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玉裁冰

十六岁的夏熏,是个浑身带刺的少年,对人总是小心防范,轻易不肯亲近。

可他初次见到祁宴,就倍感亲切,没几天就和他熟络起来,就像小动物露出柔软的肚皮。

他很喜欢祁宴,他不嫌弃他住的房子破陋,只要寻得空闲,就翻墙来到祁宴的小院里,有时带上韶波,有时带上玉珠。

一旦他把他们俩都带来,祁宴的院子就会热闹得不成样子。

祁宴从不觉得他吵闹,每次都备好点心,温柔地招待他。

祁宴家里能吃到的只有粗茶淡饭,比不上夏府的珍馐美馔,但夏薰丝毫不在意,每次都吃得很开心。

他那时远比现在活泼,一见到祁宴,就围着他叽叽喳喳,把一天中遇到的琐事,一股脑全告诉他。

祁宴于是知道,夏薰在书院读书,那里的夫子和学生都不搭理他,只有一个叫贺琮的人,是他的好朋友。

夏薰不喜欢读书,圣人写的文章背得乱七八糟、上句不接下句,经常被夫子责罚。

他最喜欢做些木头玩意,他告诉祁宴,他做的小动物最像。

他给玉珠做过一个,等祁宴过生日,他也做一个送给他。

祁宴笑着说好。

有一天,夏薰晚膳后才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和祁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

他状态和平常一样,脸上还带着笑。

可祁宴敏锐地发现,他好像不太高兴。

夏薰不说,他就不问,耐着性子陪他谈天。

直到夜色浓重,祁回不小心打了个哈欠,夏薰才意识到,他待得太晚了。

他猛地闭嘴,小心翼翼看向祁宴,赧然道:

“你也累了吧?实在不好意思,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祁宴安慰他说:

“无妨,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我怕你太晚回去,家里人会担心。”

夏薰小声嘟囔:

“……他们才不会担心我。”

祁宴没有听清,问他在说什么。

夏薰摇摇头,又说: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再陪我聊一会儿?”

祁宴顺着他的意思,陪他漫无边际地闲聊。

不知过了多久,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从墙外传来,夏薰再次停下。

他已经强拉祁宴聊到深夜,无论如何都不该继续下去。

看着难掩倦意的祁宴,他明白是时候离开了。

夏薰恋恋不舍地从座榻上下去,垂头丧气地穿上鞋子。

等他站起来,却没有马上出门。

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他厚着脸皮,走到一旁的博古架边,好奇地看着上面摆放的物件。

看了一会儿,他拿起一个木制小水车,问:

“这个东西会不会很贵啊?”

祁宴说:

“不过是木匠做的小玩意,凡俗之物罢了,不值钱。”

夏薰的眼睛顿时亮了,满怀期待望向祁宴:

“那、那你能把它送给我吗?”

祁宴欣然应允:

“当然,你喜欢,随时都可以拿去。”

夏薰笑了。

祁宴看得出来,他此刻的笑意才是发自内心的。

夏薰轻手轻脚将小水车取下,万分珍视地捧在手里,不停摩挲雕刻在其上的小鸟。

祁宴问他:“这么喜欢吗?”

夏薰满眼珍惜: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他收好小水车,对祁宴道谢。

“谢谢你!我该走了!”

说完话,他像是害怕被祁宴看穿,逃也似地走到门边。

祁宴喊住他:“夏薰!”

夏薰站定,没有回头。

祁宴起身,来到他身后:

“今天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为何一定要这个水车?”

夏薰支支吾吾。

“就是,就是……”他挠挠头,不敢看祁宴,“反正你已经送给我了,不能再要回去!”

祁宴看着他的背影,不作声。

房里立刻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夏薰受不了这种沉默,自暴自弃,大大叹了口气:

“唉呀……我要怎么说呢!今天是我的生辰!我还从来没收过礼物呢!我想着,要是能从你这里拿个什么东西回去,我就能自欺欺人,把它当做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他目光躲躲闪闪,很是羞涩:

“这下好了!被你拆穿了!你就尽情取笑我吧!我不会生气的!就算我有那么一点点伤心,可到了明天,我还是会来找你的!”

他把小水车往祁宴怀里一扔,飞速逃走了。

纵使祁宴连连叫他,他也没有半刻停留。

后来祁宴专门备了礼,连同小水车一起,当做生辰贺礼送给他。

七年后,祁宴专门采买的礼物早已不见,而那架小水车,正放在夏薰手中。

夏薰被他抱在怀里,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那时笨手笨脚,借口找得那么拙劣,从头到尾漏洞百出,其实只是想要一份生日礼物……如果早知道那天是你的生辰,我一定会好好为你庆祝。”

祁宴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连带着传到夏薰身上,他的语气难掩心疼:

“夏薰,你知道吗?原本今日,我是要为你好好庆贺的。”

夏薰毫不留恋,看了一眼小水车,将它放到地上:

“……没有必要,这个日子是我爹随便取的,并不是我真正的生辰,对我而言,它和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

他撑着地,吃力地爬起来。

他的脑袋还在轰鸣,脖梗处的伤口缓缓淌着血。

那把茶锥还紧紧握在他手里。

他刚才太紧张了,手指用力到痉挛,现在他想把手掌打开,都做不到。

他只能一根一根强行掰开手指。

茶锥掉落在地,和满地的碎瓷片躺在一起。

那些瓷片白白红红,红色的,自然是沾染了祁宴的血。

夏薰的头很痛,脖子很疼。

他的嘴唇被祁宴亲破了,唇齿间都是残存的咸腥味。

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是衣衫不整、相当狼狈的模样。

而祁宴比他更糟。

他周身遍布血污,舌尖被夏薰咬伤,唇角还有血迹。

他带着满背的伤口,恍然呆坐在地,颤抖地呼吸着。

他面容憔悴,依旧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还有昨夜的雨水,不停从他发间滴落。

水珠顺着下巴,滴道他胸前的衣服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渍暗影。

他看上去不比夏薰从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土崩瓦解的迹象。

在夏薰印象里,祁宴很少有如此一蹶不振的模样。

祁宴永远都是那么镇定自若,就连带着官兵查抄夏家时,也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夏薰爹娘与祁家是世仇,害得祁宴全家老小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他终于寻到机会报仇,应当很欣喜才是。

可即便亲手挥剑砍下夏弘熙的头时,祁宴的表情都没有一丝波澜。

夏薰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那天,他从始至终都一眼不眨地望着祁宴。

起初他是不敢相信,后来他是心存妄念。

他妄想在祁宴脸上见到哪怕一丁点痛苦的神情。

即便没有痛苦,有一闪而逝的迟疑,夏薰也能心存幻想,幻想祁宴至少有某个瞬间,是喜欢过他的。

可是没有。

直到他带来的官兵给夏薰带上镣铐,直到夏薰跟在大哥身后走上囚车,祁宴如刀刻般英挺的脸庞,都没有半分裂痕。

夏薰只在他脸上看出了旁人难以察觉的悲悯,他便知道,祁宴这是在可怜他。

他不是在可怜夏薰,他是在怜悯他的愚蠢。

夏薰居然以为,祁宴会喜欢身为仇人之子的他?

简直太傻了。

夏薰都要被自己的傻气逗笑了。

而此刻,夏薰很困惑。

祁宴看上去,远比那日要痛苦百倍千倍。

夏薰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让祁宴不要给我过生日,不要再想方设法对他示好。

夏薰生来愚笨,去哪里都不受人待见,在家被家人欺负,去了外面还要被祁宴骗。

但他就是再蠢,也不会被同一个人蒙骗第二次。

祁宴失魂落魄坐在地上,好像根本没听见夏薰在说什么,哑着嗓子问:

“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还有……什么愿望?”

夏薰捡起自己的木簪,它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

“这是我给玉珠的陪葬,我要跟它一起埋了……这就是我的愿望。”

他摇摇晃晃,蹒跚着走到门口,拉开大门。

祁回和脂归领着几个下人,就站在院中。

他们听见动静,不敢进来,提心吊胆候在外面。

看到夏薰的样子,众人皆是大惊。

脂归急急跑上来扶他:

“公子?!您这是——??”

祁回大步上前,从夏薰身侧经过,快步走入屋内:

“大人——?!”

身后传来他的惊呼:

“快!快叫大夫!”

夏薰无暇他顾,紧紧捏着木簪,踉踉跄跄朝后院走。

那里的墙角有他挖出来的洞,他要爬过去,去到玉珠身边。

他恍恍惚惚朝前走着,脂归就亦步亦趋跟着他。

见他魂不守舍、摇摇欲坠,她惊疑不定地问:

“公子,您要去哪儿?您受伤了,脂归带您回房,请大夫看看吧?”

夏薰没有力气说话,虚弱地摆摆手,执意前行。

太阳从天边升起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地上铺的汉白玉石反着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就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往前走。

夏薰走了很久,才来到那座墙根。

他拨开墙边的杂草,跪在地上,想要从洞里钻过去。

脂归拉着他,说什么都不让他继续。

他用力甩开她的手,她被推得一个趔趄,向后坐倒在草丛里。

夏薰气若游丝地说:

“抱歉,我必须要过去……我的狗,还在前面等我……”

话音半落,额头一阵迅猛剧痛袭来,他疼得一抖,意识逐渐远去。

他重重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