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醉翁之意

几个小辈打闹嬉戏,引的原本不太熟的同辈人也不好意思往他们那边挪,想要一起。

他们脸上带着善意腼腆的笑容,也不打扰,就往青丘玦几人身边一站,谢陵瑜是出了名的温润好相处,他见都是同辈,便递了个话头,孟毅为人热情,很快气氛便融洽起来。

他们聊的欢畅,殊不知后头的父辈们频频看过来,又是欣慰,又是惆怅,邢尚慈爱的眼神看看谢陵瑜,又看看青丘玦,再看看孟毅。

心中有些无法割舍,谢家小子脾气好,有才华,怀瑾足智多谋,稳重踏实,孟家小子活泼开朗,像个半大的孩子。

他的目光略过其他的小辈,长得都还算端正,回头让夫人去了解了解,闺女如今岁数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也该准备准备了,只是今日这一遭,恐怕是要损了不少好名声。

众人驻足聊了一会,渐渐开始往里头走,远远的见周喜带着一众宫女太监浩浩荡荡的过来,引着他们往设宴处走。

宫女们引着女眷,太监们引着诸位大臣、公子,崔喜淡淡的露出个笑容:“宫宴时辰将至,各位大人、夫人可先行落座。”

诸位大臣给面子的一拱手:“谢主隆恩。”

谢陵瑜一行人跟在他们后面走,前头的位置都是给朝中大臣的,他们这些小辈一般躲在后面吃吃喝喝,好不自在。

谢陵瑜右侧是孟毅,左侧是邢雅娴,再右边才是青丘玦,而此刻后有个小太监伺侯着,谢陵瑜未曾回头,但仍能感受到他不安分的视线。

谢陵瑜抬眼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圈,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抬着头,这是明晃晃的监视,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左右也没犯事,心中不虚,便随他去了。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指板,静候时机。

青丘玦垂眸饮茶,敏锐的感受到一道不善的视线,他抬眼望去,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正目光阴沉的盯着他。

他略微回忆一番,此人应该是林城的儿子林荐。

那倒是怪不得了,孙家和林家一向不合,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些年林城仗着陛下恩宠,隐隐有压孙家一头的趋势。

没想到这儿子倒是拖了林城后腿,处处不敌孙黔,给林城丢了不少人。

青丘玦心下觉得好笑,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冲林荐点点头,这一下让林荐骤然瞪大眼睛,像是炮仗被点着似的,差点当场拍案而起,好在还有些理智。

身侧的林城警告的看了一眼林荐,林荐很恨的喝了口酒,将气憋了回去,青丘玦垂眸,深藏功与名。

这头谢陵瑜一直找不到时机,想来只能在行礼时动些手脚了,反倒是孟毅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心中焦急,琢磨着自己也帮不上忙,便灵机一动。

他冲青丘玦道:“孙兄可否换个位置,我想与赵公子聊聊些新奇事物。”

这赵公子生的一张好嘴,讲的就没歇过,闻言立即转头,热情的邀请,又朝孙黔道:“孟兄懂我啊,孙兄可否行个方便?”

两人好似那一见如故的知己,青丘玦点点头,心里明白他的想法,依言坐在了谢陵瑜身侧。

谢陵瑜想到行礼这一茬,瞧着身侧的人有些担忧,让青寨跪重戮,那多少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可这若不跪,更是没有道理。

又见邢雅娴不停的吃那案上的果盘,别人看来就是姑娘活泼可爱,不拘小节,但实则是她紧张,借此掩饰。

眼见她都要把水果吃完了,谢陵瑜终于看不下去了,委婉道:“雅娴妹妹,宫宴还未开始,若渴了便倒杯水凉着。”

谢陵瑜说着拿起水壶,刚碰上便被身后的小太监拿了去,小太监恭敬道:“公子莫动,奴才来侍候便可。”

谢陵瑜笑意不变,袖袍下的手掌却握成了拳头,他点点头。

突然,一声尖利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顿时偌大的宴席间寂静下来,众人俯身之际,谢陵瑜宽大的袖袍略过邢雅娴的茶盏,那药丸遇水即溶,看不出问题。

他放下心来,侧头瞥见一言不发就要跪下的青丘玦,他明明没什么表情,但却平白无故叫人觉得难受,谢陵瑜皱眉,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最后在对方膝盖触地时,将自己的手握成拳,正好垫在他膝盖下,宽大的袖袍遮掩住这一切,青丘玦的表情出现了片刻错愕。

很快他便理解了谢陵瑜的意思,另一只手握拳垫在自己另一个膝盖下,不知是惊到了还是怎么的,青丘玦感受到自己心如擂鼓。

似烈酒入喉般烧心,竟尝不出个滋味。

“吾皇万岁——” 众人皆拜,齐声喊到。

在一众乌泱泱的人群里,几乎看不见他们,青丘玦不是没跪过,只是向来背脊挺直,不卑不亢,此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心想对着死人拜拜就当重戮上坟了。

只是当膝盖下突然被塞了个拳头时,他低头看着谢陵瑜的袖袍与他交织在一起,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不疼,却又酸又痒。

“诸位爱卿平身。” 重戮袖袍一挥,坐上了那最高处。

待众人平身落座,谢陵瑜不动声色的将拳头收回去,青丘玦侧头,眼神不是一贯的嘲讽和恶劣,漆黑的眸子里游弋着深意,藏住了深处的一点茫然不解。

良久,他低声道:“谢了。”

奈何谢陵瑜没听清,凑过去问:“嗯,什么?”

可怜某人千年难遇一谢就这么被错过了。

青丘玦脸上闪过不自在,指着案上的水果道:“我说你吃葡萄,甜。”

谢陵瑜没多想,依言剥了个尝尝,谁知刚入口,登时被酸的说不出话,神色扭曲片刻,差点就骂出声音来了。

这时,上座重戮难得露出个笑容来,谢陵瑜见此心中冷笑,一看就知道憋不出个好屁。

“诸位爱卿近来可好?”

重戮慢悠悠的说,似乎只是闲谈而已,没得到消息的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给面子的说了两句,气氛这才热络起来。

重戮笑着点点头,端的是贤君模样。

他右侧坐着一位僧人,瞧着很是淡漠,此人便是重戮钦定的国师,灯寂大师眉眼深邃,周身的气质似端坐在山峰上的隐世高人,他的眼神很淡,轻飘飘的落在一处,却又好像没有哪一出能入他的眼,皆是隔着层轻纱。

周喜清了清嗓子,身旁的小太监会意,冲远处招了招手,霎时间,一阵孤傲清寂的萧声扬起,众人纷纷停下手头的动作,抬眸望去。

只见水袖纷飞,闻琴声渐起,婀娜多姿的舞姬迈着莲步来到殿中,袅袅雾气在脚下丝丝缕缕的荡起,身体柔软若无骨,舞姿轻灵似鸿雁,一颦一笑明艳动人,叫人看痴了去。

诸位大臣忍不住放松下来,脸上不再严肃紧绷,纷纷斟着小酒与邻桌对酌说笑,顺手捻上个水果解渴,青丘玦端坐着抿了口酒,时不时侧头与谢陵瑜聊上两句。

他装的那叫天衣无缝,听见往日里不着调的人终于说起了人话,谢陵瑜这才心平气和,转头看见邢雅娴与另一位小姐相谈甚欢,两人掩面而笑,瞧着是没那么紧张了。

他看了看茶盏,温声道:“雅娴妹妹,茶凉了。”

邢雅娴点头,对那小姐笑了笑:“与许姐姐聊的尽兴,竟忘了要喝水了。”

逗得那姑娘直笑,邢雅娴拿起茶盏,慢吞吞的喝了几口,一边喝一边与那许家小姐说笑,谢陵瑜这才放下心来。

重戮坐在龙椅上,见他们有说有笑,意味不明的从鼻腔中哼出个没什么意义的音节。

周喜面色如常,似乎根本没听见这声冷哼。

灯寂大师不饮酒,只是抿上一口热茶,在闹哄哄的宴会上闭目养神起来。

舞姬早些便退下了,不知觉已经酒过三巡,重戮抬了抬眼皮子,周喜便喊道:“诸位肃静。”

谢陵瑜一直关注着上座,见此与他人一起放下手中的酒杯,众人脸上红润了不少,想来也是微醺了。

重戮这会才沉声道:“众卿可知,朕为何要设这宫宴?”

底下一片寂静,没有人敢接茬。

重戮也不恼,自顾自的说:“国师云游四海之际,途径一小镇,这镇上生了瘟疫,先下形势十分严峻,不知诸位爱卿可有愿前往繁镇救灾的?”

这下宴会上彻底炸开了锅,原本大家脑袋倒还有些迷糊,这会儿被吓的彻底清醒了。

重戮见底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就是没有一个主动请缨的,眉头的折痕预示着他的不耐:“怎么,在坐的各位没有一位愿意?”

听出他的不悦,朝臣们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就要起身跪下,重戮却挥了挥手:“行了,别跟朕来这一套,你们不愿,那朕只好自己挑了。”

听到自己二字,谢陵瑜直觉不好。

重戮视线扫过他时停顿了片刻,谢陵瑜定了定心神,却见重戮突然看向林城身边幸灾乐祸的林荐:“林家公子如今岁数也不小了,可愿去历练一番?”

谢陵瑜有些惊讶的看过去。

林荐原本还想看戏,一听这话登对脸色就白了,求救似的看向他爹林城。

没想到重戮却突然沉下脸:“朕很可怕吗,林荐你总看林将军作甚?”

林城皱眉,在桌子底下踹了儿子一脚,低声呵斥:“想什么呢!还不快跪下?”

林荐六神无主的跪下,哆哆嗦嗦道:“陛下…… 陛下…… 臣,臣实在是没有经验,唯恐坏了大事,背上千万条人命啊!”

重戮没说话,一种紧张的气氛在宴会上蔓延开来,林荐抖如糠筛,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林城也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袖袍下的拳头紧握成拳,就在他想要起身求情时,重戮突然笑了,脸上的怒意一扫而空:“朕只是问你愿不愿历练,你既不愿,那便坐着吧。”

林荐苍白的脸露出一瞬狂喜,随即意识到不对赶紧收敛起来,给重戮磕了个头:“谢陛下隆恩!”

重戮摆了摆手,眼睛里闪过嘲讽,他的眼睛扫视四周,忽而落到一个角落,重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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