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亭别

夏薰吃完点心,喝光了茶,祁宴没有醒来。

他穷极无聊,坐在椅子上发呆。

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黄昏时分,天光黯淡,祁宴还是没有要睁眼的迹象。

夏薰用手撑着头,不由自主打起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梦里,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夏薰——!”

声音饱含急切,充满渴求。

他一惊,手一抖,下巴差点砸到桌上。

他茫然抬头,四下寻找声音来源。

隔着昏暗的烛光,他见到祁宴的脸。

祁宴刚从噩梦中惊醒,坐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额头布满冷汗,胸口剧烈起伏。

他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满脸惊痛,目眦欲裂。

他见到夏薰,满脸不可置信,愣愣望着他,连连摇头。

“夏薰,你、怎么会……不对,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夏薰漠然起身:

“你醒了,我可以走了。”

祁宴叫他:

“夏薰?夏薰!等等——”

他不理会,祁宴下床来拦,脚一软,栽倒在地。

他不顾自身狼狈,竭力挽留他。

“夏薰!别走!”

一定是苦肉计。

夏薰明明是这样想的……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冷若冰霜地问:

“何事?”

祁宴扶着桌边,吃力地站起来,喘着气说:

“你先别走,你……再待一会儿,至少不要让我以为,我还在梦里……”

夏薰冷冷道:

“你没有做梦,你的梦里不会有我,我不会愿意入你梦中的。”

祁宴浑身一震,表情大恸。

“是了……”他垂下眼睛,自嘲道:“我总是叫着你的名字醒来,却没有梦见过你一次,除了——”

夏薰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的愤怒:

“你到底要说什么?!”

祁宴抬起头,痴痴看着他的背影:

“我没力气了,你转过来,这样同你说话,有些费力。”

夏薰勉强侧身对他。

“有话快说!”

祁宴喘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问:

“你喜欢喝茶吗?”

夏薰不耐回道:

“莫名其妙,喜不喜欢又如何?”

祁宴平静道:

“我记得你从前不爱喝茶,你总嫌茶水苦涩,无论我怎么劝,你都不肯多喝,说你还没到老头子的年纪,欣赏不了茶叶有什么好。”

夏薰随意一答:

“岭南地处湿热,每日都要大量饮水,当地人喜欢喝茶,我便学着喝了,有什么问——”

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祁宴为何这样问。

他蓦地停住,僵硬回头看向祁宴,一脸不敢相信:

“——刚才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醒来过?”

祁宴一顿,有些惊讶,慢慢竟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你果然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稚嫩。”

夏薰的脸沉了下来,咬着牙说:

“你却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样狡猾。”

祁宴分明是在试探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醒来,夏薰撑在桌子上睡觉时,他一定醒过一次。

他曾下令,不许把脂归受罚一事告诉夏薰,但夏薰还是来了。

祁宴醒来后,定会向夏薰身边的下人问话。

下人一定告诉他,夏薰嫌弃新来的侍女茶道不精,非要脂归亲自给他泡茶,他没办法,才把祁宴责罚脂归的事告诉夏薰。

祁宴记得,多年前夏薰从不喝茶,怎会嫌别人泡的茶不好喝。

他之所以说,非要脂归伺候不可,不过是寻个借口,探问出她真实的下落。

那又是谁,对他说了什么话,才让他对脂归的去处起了疑心?

祁宴发现漏洞,为了查出最初走漏消息的究竟是谁,刻意试探夏薰。

而夏薰不察,还老老实实作答。

夏薰不寒而栗,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意识到,面前的人,纵然虚弱,纵然刚从昏迷中醒来,依旧锐利老辣。

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问,背后不知藏了多少算计。

他没有变,还是当初那个工于心计的祁宴。

夏薰这点小算盘,在他眼里,不过班门弄斧。

夏薰冷冷一笑,干脆全告诉他:

“想必你也猜到了,你新指给我的侍女是脂归的同乡,脂归要被你赶出府,她心中难过,在我面前露了行迹,我追问之下才知晓。为了不连累她,我故意编了个理由。

“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想不出万全的计策。脂归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你要是气不过,就把她们俩都杀了,要是还不行,可以连我一起杀了。”

祁宴立刻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府里下人人多嘴杂,在你面前乱说话。”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已经把脂归留下了,你不用替她担心。”

夏薰缓缓摇头:

“我没工夫担心她,我是担心我自己,我永远也不可能赢得过你,如果你想杀我,我定死无葬身之地,你如此深不可测,在你身边,我只感受到恐惧。”

他边摇头边后退,没有注意到地上有一张矮几,再退下去,他就要被绊倒了。

祁宴连鞋都没穿,光脚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夏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你要干什么?!”

祁宴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夏薰,你听我说!从前我接近你,的确别有所图,可如今不一样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求你别怕我、别躲我、不要再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看我!”

他炽热而渴切,深情又痴狂。

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说话的语气,任何人都会信任他。

全天下,只有夏薰不为所动。

“你休想骗我,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再被你骗第二次!”

他甩开祁宴的手,头也不回往外跑。

他跑得太急,撞到了门外的祁回,还撞翻了端药的下人。

药碗掉在地上,药汁洒了一片。

祁宴在身后喊他,祁回忙着搀扶,下人跪在地上,手忙脚乱收拾碎片。

屋里动静太大,一片兵荒马乱,惹得府里养的狗狂吠不止。

夏薰不管不顾,夺门而出。

狗叫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只棕色的拂菻犬出现在长廊拐角,冲着夏薰大叫。

夏薰一点不害怕,继续往前跑。

经过拐角时,拂菻犬突然停下吠叫,鼻子一抽一抽,不知闻到什么气味。

不一会儿,它眼睛一眨,忽然摇起尾巴,还越摇越欢。

它摇头摆尾跟到夏薰身后,着急地站起来,用两条前腿扑他的膝窝。

夏薰不得不停下脚步,低头看它。

它毛色干枯,胡子发白,门牙掉了几颗,一叫就露出黑色的豁口,四条腿的关节全都肿大变形,一看就是条很老的狗。

夏薰看清它长相的瞬间,倏地呆立当场,心脏都不跳了。

他不敢移动分毫,连气都不敢喘,颤抖着对老狗说:

“……玉珠……是你吗……?”

认识祁宴那年,夏薰家里养了条拂菻犬,本是他二哥花重金买下,用来向狐朋狗友炫耀的。

弗菻犬来到他家,只有几个月大,正是需要悉心照顾的时候。

小狗非常黏人,而且很认主,只黏夏形一个。

夏形拿它出去炫耀一圈后,很快就不喜欢它,把它丢到一边,理都不理。

他院里的下人趋炎附势惯了,见主人不喜欢,谁都不照料小狗,连饭食都不喂给它。

小狗饿了几天,找不到吃的,跑到夏薰院里来。

起初夏薰不敢收留它,夏形性情跋扈,若是轻易染指他的东西,恐怕要对夏薰大发雷霆。

去爹娘那里告他一状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要挥拳头来和他打架。

夏薰当然不怕和他打一场。

虽然他从没赢过,可他也从来没认过输,即便被夏形打得鼻青脸肿,他也绝不讨饶。

夏形发现他是这样的性格,渐渐觉得欺负他没趣,便不招惹夏薰,转而拿夏薰院里的下人撒气。

下人们不能反抗,只能乖乖受着。

夏薰气得要死,却无能为力,找爹娘说理也没用。

夏薰的娘不是他亲娘,他亲娘是个来路不明的歌伎,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了。

他爹夏弘熙和她不过一夜露水姻缘,对她没有半点真情,他嫌弃她出身低贱,连带着也不喜欢夏薰。

不管兄弟俩发生任何争执,夏弘熙都站在夏形那边。

为了下人的安全,夏薰只好学着忍气吞声,尽量不跟夏形正面起冲突。

一听说小狗是夏形买来的,他二话不说,就让韶波送回去。

韶波舍不得。

她把骨瘦如柴的小狗抱在怀里,丝毫不在意它身上的灰。

她穿的可是夏薰新送给她的罗裙,小狗泥泞的爪子踩在她身上,留下了好多爪印,她也不在乎。

她拨开小狗胸口的毛,给夏薰看它突出的肋骨。

“小少爷,您看!它都瘦成这样了,我们再不管它,它就要饿死了!”

夏薰看着也很心疼。

“不是我不想养它,可它是我二哥的狗!他怎么可能舍得给我?再说,要是我跟他要,他发脾气怎么办?到时候你们又要遭殃了!”

韶波心一横。

“奴婢去求他!大不了让他用鞭子抽一回,又不是没被抽过!”

小狗躺在她怀里,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还要用舌头舔她的手、冲她摇尾巴。

夏薰拗不过她。

“算了算了,我去找大哥!”

大哥夏闻是夏弘熙第一任正妻所出,与二哥不同,他性格更温和公正。

虽然他也看不起夏薰,可他明理,从不和夏薰计较,也不做仗势欺人的恶行。

如果能征得他的同意,留下小狗,他二哥也没话说。

夏薰理了理衣服,走到大哥院里去。

他知道府里的人都不待见他,很少出自己院子。

主动到大哥那里去,可是头一回。

夏闻不咸不淡地接待他,脸色不好也不坏。

夏薰向他说清来由,他很快答应。

夏薰又问,二哥会不会有意见?

夏闻说,夏形早就不想要它,假如夏薰不来要,他准备叫下人赶它出去,让它自生自灭。

夏薰再三道谢,急急赶回院中,把好消息告诉韶波。

韶波乐得跳起来,赶紧给小狗找来一大堆吃食,它吃得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肚皮溜圆。

小狗通体雪白,夏薰给它起名,叫做玉珠。

夏府抄家当天,二哥夏形早就死了。

他嫡母被皇帝赐了白绫,尸体就悬在正房横梁上,他爹被祁宴砍了头,脑袋咕噜噜滚到他脚边。

当晚,他和夏闻下了诏狱。

自此后,他再没见过玉珠。

他能为它想到最好的结局,就是被吃狗的人毒死,总好过饥肠辘辘数日,在极度的饥饿中痛苦死去。

在岭南的头几年,夏薰白天忙忙碌碌,没工夫想它。

天黑了,躺在床上,他总是难过得睡不着觉。

他在自己的墓碑旁,给玉珠立了一个小小的坟,把写了它名字的纸条埋在坟墓里,当做仅有的祭奠。

几年后,祁宴府里,夏薰又和它见面了。

夏薰一叫它的名字,它就激动地狂吠,原地蹦跶想要夏薰抱它。

夏薰弯下身,将它抱起来。

玉珠不停舔舐他的脸,热烘烘的身体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祁宴从房里出来,也不靠近,只远远看着。

在他的示意下,祁回向夏薰走去。

夏薰脸上还残留着震惊的表情:

“这是玉珠?这……怎么会——?弗菻犬的寿命不过三五年,玉珠怎么可能还活着??”

祁回点头。

“它就是玉珠,这些年,它一直养在我们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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