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火光

谢陵瑜透过人群,一眼就瞧见那位孤身举着火把的少年,阿三很瘦,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面容,谢陵瑜似乎看见他轻轻弯了弯眉眼。

似比火光温暖。

他刚松了口气,便听见阿三声嘶力竭的大喊,声线不稳带着颤音,“诸位亲人!”

谢陵瑜猛的抬头,意识到不妙。

“南凌已经整个沦陷了,此乃朝廷昏庸无道,但请相信谢公子,他能救咱们……”

阿三哽咽着,他眸中火光越来越近,每个人的脸都清晰起来,山雾被暖色晕染出格外明亮的色泽,他们急切,担忧的跑来。

听说人之将死,会看见此生最难忘的场景。

阿三在一片乱哄哄的叫喊中,似乎回到了那年大雪,他的爹娘被野狼所袭,好在老马识途,带着他们兄妹二人来到邻近小镇的湖畔,他与妹妹哭着叫着,一抬头,就看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冲他们跑来。

年长的叔伯一把将他们抱进怀里,阿三撕心裂肺的哭,那大手粗糙温热,让他可以有片刻的安心。

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的圆,眼前众人奔来的场景似乎与那场大雪重叠在一起,他未觉得冷,只觉得热至心头。

“相信谢公子!你们都要好好的……”

“阿三愿以身祭天,佑家人们平安。”

一定要等到药方。

等到团圆。

等到妹妹长大。

…… 只可惜,他没办法亲眼看见了。

阿三喊完这一句,便义无反顾的扭头冲进房屋,晶莹的水珠闪过,落在无人问津的尘埃上,留下了个不平整的圆形水迹。

众人紧跟其后,地底却突然的竖起一面面厚木板,将他们死死堵在外面。

这是猎户的惯用的小把戏。

谢陵瑜渐渐停下,在十米外站定,目光愣怔的看着这一切,那些话似乎在耳边回荡着,而他眼前是一片冲天的火光,木屋刹那间炸开,火星四溅,却被厚木板拦住,没有波及外头分毫。

谢陵瑜最后看见了少年远远看他的那一眼,带着少年郎的盛气,眼中却是泪意,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渐渐化作了坚毅,毫不留念的冲进破屋,那火光似要窜上天际,几乎是撕裂黑夜的黎明。

来晚了。

谢陵瑜愣愣的站在那里,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触摸那炽热的温度,最后脱力的垂下。

屋里应该被早早泼了酒,浓郁的酒味夹杂着焦味扑面而来,不难想象阿三被瞬间吞噬的场景。

做这些的时候他害怕吗?

喊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向前一步就能回家。

但他没有。

因为阿三明白,南凌沦陷的事情一但被镇上的百姓知道,必然是谁也劝不住的,他们不在信任朝廷,也不会信他谢陵瑜。

所以他以这种方式,燃尽自己的性命去喊,这样的声音可以进入人的心里。

焚烧可催,阿三最后喊的那一句,便是希望以自己为祭,化作那可摧瘟疫的火舌,为他最爱的人们驱散阴霾。

他们是被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护在了身后,还自诩是怀志公子,为百姓谋福。

冲在前面的人推倒那厚实的木板,没有一个人先去回味那句 “南凌沦陷”,他们大喊着去扑火,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焦烟升起,他们便去翻找破碎的木块,想要找到阿三的尸骸。

谢陵瑜一言不发的走进人群,徒手翻找,高温烫的他手红肿起来,但他没有停下,呼吸越来越粗重,眼眶充血,懊悔的反省。

如果他今天没有犹豫,会不会早一点找到他。

如果他早在觉得不对时冲上去追,阿三会不会还能笑着在阁楼打杂。

突然。

一只大手握住他还在颤抖的手,谢陵瑜没抬头,他不解又茫然,“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头顶传来一声极其轻的叹息,手腕被松开,青丘玦撕下自己的新衣裳,将他的双手裹起来,没再管他有没有在发呆愣神,自己转身去找阿三的尸骨。

沉重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青丘玦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其他人也如此,用衣物堆起一块可以容纳阿三的地方。

一块焦黑的木板被推开,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人终于忍着哭腔喊道,“找到了,在这里……”

谢陵瑜疾步走去,却在目光触及到尸骨时,不敢再看第二眼,方才还鲜活的人被一把火烧的面目全非,留下还冒着焦烟的枯骨。

其他人将尸骨放入方才铺在地上的衣物上,谢陵瑜见他们一言不发,终于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今日是谢某之过…… 阿三所言不虚,南凌已经沦陷,还请诸位信我。”

他也不奢求百姓回答,或者说不敢面对,谢陵瑜吩咐刘县令处理后事,看上去沉稳冷静,但青丘玦目光下移,不难看出他的手正微微颤抖。

谢陵瑜目光掠过表情各异的百姓,知道他们有人信了,也有人不以为然,有些个脸上带着怒意,似是想要争论一番,却被李叔沉默的拦住了。

阿三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断然不会欺骗他们,这才勉强得以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但若接下来没有新的进展让他们信服,那么一切怨念都会再度爆发,好在阿三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

夜幕中的火光似乎失去了温度。

一行人回到繁镇,沉默再次席卷小镇,谢陵瑜惦记着阿三妹妹的事,一回到刘府,就吩咐柳岿明日一早便派人去照料着。

直到他们回屋,谢陵瑜才从恍惚中走出来,发觉青丘玦沉默了一路,他侧目望去,发现青丘玦正定定的看着他,带着少有的正经和冷淡。

谢陵瑜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有多糟糕,他有些颓废的松了力道,任由自己瘫在椅子上,“阿诀,对不起。”

这声 “阿诀” 冲散了青丘玦压着的火气,但他却并未松口,“知道错哪了?”

谢陵瑜自然知道,清楚得很。

其一是他太容易被影响了,对于一个主官来说,此乃大忌,其二是方才他没有及时下令组织百姓,而是自己在那里愣神,过于优柔寡断。

谢陵瑜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一板一眼的陈述了自己的过失,说完也没有放松感觉,而是眉头紧锁,懊恼又羞愧。

眉心突然传来了温热的触感,谢陵瑜郁结的表情一顿,露出些许茫然,他抬眸望去,却被抵住了脑袋,叫他动弹不得,只能瞧见面前人沾了灰尘的里衣。

头顶传来低沉淡漠的嗓音,“如今在这里,大家都眼巴巴指着你,你却自乱阵脚。”

“以大局为重,若你总被这些事绊住,那阿三的牺牲又有何意义,天底下的冤屈苦难多的是,你能一一插手吗?”

“你一直往前走,才能保护更多的人,逝者已逝,愿生者安康。”

青丘玦的嗓音是清朗又低沉的,谢陵瑜放任自己用额头靠住他的手指,心绪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了许多。

“给。” 青丘玦错开视线,眼睛里闪过复杂。

谢陵瑜抬眸,看见一封信,他疑惑的接过,拆开信封打眼一扫。

下一刻,目光猛的顿在落款处。

——故人青丘。

谢陵瑜手指一颤,差点没拿住信纸。

他稳住心神匆忙去看,发觉只有短短一行字。

——谢公子,归期已定,来日方长。

谢陵瑜抹了把眼泪,定定的瞧着这短短一行字,无奈的低笑两声,他将信纸折的方方正正,小心翼翼的放进暗格中的木盒里。

青丘玦垂眸看他,很快又错开视线,莫名有些别扭,眼前人雀跃和斗志都写在眼睛里了,也不知道藏一藏。

他清了清嗓子。

“所以,想明白了吗?”

半晌,谢陵瑜低低应了声,“我知道错了。”

他平日里温润细腻,在别人眼里是挺沉稳的样子,此刻却像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嗓音低低柔柔的,显得很乖巧。

青丘玦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烫,不自在的收回手,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突然卡了壳,干巴巴道:“你知道便好。”

似乎有些受不了此刻怪异的氛围,青丘玦走进里间,利索的褪下里衣换上新的,偏头道:“早些休息。”

谢陵瑜也没抬头,含糊的应声,匆匆褪下衣物,他们背对着彼此,今夜似乎比往日长的多,静默让呼吸都变得克制。

谢陵瑜闭着眼,脑中想着方才那一幕,也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当青丘玦靠近时,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浅淡的香味,那气味让他忍不住心生依赖,想要…… 抱住他,去吸取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

身侧之人的呼吸渐稳,谢陵瑜的热意却未减分毫,他小心的转身,外头的月光漏进来,映在青丘玦的脸上,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谢陵瑜觉得此言有理,他的眸子顺着月光描摹青丘玦的骨相。

这一看,就看了许久。

谢陵瑜眼睛渐渐合上,就这么侧着睡了过去。

青丘玦也未睁眼,只是轻轻为他拉了拉被子,夜色中似乎听闻一声极淡的叹息,又似乎只是风过的声音。

——————

次日。

林城可谓是火冒三丈。

因为有阿三在先,众人不愿直接与谢陵瑜针锋相对,原本已经忍了下来,谁知林城的人还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这令他们忍无可忍。

这下就连林将军本人去也没用,大伙儿根本不吃这一套,他们像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最终林城的手下没忍住动了手,好在柳岿及时赶到。

谢陵瑜得知消息便匆匆赶去,刘府被人群围了起来,百姓嘴里叫骂着,林城面色如土,却无能为力。

谢陵瑜这次没在收敛自己的情绪,他冷着脸过去,人群顿了一下,默默给他让开一条路,他冷声道:“柳岿,去给林将军收拾行囊。”

林城猛的抬头,嘴唇气的发抖,“谢陵瑜…… 你敢。”

谢陵瑜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脸上似乎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大字。

我还真敢。

柳岿的动作很快,小厮们将行李和马车备好,谢陵瑜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给他半分面子,他勾了勾嘴角,“林将军,不送。”

林城的目光晦涩,虽然侮辱性极强,但这的确是个台阶,他们今日不走,百姓也不同意,只是……

“谢公子,下次再会。” 林城意充满挑衅意味的道。

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谢陵瑜没有接茬,目送马车远去。

他身后垂头的青丘玦却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还能见上几面。

你那生性多疑的外甥,究竟会站在哪一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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