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渡我

周喜收起不咸不淡的表情,瞳孔骤缩,饶是他也有些失态,大步走上前拎起林城的衣领,不可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林城嘴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他扯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重戮是林家的嫡子,是我林城的儿子…… 六皇子殿下,他从来不是你的四皇兄,四皇子殿下生下来就已经断气了。”

“是我作茧自缚,是我活该,哈哈哈……” 林城看着他笑了起来,脸上却是极其痛苦的表情,他一把推开周喜,瘫在墙边断断续续的边笑便咳。

眼泪混杂着血污糊了满脸。

当初四皇子的生母,也就是自己的亲妹妹林媚,因难产而亡,孩子也没能保住,当时的林家已隐隐有衰落之意,林媚腹中的孩子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那时林城的夫人恰好前些天产下一子,林城也曾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可形势所迫,林家的长辈们施压,他才只好出此下策,狸猫换太子。

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斩草除根不留祸患,他杀掉了自己的夫人…… 其实也不算,夫人本就体弱,拼了命的给他生了个儿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原本用药温养着,兴许能有好转,可林城选择了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她绝望的死去。

那未合上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口,赤红的像是猝了毒,林城一辈子也忘不了。

家中仆从也被林家暗中换血了一波,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已经跃入了深渊。

林城终于缓缓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有一双浑浊的眸子,在这时却显得温和,像是垂暮老人,他看着牢狱缝隙中刺目的亮光,暖晕间幻作从前,是他心底的影子。

凛冬之年。

算得上端正长相的少年郎骑着匹高头大马,眉宇间一点正气凛然,正挥手与长辈告别。

“小辈林城,即日赴往边疆,定不给林家丢人!”

“此去不知归期,望诸位保重!”

铁骑踏黄沙,将士保四方。

这是林城孤身前去北疆时心中默念的话。

“将军,林城知错啊……” 林城跪在地上,枯瘦的背脊凸起,向着西边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但其实林城也清楚,若非落得如此,他也不会醒悟,仍是那个无恶不作的权贵。

他突然露出个苦笑,这样也好。

至少临走之际,能看个明白。

周喜攥住拳头,狠狠给了他一拳,林城像是破布袋子一样撞上了墙,咳的撕心裂肺,周喜深吸一口气,转身缓缓离去。

身后却传来了忍着抽气的声音。

“林家的兵符只能调动半数人马,林府我卧房的暗格中有枚兵符,是我的私兵,养在吞云岭脚下的莫虚山。”

林城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喉间血腥气上涌,忍着疼道:“…… 并非将功补过,我自知罪孽深重,只是别便宜了那小王八羔子。”

人影要消失在拐角处时,周喜又停了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多谢。”

牢狱内再次陷入寂静,林城安静的伏在角落,盯着放置烙铁的火盆发呆。

——————

莫城。

狐面推开挡在他身前喋喋不休的金缠,这一下没控制好力道,将金缠整个掀翻出去,却只匆匆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对不住。”

金缠被推倒倒没有生气,反而听了这句脸色倏地变了,这阴阳人会道歉?

他正色去瞧,发现狐面收敛了往日的邪气,脸上有些凝重,步伐也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他心里咯噔一下,出事了,估计还不小。

金缠赶紧爬起来,来不及去拍身上的灰尘便匆匆跟上去。

狐面一把推开了房门,发出 “砰” 的一声厚重的闷响,像是敲在人心上。

青丘玦端坐在案前,放下执笔的手,清亮的凤眸没有波澜,却像是兜头浇下的凉水,令狐面顿了顿,冷静下来。

他轻轻喘着气,眼神扫视一圈,“谢公子人呢?”

“莫湖巡视,你说。” 青丘玦示意他坐下说话。

狐面摇摇头,反手将金缠拉进屋子,一脚踹上了门,他声音微沉,没有废话,“凌厉要攻打大玄,京中有敌国奸细,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如今大玄外强内虚,也不敢有此举措。”

“张氏必然有参与。” 青丘玦不过瞬息之间便捋清楚个大概。

狐面认同的点头,他脸色很难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沉沉吐出口气。

“怀瑾,我……” 他有些挣扎。

青丘玦摇摇头,打断他:“不必如此。”

他们都明白彼此的想法,青丘玦知道他无心皇位,所以不准备让他冒险。

青丘玦看向金缠,目光有些沉,“去叫谢公子回来。”

金缠原本看他们打哑谜摸不着头脑,见有事去办忙不迭应声,匆匆离去。

“你怎么打算。” 狐面静静的望着他。

青丘玦轻轻摩挲暗格下的银盒,目光晦涩,“先按兵不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金缠到底是商人,就算心中再怎么震惊急躁,面上都是笑眯眯的,不紧不慢的请谢陵瑜回来,结果一上马车就原形毕露。

谢陵瑜见他表情复杂,手指不停扣马车车壁,忍不住问:“金缠,出什么事了?”

金缠摆摆手,“我也没听明白,公子和狐面那厮不知道打什么哑谜,过会儿再说吧。”

两人迅速赶回客栈,谢陵瑜一推开门就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氛,金缠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跟上来,谢陵瑜反手甩上们,在二人面前坐下。

“出什么事了?” 谢陵瑜拧眉。

青丘玦递给狐面一个眼神,狐面将南溪国有意攻打大玄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谢陵瑜的脸色倏地变了。

“重戮过些日子想必会知晓此事,可如今的大玄未必能敌南溪。” 谢陵瑜脸色有些难看。

他们虽想扳倒重戮,可从未想过通敌卖国,京中腐败,也仍有不少可用之才。

若是南溪打进来了,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理,权贵们也许相安无事,可百姓逃无可逃。

如今林城被压入大牢,能当这个顶梁柱的只有孙家,可重戮绝不放心将所有人马都交给孙将军,怕是仗还没打,内乱先起了。

青丘玦与他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同样的想法,狐面自方才起便一直沉默着,低着头兀自出神。

屋内只余下交杂的呼吸声。

良久,谢陵瑜抬头,青丘玦也恰好看过来。

谢陵瑜吐出一口浊气,眉眼弯弯的问:“阿诀,回去吗?”

青丘玦颔首,凤眸微眯,意味深长的道:“时机已到,岂有不回之理?”

他垂下眼,站起来上前轻轻拥住谢陵瑜,在他耳边柔声道:“去和莫大人道个别,我留狐面金缠在此,不会出岔子的。”

谢陵瑜一惊,条件反射去看了一眼狐面,伸手抵住青丘玦靠近的身体,脸色倏地红了,他在狐面戏谑的笑容中迅速退后,来不及细想便匆匆离开,“知道了知道了。”

房门再次被关上,青丘玦听着谢陵瑜的脚步声远去,这才回头走到狐面跟前,表情有些郑重,弄得狐面一愣。

“凌易,我有一事相求。”

——————

狐面和金缠没有来送行,他们走的很低调。

二人离开的事情并没有惊动他人,谢陵瑜与莫随道别,只说京中陛下急召,加上他确实行色匆匆,莫随并未起疑。

青丘玦早已给京中去了消息,想必当初太子一党,如今仍可信的家族都已收到消息,而他们也得到了京中的消息。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

重戮已然知道了南溪国的狼子野心,勃然大怒,最近正忙着招兵买马,可民间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开销不小,莫城更是独占鳌头,皇宫中又奢华无度。

这时候招兵买马无疑是几乎将国库都掏空了,如今的大玄犹如个纸糊的老虎,好在曾经的积威仍在,令南溪仍有些忌惮。

重戮在得到消息时便下令将张府抄了,张大人已然出逃,正在追捕中,女儿被囚在深宫,他却为了保全自己,抛妻弃子。

重戮盛怒之下,下令将张府所有人杖毙,京中人心惶惶,百姓愈发惊恐。

据说张府像是被血洗过一般,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蜿蜒的血迹渗进了门槛,向外延伸而去。

谢陵瑜莫名有些不安,紧紧握住青丘玦的手,青丘玦感受到他的情绪,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低沉的声音带着柔软,令人安心。

“不必担心。”

谢陵瑜手心微潮,不安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多年前的一切,也该有个了断了。

不过几日,两人便回到了京城。

月轮游雾,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京中有一鸿湖,不少百姓夜里会来此处赏月话家常。

而在鸿湖的对面,便是万家灯火。

一层层楼阁都笼上的暖意,纸窗上有着鲜明的 “皮影戏”。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谢陵瑜脸上带着人皮面具,缓步来到湖边,望着远处鎏金的 “京” 字,忽而摸了摸手中的佩剑,那里有一个小巧精致的九尾狐,他凑到青丘玦的耳边,轻声笑着问:“阿诀,反吗?”

在一片人声嘈杂中,显得极为嚣张肆意。

青丘玦侧目看向他,目光含笑,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反。”

眼前的人笑的更加放肆了,骤然乐的弯了腰,退后两步,可周围是人生百态,并不显得突兀,顶多有些令人心动罢了。

青丘玦静静凝视着站在石阶上的谢陵瑜,他背后是一片沉墨似的鸿湖,映上了月辉与温和的暖意。

他薄唇轻启,低声喃喃,可惜两人隔得有些距离,那些字句被人声盖过,又被晚风掠过劫走。

“黑水镀光不渡月,你在灯火辉煌前。”

水不渡月,你却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