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霜渡

贺琮大惊失色。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知道你在我这儿?!”

夏薰也很吃惊,他明明是偷跑出来,祁宴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他不见了?还能马上猜出他在贺琮府里?

他问贺琮:

“祁宴会不会有公务与你相商?否则——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我的去向。”

贺琮脸色难看。

“不会,自你假死后,他别说来我府里,就是平素遇到我,都不会看我一眼。这么多年,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和我说一句话,他肯定是来找你的。”

他戴上官帽:

“我这就去会会他!你要是想跑就赶快跑!我拦住他!我就不信,他还敢硬闯朝廷命官的府邸!”

他气势汹汹冲出去,夏薰跟在身后,忙不迭地说:

“我走不了,你也不要去!你还有妻儿,还要在朝中做官,你不能得罪他!”

贺琮头也不回:

“不能得罪也得罪多回了!怕什么?!就算你走不了,我也要出去给你撑腰!别让他以为没人能保护你!”

他对着下人指指夏薰。

“把他给我拦住!不准让他出府半步!”

祁宴没有下车,连面都没露,只有他的贴身侍卫祁回,站在车旁,腰挺得笔直。

贺琮怒火攻心,指着马车怒斥:

“祁宴!老祖宗传下来的礼节你全都忘了?!登门拜访就给我乖乖下来,恭恭敬敬行礼!摆着副架子给谁看?!”

鸦雀无声。

祁回向他拱手,祁宴没有半点回应。

贺琮更火大了,对着车厢门一阵猛拍。

木制的门被他拍得哐哐作响,再这样下去,就要被他弄断了。

下人严格遵守贺琮的命令,挡在夏薰身前。

夏薰对他说:

“让我去吧,你家大人要遭殃了。”

下人惊疑不定,来回看了几眼,犹豫再三,让出路。

夏薰沉着脸,迈过门槛,缓缓走到马车旁。

贺琮气得连他都骂:

“谁让你出来的?!没出息!!”

夏薰无奈苦笑。

车厢门打开一条缝,祁宴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手心向上,是要扶夏薰上车的意思。

夏薰避开他的手掌,俯身钻进车厢。

车轮立刻向前,贺琮在外面骂了什么,他已经听不真切了。

自从他上车,祁宴的目光就附着在他身上,牢牢注视着他的每个表情。

夏薰不想被他盯着看,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把脸扭到一边。

车厢就这么大,就算尽力躲避,依然处在他势力范围内。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抓到夏薰。

夏薰很戒备,双手收拢在袖子里,假装目视前方,用余光注意着祁宴的一举一动。

祁宴穿着官服,想必是刚回府就听说夏薰不见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出来寻他。

他的右手缠了一圈纱布,过了一夜还在渗血,可见伤口不浅。

他朝夏薰抬起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慢慢放在膝头。

他好像想说什么,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还是夏薰先按捺不住:

“我出来没多久,中书大人就知道我不见了?还能准确猜到我在贺府上?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我自愧不如。”

祁宴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握紧。

“不要叫我大人……”片刻后,他慢慢松开手,“不要叫我大人,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夏薰冷冷道:

“那我就不知该如何称呼您了。”

“……从前……”祁宴顿了顿,眼神隐约透露出渴切:“从前,你不是一直叫我的名字?”

夏薰用沉默表示不情愿。

气氛迅速冷却。

祁宴不依不饶,直勾勾看着他,好像如果不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绝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还是夏薰让步。

“那就叫您,您现在——”

祁宴神情更加冰冷,夏薰不得不改口:

“你现在身居高位,直呼其名实属不妥,恕我不能从命。”

祁宴叹了一声,紧绷的姿态逐渐放松。

夏薰追问:“还请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祁宴长呼一口气,慢慢舒展身体,斜靠着车窗,脸上渐渐浮起玩味的笑意。

夏薰看着他的脸,略有怔忪。

他们之间夹杂着复杂的恩怨纠葛,还有许多年无法追溯的时光。

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承认,祁宴确实生得英俊,举手投足间眉目流转,顾盼神飞,让人忘之心折。

那时,夏薰为表象声色所迷,几乎毫不费力就喜欢上他。

如今,祁宴轻声启口,对他说:

“因为你叫我中书大人。”

夏薰一愣:“怎么又重新提起——”

祁宴拈着袖口,侧头看他:

“我三个月前才被提拔为中书侍郎,消息传到窦州,再快也要数月。昨天是你来京城的第一天,没有接触任何外人,一见到我,却能准确叫出我最新的官职,说明京城里肯定有人与你互通消息。”

夏薰瞠目:

“那……你又如何知道,与我通消息的就是贺琮?!”

祁宴不慌不忙,缓缓道:

“从前你不喜交际,京城贵公子中,与你相熟的只有贺琮一个。”

惊讶之余,夏薰很是后悔。

他还是放松警惕了。

在祁宴面前,再小的破绽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沉默片刻,祁宴突然问:

“你一直和贺琮有联系?他是不是……从最开始就知道你没死?”

夏薰咬牙承认:“……是!”

祁宴的神色蓦然黯淡下来,眼瞳里的光,如潮水般退却。

他的手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慢慢握紧,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他语气沉重,说话很是费力:“为什么……我不知道呢……”

他垂下头,紧闭双眼,满脸灰心。

夏薰不再看他,侧头看向窗外,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透过窗纱,显出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对祁宴说:

“贺琮得知我的死讯,要来殓我的尸骨,他爹说,如果他再和夏家扯上关系,就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可他还是来了,他一来,就发现了。你比他敏锐太多,如果是你来的话,你也会发现……可惜……”

夏薰表情平静,语气萧索:

“想必,你那时没有这样的功夫……那时的你在做什么呢?我猜,你扳倒夏家,应是加官进爵,春风得意,在朝堂上风头无两,大概已经忘了,还有夏薰这个人吧?”

祁宴倏地抬头,想要向他解释,迟疑再三,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挣扎良久,最终只以无言回应。

衣袖盖住他的手,所以夏薰没有看见,祁宴的指尖嵌入掌心,昨夜被他割出的伤口裂开,血从绷带缝隙涌出来,流了满手。

马车碌碌,绕过街角,驶进一条安静的街道。

这条街只有两户人家,经过破败的夏宅,就是祁府的正门。

夏薰受不了车里沉闷的气氛,不等停稳就跳下去。

祁宴想要扶他,急着伸出手,与夏薰的衣袖擦身而过。

祁回不去扶夏薰,几步上前,小心翼翼扶住祁宴的胳膊,让他安安稳稳下车,没有丝毫摇晃。

越过祁府门边的石狮子,夏府大门清晰可见。

夏家大门门头的木梁爆皮干裂,结满蛛网。

门上贴着封条,墨迹全然褪色,看不出写过什么字。

夏薰望着自家府门,问祁宴:

“听说陛下赐了你新的宅子,那你为何还要住在这里?我家如此衰败,不怕影响贵宅风水?”

祁宴身形一滞。

夏薰又问:“还是说,你每日看着荒废的夏宅,可以回味从前的功勋?”

祁宴还未开口,祁回憋不住了。

“公子,您错怪大人了!您不知道!这些年大人都是怎么熬过来——”

祁宴抬手,不准他再说。

夏薰收回目光:“京城的日子再难,难道能比流放地的生活更难过吗?”

祁回还想说什么,被祁宴按住。

他不愿与夏薰争辩,走上台阶。

夏薰回过身,看着与七年前别无二致的祁家大宅,无论如何都不想走进去。

见他迟迟不动,祁宴停在台阶最上层,对他说:

“你应该知道,贺琮现在入朝为官,已经做到六品的官职,他娶了亲,有一儿一女。”

夏薰不懂他什么意思:“然后呢?”

祁宴告诉他:“如果你想让他过安生日子,就不要再与他见面,也不要出府走动。”

迟钝如夏薰,也听得出来,这是威胁。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大步流星,绕过祁宴走进祁府。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开他的房门,是昨天的侍女。

昨日,夏薰借故调走她,才有机会离去,不知有没有害她被祁宴责罚。

他想了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着答:

“奴婢名叫脂归,是大人特意派来服侍公子的。”

脂归是来上早膳的。

随着一道一道菜布好,夏薰越来越烦躁。

昨天他多吃了几口的菜式,今天还在,他一动没动的,现在一样都看不见了。

他行动坐卧被脂归尽收眼底,她始终观察着他的喜恶,时刻揣摩他行为背后的意图。

这是她身为奴婢的本分,想必……也是祁宴的命令。

她名为服侍,实则是监控。

她观察的一切结果,都会汇报给祁宴。

夏薰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糕,原本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

“被人盯着我吃不下饭。”

他尽量控制语气,不要太咄咄逼人,他明白他是在迁怒。

脂归只是奉命做事,并无任何错处。

听到他的话,她马上道歉,退至屋外。

只是这次她停到门口,就不肯再往远的地方去了。

桌上,扁豆粥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夏薰舀起一勺放进嘴里,兴致缺缺地嚼着。

他满腹心事,一点尝不出味道,简直是浪费粮食。

想当年他和大哥在岭南,顶着毒辣的日头,在水稻田里辛辛苦苦好几个月,才种出一小把稻米。

两个人谁也舍不得吃,全都放在米罐里。

谁知窦州气候太过潮湿,没过几天就发了霉。

看着米里长出的白色长毛,兄弟俩说什么都不敢吃,连罐子一起扔了。

眼下,他能吃到上好的精米,却觉得索然无味。

夏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动静,他还没来得及抬眼去看,就听到女子清甜的笑声悠悠传来。

他问脂归:“府里有女眷?”

脂归一怔,对他说:

“不是,大人府上除了丫鬟,没有一个女眷,来的人是张宁县公家的五小姐,芳名陈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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