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灯影昏

六个月前。

夏薰坐了二十天的马车,才来到京城。

祁宴的侍卫带着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一刻不敢耽搁。

进了祁宴府邸,下人将他引至主屋,就退下了。

他等了一个下午,没有见到任何人。

天色渐黑,他支撑不住疲倦,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朦胧间,他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睁开眼睛,坐起来。

来人动静很轻,他在门外迟疑片刻,推门进来。

——是祁宴。

他绕过柱子,烛光从他的脚一路往上,渐次照亮腿、腰和肩膀。

最后,他英挺的面目脱离黑暗,出现在柔和的烛光下。

时隔七年,他仍是眉目如画,叫人见之难忘。

夏薰的目光移到他腰间,他系着一条织金的锦绣腰带,衣着比从前华丽许多。

他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等很久了吧?抱歉,最近事情太多,我听说你到了,就想赶回来,可实在脱不开身……”

他语气熟稔,和他说话的态度跟从前一样,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夏薰把手藏在袖子里,暗暗攥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动。

祁宴把食盒放在桌上。

“饿了吧?这是槐叶冷糕,我记得从前你很喜欢吃。”

夏薰视若无睹,慢慢站起来,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个礼。

他久不在京城,不知京中贵人如今都行什么礼,动作未免生疏。

他想他的动作一定错了,因为祁宴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夏薰自嘲一笑,放下手,对他说:

“我大哥已经娶亲,有一个女儿,现在还不满一岁。”

夏薰一开口,祁宴又多了几分惊讶。

他在岭南的流放地窦州居住多年,那里气候湿热,水质粗糙。

夏薰是京城人,水土不服,刚到那里就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后,嗓子就坏了,声音变得异常沙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

祁宴语带酸涩:“你——怎会……?”

夏薰没有回答,继续说:

“看在他未足岁的女儿份上,还请你——还请中书大人不要为难他,如果您还有任何怨愤未消,我可以替他承受。”

祁宴的表情凝固了,与夏薰重逢的激动与不敢置信,在刹那间退却。

他眼神茫然,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夏薰垂着眼睛,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他们靠得很近,夏薰能闻到祁宴衣料上的熏香。

这种气味他很熟悉,是祁宴身上一贯以来的香气。

祁宴看他一会儿,忽然说:“……你长大了。”

言语间还带着一丝欣慰。

“以前你只到我下巴,现在……已经到我鼻尖了。”

他神情恍惚,答非所问。

夏薰紧追不舍:

“中书大人应该听到我说的话,不知您意下如何——”

祁宴突然打断他,故作轻松地说:

“先别说这些,快来尝尝吧,再不吃要凉了。”

他坐下,打开盒盖,黄澄澄的点心还冒着热气。

他拿起一块,递给夏薰。

夏薰顿了顿,慢慢坐到桌边,从他手中接过,咬下一块,面无表情地咀嚼。

祁宴牢牢注视他,眼中的热意几乎能将他烧穿。

夏薰心下忐忑,他猜不透祁宴会对他和大哥做什么。

糕点香甜细腻,带有浓郁的槐叶香气,可惜他食不知味。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祁宴忽然动了。

他蓦地倾身,抱住夏薰。

夏薰浑身一震,手一抖,剩下半块点心掉在祁宴肩头,又砸在地上,裂成碎块。

祁宴的手臂越收越紧,而夏薰一言不发,任他抱着。

屋内寂静无声,蜡烛的棉芯发出灼烧的爆裂声。

夏薰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祁宴感觉到了,低声道问:

“……你明明是不愿意的,为什么……不推开我?”

夏薰强装平静:

“我说过了,只要中书大人肯放过我哥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祁宴沉默半刻,说:“好……”

他用力一拽,夏薰跌坐在他怀中,祁宴揽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肩窝。

他的侧脸贴上夏薰细瘦的脖颈,他的手在他腰后细细摩挲。

独属于祁宴的气息层层笼罩夏薰,过往点点回忆,在他心中翻腾起滔天巨浪。

他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拳头攥得死紧。

祁宴还不罢休,他的手渐渐往上,眼看就要触摸到夏薰的肩胛骨。

夏薰忍不了了。

他用力推开他肩膀,拒绝他的靠近,试图从这个被迫而来的怀抱里逃离。

祁宴没有松手,将他紧紧禁锢在怀中。

“夏薰……”

他灼热的掌心贴在他后背不停抚摸,他还喃喃叫着他的名字。

“……你真的没死?真的还活着……?真的……回到我身边了?”

夏薰忍着怒意: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难道不是中书大人强行把我带回来的吗?”

祁宴不语。

他埋在夏薰颈间重重呼吸,汲取他的味道,嘴唇短暂掠过他耳后。

夏薰的身体比他的心反应更快,在意识有所反应前,他的手脚已经剧烈挣扎起来。

他迫切想要离开他,至少要躲到一个看不到他的地方,才觉得安全。

他明明使了很大力气去推,祁宴却纹丝不动。

他想要按住祁宴的手,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他想站起来,又被他重新扯到腿上。

他哑着嗓子,气急败坏道:

“你想要找什么人不行!为什么非要找我?!你把我带到京城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祁宴对他说:

“你误会了,我什么都不会做对你做!我只想你好好听我说,从前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慢慢解释——”

夏薰甩开他的手,讽刺道:

“说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吗?这就是你的报复吗?就算我爹再对不起你,他也已经死了!他的头还是你亲手砍下来的,你不会忘了吧?!”

祁宴扳过夏薰的肩膀,强迫他看向他。

“我从未想过报复你,我只求你——”

“够了!”

夏薰再也听不下去,一把将桌上食盒推倒,盛着槐叶冷糕的瓷碟摔在桌上,发出清晰的碎裂声。

下人们听见声音,想进来查看。

祁宴呵住他们:

“退下,谁都不准进来。”

屋外很快空无一人。

夏薰喘着粗气,从他怀里跳起来,眼中喷出火焰:

“要打要杀随你,休想用这种话骗我!”

祁宴神情复杂,直直看着他,眼神深情又忧郁。

他沉默片刻,忽地发力,抓过夏薰按在桌上,去吻他的脸。

夏薰躲闪不及,情急之下,他抓起桌边的碎瓷片,用力一挥。

——刺目的血光随着他的动作一闪而过,祁宴的右手被他划伤了。

祁宴吃痛,放开了他。

夏薰慌乱起身,倒退几步,手握瓷片,警惕地瞪着他,和他保持着距离。

瓷片的边缘又尖又利,在祁宴手掌割出一道很深的伤口,红色的血滴滴答答流下来。

祁宴对伤口视若无睹,快步接近夏薰。

夏薰闪避不及,被他抓住手腕。

“你要干什么?!”

他又惊又怒。

祁宴用沾满鲜血的手,扣下他手里的瓷片,远远丢开。

“这东西太锋利,你别被它划伤了!”

夏薰不觉失笑。

祁宴不关心自己的伤处,却来担心他会不会被弄伤?

他这样对他示弱,是不是又在想新的办法骗他?

夏薰把手藏在背后:“不劳你费心!”

祁宴闭了闭眼,待他再次睁开,所有情绪都被收进他平静无波的漆黑眼瞳中。

他的表情重新恢复镇定。

在夏薰与他初识的那段时间里,这是他最常见的表情。

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恶。

夏薰自嘲地想,他从来不是祁宴的对手,不光看不穿他在想什么,还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所以活该被他骗得团团转。

在他愣神之际,祁宴忽地抬起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带着他体温的血就蹭到夏薰下巴上。

他用手指把血抹开,血滴变成血痕,残留在夏薰的皮肤上。

他是有意的,他有意要把他的血涂在他脸上。

夏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祁宴笑了,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笑容,稍纵即逝。

“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这间正房是专门打扫出来给你住的,一路舟车劳顿,你肯定累了,歇息吧。”

说完,他不再看夏薰,转身朝屋外走去。

他来时脚步急切,去时却步履失落。

临走到门边,他忽然想起什么,对夏薰说:

“那些槐叶冷糕别吃了,明天我再给你买。”

门一开一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此后,除了进屋打扫碎瓷片的下人,再没有人进来过。

夏薰惊魂未定,不敢放松。

待到戌时已过,屋外仍无动静,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从窦州一路到此,他早已精疲力竭,蹒跚着脚步来到床榻前,他重重倒下。

他的身体异常疲惫,紧绷的精神却无法松懈。

他睁着眼睛,木然地望着天花。

过了许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间屋子的摆设和七年前没有半分不同。

是祁宴刻意为之吗?

他如此行事到底有何意图?

夏薰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他把手举到面前,摊开手掌,里面有一张纸条,是他刚才从冷糕里吃出来的。

他方才故作愠怒,打翻食盒,就是为了分散祁宴的注意,藏起纸条。

薄薄纸片上只有一句话:

——知你困境,望来广宁楼一叙。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放到蜡烛上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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