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淡月云

路上,不断有下人来问夏薰去哪里,想要给他领路。

他不加理会,径直向书房走。

他很熟悉这里,远比这些人还要熟悉。

走到书房外的回廊,远远就听见祁宴的声音:

“别在外面跪着了,有这个功夫,不如去收拾行李。”

绕过廊柱,夏薰见到脂归,她跪在书房外,不发一言。

祁宴本在房中,在祁回的搀扶下走到门边。

夏薰冷眼看着,觉得祁回小心翼翼的样子,多少有点可笑。

祁宴何时成了病猫子,几步路都走不了。

祁宴没有看见他,对着脂归说:

“我早就命令过,除我之外,任何人不能见到夏薰,你罔顾我的命令,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还想让我不要追究?”

四下鸦雀无声。

脂归不敢为自己辩解,也没有人敢替她说话。

祁宴又对祁回说:

“陈景音拿来的东西,都扔到湖里去。”

夏薰从回廊后现身。

“不吃就给我,不要浪费粮食。”

祁宴一怔,问道:“你怎么来了?”

夏薰说:“东西我尝了,挺好吃的,你要是嫌弃,就给我吃。”

祁宴神色一变,几步走到他面前,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祁回道:

“立刻去找大夫,那些点心不知是什么做的,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有问题。”

祁回就要出门,夏薰挡在他面前。

“这么紧张干什么?”

祁宴敛容屏气,严肃地说:

“陈县公和我分属不同阵营,我与他不睦已久,他府里来的食物,怎敢轻易入口?有毒怎么办?”

夏薰满不在乎。

“两个时辰前我就吃了,要是有毒,我早就死——”

“死”字未出口,祁宴沉声制止:

“生死是大事,怎可胡言?”

夏薰冷哼一声:

“我还不至于说个死字,就被咒死了。”

“夏薰!”

祁宴连名带姓喊他的名字,是真的着急了。

夏薰不以为意,继续说:

“陈家小姐听说你受伤,连夜做出来补血的糕点,还特地登门拜访、亲手送来,她如此情真意切,就算她爹要害你,她也不会给你下毒。”

祁宴挑眉道:

“情真意切?你不过见她一面,就信了她的说辞?你怎知她不是演出来的?她不是奉了她父亲的意思,故意接近我?”

夏薰波澜不惊:

“就像你当年那样吗?隐瞒身份接近我,表面对我示好,暗中步步为营?”

祁宴怔住,一时无言以对。

“我——”

夏薰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过往:

“不知祁大人当时有何感想?为了报仇,不得不和我这个仇人的儿子在一起,很痛苦吧?想必每时每刻,都厌恶得恨不得杀了我吧?”

祁宴一改往日淡然,倏地激动起来: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夏薰扭头站到一旁。

“无所谓,时过境迁,过去的事无须再提。你提防陈景音是你的事,不要迁怒脂归,她没有做错什么。”

祁宴不出声,深深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问道:

“……还有呢?你今日见过陈景音,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夏薰疑惑道:

“说什么?哦,她看上去对你十分真心,或许你可以考虑娶她,等你成了陈县公的女婿,你们的矛盾也许就化解了。”

祁宴陡然瞪大眼睛,下颚线条瞬间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是认真的?”他质问夏薰,声音沉重:“你真的希望我喜欢她?把她娶进门当正房妻子?”

夏薰回道:

“你爱喜欢谁喜欢谁,爱娶谁娶谁,和我都没有关系。”

说完,他转身就走,被祁宴一把拽住胳膊。

祁宴压抑着呼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喜欢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夏薰根本不看他。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祁宴紧抓着他不放,手上逐渐用力,把夏薰勒得生疼。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从始至终,我都只喜欢你一——”

夏薰勃然大怒,猛地推开他:

“够了!我说过了!不要再用这种蠢话骗我!”

祁宴扳过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骗你!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不求你这么快就信我,我也不敢奢望你我之间能回到从前。我只希望,你看我的时候,可以有愤怒以外的表情!如果你冷静下来,我可以解释——”

夏薰愤怒道:“不可能!”

他一根一根掰开祁宴的手指:

“陈景音送你的点心,你随手就能丢掉!我当年送你的那些,还不如这盒点心值钱,你只怕更是弃如敝履,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才解恨吧!”

他咬牙切齿,怒气冲冲:

“要我像从前那样对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我的真心就是拿去给狗吃,也绝不会给你半分!想让我对你有好脸色?做梦!!”

祁宴僵住了,被夏薰掰开的手颤抖地停留在空中。

他不知所措,脸上原本执着的表情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空白和茫然。

他眼睫轻轻发颤,眼尾泛出红色,漆黑的瞳仁蒙上一层水雾。

他愣愣地望着夏薰,许久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好。”

他转过身,步履蹒跚走回房中,扶着桌子坐下,背对夏薰,木然道:

“……你走吧,我不会为难脂归,依旧让她服侍你。”

他垂着头,肩背佝偻,不再复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看上去疲惫又沮丧,好像夏薰的话深深伤害了他。

他精致的锦衣玉袍下,露出一对瘦削的肩胛骨,愈发显得他形销骨立。

夏薰不懂。

他为何要做出这般情态?

从头至尾,被欺骗的、受到伤害的,不是只有夏薰自己吗?

他夺门而出。

祁回忽然大喊一声:

“大人——!”

他又焦急又担忧,像是出了大事。

夏薰没有回头,生怕这是主仆二人演给他看的把戏。

他冲到廊间,见到下人们也跟着忙乱起来。

有人端着热水往书房里跑,还有人张罗着,让侍卫赶快骑马去找大夫。

夏薰不自觉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只回头看一眼。

书房里,祁宴紧紧抓着胸前衣服,半跪在地。

他艰难呼吸着,表情十分痛苦,虚弱地靠在祁回怀里,额头上都是冷汗。

如果不是有祁回在,他早就倒在地上了。

祁回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药丸,熟练地喂到他嘴里。

祁宴已经习惯药丸的苦涩,咬碎后硬着脖子吞下去,水都不用喝。

他血色尽失,嘴唇苍白发青,不像是装出来的。

等夏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回他身边。

祁宴无力地垂着头:“……你走吧。”

他气若游丝,呼吸尚未喘匀。

夏薰问祁回:“他怎么了?”

祁宴不让他说,撑在地,想要站起来:

“我不需要可怜……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呼吸不畅,几句话便费尽全力:

“你走吧……”

他手一软,眼睛一闭,重重栽倒在地,头上的玉冠都被撞歪了,几缕发丝掉落下来,垂在他的眉宇间。

祁回马上将他扶到卧榻上,用力扯开他衣领,给他顺气。

然后他把所有窗户全都打开,让外面的风尽可能多得吹进来。

祁宴的胸口一直在急促地上下起伏。

不多时,大夫就到了。

他很熟悉祁宴的病情,没摸几下脉,就取出一卷针,在祁宴身上扎下几根。

银针入体,祁宴的气色很快好转,嘴唇不再发紫,但意识仍未苏醒。

大夫龙飞凤舞写下药方,交给下人。

夏薰站在旁边,冷着脸问祁回:

“你家大人这是怎么了?”

祁回低声答:

“是心疾……大人得知公子离世时,是他第一次发作,此后时常反复,隔三差五就要犯上一回。后来有缘,得名医调理,这些年都没有发作过,谁知一见到公子,就——”

夏薰回忆起来,一个月前,他在墓地偶遇祁宴时,他就是这副模样。

——脸色惨白,唇色铁青,摇摇晃晃站不稳,喘不上气的样子。

他还以为,祁宴是把他当成了鬼,震惊过度,吓出来的。

原来是病。

祁回又说:

“自从大人生病,府里常年就备着各种药材,大夫开方子,都不用去药铺取药,厨房直接就能煎。”

夏薰站起来:

“既如此,你就好好照顾他吧。”

祁回不让他走。

“夏公子,属下有个不情之情,能否请您留下来陪着大人?不需要您待太久,只要大人一醒来,您便可自行离去。”

夏薰断然拒绝:

“我又不是大夫,留下来有什么用?”

祁回不作声,但态度坚决。

夏薰又说:“你还怕他死了不成?我可是他仇人的儿子,有我待在他身边,他只怕更不愿醒来。”

祁回幽幽开口:

“恕祁回直言,大人这次发病,全都是因为您的缘故,于情于理,都请您暂留片刻。”

夏薰放弃般叹了口气,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我说不过你,留下就留下,他一睁眼我就走,谁也别想拦我。”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夫取下银针,体验的状况已然稳定,他准备离去。

临走前,他再三嘱咐祁回,说祁宴的心疾最忌情绪激动,让他务必放平心态,万事不要往心里去,切记不可大喜大悲。

祁回听着,时不时看夏薰两眼,好像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夏薰视若无睹。

他坐在桌前,打开陈景音送来的食盒,当着祁回的面,把点心全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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