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阿三

十六七岁的少年仓皇又漫无目的的跑着,临近镇西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他手中紧紧攥着那页碎纸,恍惚片刻,又折身返回阁楼,这一次他走的很慢,远远看见阁楼很热闹,里头人来人往。

他透过半掩的窗扉,看见了里头手持折扇的公子,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正与他的随从说笑。

阿三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记得这个随从明明昨日还穿着粗布衣裳,今日就换上了淡雅的青袍,手中还拿着医书,不卑不亢的与他的公子座谈。

阿三已经悄悄观察他们很久了,谢公子为人谦逊,不似那些站在高处,不在意他们死活的 “贵人”,他在楼中打杂时听说,药方已经有了新的进展,若不是有公子顶着外界的压力,郎中们又怎能潜心投入医书中?

然而这位公子仍旧每天挨家挨户的帮忙,雷打不动的每隔几日便去落梅山采药。

还要应付找麻烦的人……

若在传出些消息,公子真的还能顶得住吗?

并非不信任公子,只是他不敢赌,也不想在失去更多亲人了。

阿三眼眶渐渐红了起来,站在远处看了好久,半晌,他一直紧紧捏住纸张的手缓缓松开,弯腰将它压在一块石头下。

那纸上的字略微潦草,似乎看见写信之人颤抖的样子,上面写着: 家中小妹年幼,还请公子照看一二,食能果腹即可。

落款,阿三。

阿三望着手上小片的腐烂,目光有些愣怔。

一切都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他采药时碰见其它镇上人,当时没太在意,那人不慎用匕首割破了他的手臂,吓得连连致歉,愧疚的为他包扎伤口。

蹊跷的是阿三回来两天后便觉得浑身乏力,接着又长出了脓包,他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开始刻意避免与人接触,悄悄去其他几个临近的小镇观察,这一下真让他察觉到不对。

瘟疫可能早就侵袭了整个南凌城,可镇中百姓却大多不知,那位林将军处处为难谢公子,也许等到消息的那天,会引起更大的暴乱,或者说,可能谢公子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没有办法宣之于众。

虽然他也可以去镇西,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他年岁小,又刚染上几日,他去了便有郎中救他,能等到妹妹长大,能走在热闹的小镇上,但……

那个时候,他最爱的人真的还在吗?

在瘟疫里,所有人都像是蒙了层灰,只会叫骂怨恨,暴乱一起,真的还有路可走吗?

阿三仰起头,忍住再次回头的欲望,忍住想要往镇西去的想法,一步一步的朝前方走去,瘦弱的身躯在风里轻晃,似乎要被刮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风掀起了纸张一角,隐约可见它的背面有一行被抹去的小字。

谢陵瑜若有所感的抬眸望去,却只看见一片灰色的衣角,青丘玦翻页的手指一顿,朝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望去,“怎么了?”

“没什么……” 谢陵瑜摇了摇头,莫名觉得有些古怪,“随便看看而已。”

青丘玦盯着他,看见他眉宇见的折痕,蓦然笑了,“皱眉老的快。”

谢陵瑜手指下意识抹平了眉间褶皱,抬眸却看见青丘玦戏谑的眼神,他尴尬的放下手,却见青丘玦缓缓起身,拉着他推门而出。

外面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已经接近午时了,青丘玦带着他走到之前看着的地方,“觉得古怪便去证实,总搁在心里想有什么用?”

“没有人的判断永远是对的,这不是草木皆兵,若心中存疑,不妨亲眼去瞧瞧。”

谢陵瑜心中微震。

他仰头看着青丘玦被阳光晕染的眉目,心中躁动。

为何他总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不要害怕失误。

作为丞相府的大公子,又是长大后才被接回的长子,他从小便知道四个字——谨言慎行。

也许父亲并不在意,但当别人打量的目光袭来,眼底藏着不怀好意又或是试探时,他下意识这么做了,谨言慎行,规矩懂礼。

这种观念早已刻入骨髓,谢陵瑜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只是不想掉了父亲面子,母亲因自己而死,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做好父亲的儿子。

要说恨过父亲吗?

恨他不曾看过几眼自己,就将他丢给贺爹爹。

算有恨过吧,但贺爹爹带他偷偷去看过父亲,他透过窗扉看见父亲卧房中挂着母亲的画像,一个人暗自垂泪。

后来他又得知,自己最爱的拨浪鼓,最喜欢吃的糖人,都是父亲亲手买的,只是每回大老远过来,都不敢与他相见,只在院前驻足片刻,看他与贺蔚打闹嬉笑。

他幼时童言无忌,眼尖瞧见这么个人,居然扯住下人问,“这个伯伯是谁呀?”

他记得父亲仓惶离去的背影,也在那时得知,这便是他的父亲。

谢陵瑜一愣神,不自觉的盯着墙壁看了许久,手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青丘玦轻轻拉住他的手腕晃了晃,没有说话。

但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很违和,就好像一只高傲的野狐狸,会低下头去蹭蹭人类的膝盖,露出乖巧的神情。

谢陵瑜思绪蓦然断了,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蔓延着,好似生长迅速的藤蔓,霸占了一块地方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暗处伸去,似乎怎么都不会满足。

他鬼使神差的反手抓住青丘玦的手,却又在下一刻惊醒,谢陵瑜指尖颤抖了几下,一时间骑虎难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就在这时,自己的手被紧握了一下,谢陵瑜心中一跳,有点莫名的热,他抬眼望去,却发现青丘玦脸色不对,凤眸一瞬不瞬的盯着拐角处,似是发现了什么。

谢陵瑜神色一变,也朝那处望去,只瞧见一张被石头压住的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面有字。

这下顾不得其他,两人大步走过去,青丘玦表情有些凝重,手指轻轻拿起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抹去纸上的灰尘,露出上头略微潦草的一行字。

——正是阿三所留。

字身潦草,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抖意,彰显着主人当时留下这行字时的心情,那必然是不轻松的,甚至有害怕和无助。

谢陵瑜发现这张破纸有种说不上来的眼熟,他脑中灵光一闪,就着青丘玦的手将纸条反过来,果然看见上面有一行被抹去的小字,隐隐可以看见其原本的样子。

“焚烧可摧……” 谢陵瑜喃喃自语,这是那本医书上的纸,这行字,竟正是他们当初发现的那本医书上的。

青丘玦闭了闭眼,细微的懊恼在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立刻起身道:“通知官员,立即清点阁楼小厮人数,看看少了谁,让守门的侍卫看好,不要让人溜出去。”

谢陵瑜点头,跑回阁楼立即吩咐下去,小厮们不敢耽误,方才还一派平静的地方顿时慌乱起来。

这阿三应当是发现了什么,他之所以留下纸条就是极其信任他们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让他不得不做出牺牲。

可究竟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是让他放弃自己的性命也要去做的…… 而且这个原因,说不定与他们有关,否则他不会留下这么一张没头没尾的纸条。

谢陵瑜抬眸看向衣袖消失的地方。

他走过去站定,往阁楼看去,这里正好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他和青丘玦方才待着的地方,他并不觉得这会是巧合。

青丘玦与他对视,轻轻点了点头。

谢陵瑜心中愈发不安,今日之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

天色向晚,天幕一点点昏暗下去,从夕阳到月轮,小镇不似往日的宁静,是沉冷的灯火通明。

众人从午时找到现在,只得到零星的消息,目前只知道那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父母早亡,与妹妹相依为命,平日在阁楼里打杂,是个很好的孩子。

而今日失踪的,也只有这一个。

谢陵瑜听到这是个半大的孩子,眉间愁绪更甚,天越来越黑,外头的动静也惊动了镇上的百姓,大家披着外袍出来,听说是阿三失踪了,纷纷也跟着找起来。

青丘玦不似往日的漫不经心,他手里捏着那张纸,低垂的眉眼让人看不出情绪,谢陵瑜走过去靠近他,并没有说话。

两个人静静靠在一起,桌前是谢陵瑜现画的图,一张小镇简易的地图,上面有许多地方的名称被杠去,这些都是找过的地方。

镇里几乎找了个遍,青丘玦的人不久前已经去了镇外寻找,可找这么一个人谈何容易,还是一个已经存了死志的人。

“大人…… 大人!” 小厮急切的声音传来,那几乎可以称之为嘶吼,“有消息了…… 阿三在镇外一处破败的木屋里,但是他不让我们靠近,说他在等人!”

青丘玦和谢陵瑜立即动身,跟着小厮往那处跑去,披着外袍有些困意的百姓顿时精神起来,一伙人浩浩荡荡的往镇外跑。

镇外不远处,潮湿而破败,木屋早已被虫蛀空,被风吹的 “吱呀” 作响,阿三手中举着火把,眼前站着一群同样面露关切的熟人。

“阿三,快跟叔回去!”

“小兔崽子你干什么呢,别闹了啊。”

“阿三……”

大家一点点向前,想带他回去,阿三的目光掠过每个人的面庞,嘴角有痣的是李叔,一直关照他们兄妹二人,包姐是卖早点的,每天总有 “剩下” 的馒头咸菜,周姨家的孩子也总有“穿不了的破衣服”……

阿三突然笑了,脚步不由自主的也向前一步,手臂抬起似乎想要抱抱他们,他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有什么从眼睛里流出。

众人松了口气,忍不住露出笑意。

可下一秒,他却一挥火把,这一下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阿三声音暗哑,“别过来……”

阿三不敢去看众人的眼神,自己踉跄着退了三大步,抬眸的那一刻,他愣了下,看见远处的火光跳跃,好多好多人朝他跑来。

为首的二人一人白衣,一人青袍,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都是熟悉亲切的面孔,他们举着火把,有些都没来及披上外袍。

他们…… 都是为了自己而来的。

“真好。” 阿三喃喃自语,眸中印着火焰的暖色。

那是他这一生看过最美的风景,一群人带着火光而来,像是划过夜幕的流星,他贫瘠的一生中,终于有了除了妹妹以外,闪闪发光的东西。

只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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