我以后就是把她嫁给田舍郎!嫁给行脚贩!都不会嫁给你这个王八蛋!”

夏薰暴跳如雷,咆哮着扑过来。

两个人打成一团。

夏薰抓伤夏行的眼皮,扯下他一缕头发,还揍得他鼻子出血。

夏行一拳打在夏薰下巴上,冲他肋骨踢了几脚,踩肿了他的手背。

和以前一样,还是夏薰被打得比较惨。

可夏薰心里总铆着一股劲,不管多狼狈,都不服软,即使夏形占上风,也绝对讨不着好。

两个人从房中撕打到院里,一路鸡飞狗跳。

下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等到这会儿才一拥而上,把兄弟俩分开。

夏薰颤颤巍巍站起来,大口喘气。

夏形指着他放狠话:

“你给我等着!”

说罢,转身又进了屋。

夏薰以为他要对韶波做什么,赶忙冲进去。

夏行越过韶波,抓起桌上夏薰做木件用的工具,一股脑全扔进火盆。

夏薰马上去拦。

夏形甩开他,一把又一把,抓起崭新的木料,头也不回丢进火里。

夏薰被他推倒在地,后背撞到地上,疼得七荤八素,脑袋直发蒙。

夏形把桌子上所有东西都丢进火里,还嫌不够,四下看了一圈,将手伸向夏薰即将刻好的木兔子。

夏薰的血全涌上头,大吼一声:

“你敢——?!”

夏形拿起兔子,狞笑着看他:

“我有什么不敢?”

话音未落,小小的木兔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掉落在燃烧的炭火之上。

夏薰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扑到火盆边,把手伸进火里。

铜制的火盆烫上他的胳膊,发出一阵诡异的肉香味。

火焰舔舐着他的手指,他眼睁睁看着指缝间出现一个个大泡。

他把滚烫的木兔子抓出来,徒手抓灭它身上的火。

木兔子的耳朵烧得焦黑,原本活灵活现的五官融成一坨,变成了个四不像的怪物。

夏薰急急吹掉残存的碳灰,心疼地揉搓它的耳朵。

夏形昂首挺胸,带着一帮下人,耀武扬威地走了。

韶波还倒在地上哭泣。

玉珠原本在后院撒欢,刚刚听到动静,狂奔着跑回来。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闻闻夏薰,又嗅嗅韶波,围着二人绕来绕去,尾巴都不摇了。

夏薰拿着兔子,茫然四顾,望着满室狼藉,不知所措。

给祁宴的生日礼物,怕是送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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