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闹剧

周喜不曾抬头,却听重戮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道:“周喜,你觉得谢家如何?”

周喜心下一惊,面上却不露山水,一板一眼道:“奴才愚钝,只是这些年谢丞相也算本分,若对陛下忠心耿耿,倒是个可用之人。”

重戮半晌没说话,大殿里静的落针可闻,周喜低着头,摸不准他的意思,细汗顺着鬓角滑下,陛下不张口,旁人也不敢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重戮从鼻腔中哼出一口气,冷笑一声:“忠不忠可由不得他,这天下是朕说了算!”

周喜这才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如今林城手握大部分兵权,有谁不知林家是他的人?常言道文臣武将,若是谢家也表明了态度,重戮的这把椅子,可就是坐的稳稳当当了。

重戮心中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翘起嘴角,心情愉悦的问:“宫宴事宜准备的如何?”

周喜弯腰,恭恭敬敬道:“陛下,一切准备妥当了。”

重戮点点头:“明日便将灯寂大师接来宫中小住,朕要与国师商讨繁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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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谢府的家仆急匆匆的找到谢陵瑜,他这会正和孟毅喝茶聊天,家仆哭丧个脸道:“公子啊,昨日来见你的小贩,今早摆摊时被受惊的马儿给…… 给踏死了,您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谢、孟二人愣然的对视一眼,谢陵瑜脸色一变,拍案而起,脸上的急切与愤懑不似作伪,怒道:“什么?竟有这等事发生!那马儿为何无人看管,可知主家是谁?”

家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显然是得到消息就急匆匆赶来报信的。

孟毅见那家仆唯唯诺诺说不出话,当机立断拉着谢陵瑜就走:“我看他也不知晓,你我还是速去现场瞧瞧。”

谢陵瑜皱眉点头,不忘吩咐家仆:“你速去准备葬礼事宜。”

家仆应声,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走了。

趁着没到门口,孟毅低声促狭道:“云楼天赋异禀啊,将我都给唬住了。”

谢陵瑜侧目似笑非笑道:“子越还是省些力气,待会有你唱一出的。”

别说,今日他们还挺忙。

这头哭完丧,那头就要去孟府搭台子唱戏,怕又是一场恶战。

两人迅速来到街市,一众家仆在后边跟着,远远瞧见人们围了一个圈,谢陵瑜眉头微蹙,疾步走在前面,家仆小跑着跟上,吆喝着:“让一让…… 哎各位让一让了……”

百姓们回过头,看见来人自觉的让开了一条小道,对着那惨死的人指指点点,有摇头叹气的,也有嗑瓜子看戏的混不吝。

谢陵瑜一下子掀开衣袍,不顾对方血肉模糊的肢体,蹲下探他的呼吸,孟毅急切道:“怎么样?”

“没救了。” 谢陵瑜摇摇头,目光有些暗淡,他摸了摸小贩冰凉的尸体,叹息道,“身体都已经凉了。”

百姓不知何时声音小了起来,都看着他的动作。谢陵瑜起身毫不犹豫的揭下外袍,将月白色的锦袍盖在小贩的尸体上,自己穿着中衣,本是不雅的事,叫他做起来却让人不觉的怪异,谢陵瑜吩咐家仆将小贩的尸体收敛了,好生安葬。

他自己冲周围一拱手,扬声道:“此事谢某有过失,惊了诸位父老乡亲,还望大家海涵。”

百姓们神色各异,纷纷退后一步,连连摆手。

其实大家都知道是马儿受惊,谢公子如今念着情义将人好生安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何来过失一说?近年来谁人不知谢家公子美名,年纪轻轻便是俊朗出尘,才貌双全的贵公子。

百姓见他如此有礼,也不轻视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心中好感更甚,有些胆大的倒是安慰起谢陵瑜来,谢陵瑜回以苦笑,谢过他们。

待两人离开,人群慢慢的才散了,回到家去把这档子事说给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听,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而被议论的主角,则急匆匆回府换了身衣裳。

孟毅破天荒的直接回了孟府,和他那虚伪的老爹东拉西扯,演的那叫一个父慈子孝。

只是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并没有持续多久,两人好不容易在一张桌子上坐了约摸半柱香的时候,一名家仆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话支支吾吾的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

孟丞相见此心中咯噔一声,愈发不耐道:“到底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那家仆看看孟毅,又看看孟丞相,哭丧个脸道:“这…… 这……”

这怎么好说呢?

说您外头养的妾室耀武扬威打上们来讨说法了?

孟丞相一看这架势,嘴角下拉,心道坏了。

孟毅见他们俩面露难色,当他眼瞎似的挤眉弄眼,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面无表情道:“原来有事是孩儿不能听的,既然如此,你们自便。”

说着他站起身,孟丞相有心要拦,谁知这时一道尖利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气势汹汹道:“孟书,你这是要置我孤儿寡母于何地啊?你不认三儿也罢,可你居然在外头有了别人,怎么,你难道还想让那小贱人也给你生个儿子!”

这妇人来势汹汹,倒是有几分姿色,可惜生的过于精明,少了几分柔美。

后边的家仆碰也不敢碰,只是在后头苦苦哀求着:“夫人…… 现下不能进啊夫人……”

那妇人充耳不闻,瞪着眼睛疾步走过来。

孟丞相瞧见了,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这会是头痛欲裂,根本不敢去看身侧儿子的表情,出了一身冷汗。

孟毅顿住,一言不发的杵在原地,冷冰冰的视线搁在孟丞相身上,是无声的危险。

那妇人看见他,气势弱了两分,很快又一瞪眼,怒道:“孟书,你说那城西的贱人是怎么回事?竟耀武扬威到我头上了,谁给的胆子,我看就是你孟书给的!”

孟丞相没了往日怜惜的心情,此刻面沉如水,眼里含着警告:“李素梅,你不要太过分了!”

那妇人瞪大眼睛,嘶吼道:“过分,我过分?!”

“老娘给你生了两个儿子,连个名分都没有!到底是谁过分啊?” 她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孟毅,啐了他一口,“若不是因为这小杂碎,我可怜的孩子会没有个身份吗?”

孟毅捏紧了拳头,眼里酝酿着风暴,轻声道:“夫人?”

他一字一顿的问:“你是哪门子的夫人?丞相府的夫人如今在陵墓安葬,那是我的母亲,戚府的嫡小姐,我爹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

孟毅死死盯着妇人,又一次问:“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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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丞相府。

谢陵瑜换了身衣裳,在后院无聊的投喂锦鲤,等着孟毅的消息,突闻家仆慌张的大喊:“公子,公子啊!”

“何事?” 他回过头,疑惑的问。

那家仆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逾越了,拽着谢陵瑜的袖子就走:“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孟公子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谢陵瑜一听瞪大眼睛,连忙甩开他,一路疾跑出谢府,直奔孟府而去,都没顾上准备好的马车。

孟府的家仆见是他也不拦着,还十分热心的给他指路,显然也是拿不住注意了,谢陵瑜谢过他,疾步朝那处跑去。

他人还未到,远远的就听见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家仆们乱哄哄的叫喊,谢陵瑜心下一凛,即使知道孟毅是做戏,也忍不住心中焦急。

他踏入门槛,只见孟毅冷眼旁观,孟书将那妇人一巴掌抽倒在地,妇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爬起来就一边尖叫,一边照着孟丞相的脸抓,家仆们手忙脚乱的拦。

真是乱套了。

谢陵瑜皱眉,径自走过去将孟毅拉到一旁,轻声问:“没事吧?”

孟毅沉默的摇头,谢陵瑜瞧着不是滋味,自己兄弟他能不知道吗,平时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几时露出过这副表情。

虽说是孟毅自愿大义灭亲,可这出戏唱到了最后,人也早就是那戏中人了,瞧着这戏里未施粉黛的人,却比什么都浓墨重彩。

谢陵瑜无言,用力一把揽住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子越,别低头。”

谢陵瑜感受到肩膀上的湿意,鼻尖一酸,喉咙处哽的发疼,他们耳边是谩骂和撕心裂肺的尖叫,他道:“子越,不能低头,你给我把头抬起来,在这里只有你能抬着头!”

“你是戚姨的孩子,是孟家嫡长子,你没做错,你给我好好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不准哭!”

谢陵瑜猛的将孟毅拉起来,露出他通红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他直视着孟毅藏不住难过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是我谢陵瑜的兄弟,谢府就是你的家,我爹就是你爹,你有家…… 明白吗?”

说到最近,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孟毅嘴唇颤动,半天抹了一把脸,含糊的应了一声:“嗯……”

他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母亲柔美的面容,戚家的女儿面相生的柔弱,却极为韧性。

御史大夫戚大人教子有方,女儿当年也是极具才华,她笔下着墨文采斐然,引得多少儿郎钦佩爱慕,却一时走眼看上了孟书这种货色,从此深居简出,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孟毅字子越,是母亲赐他的,他始终记得含义,耳边似乎响起母亲温柔的声音,“骥子龙文,超群越辈,以后毅儿就叫子越如何呀?”

“骥子龙文,超群越辈……” 他喃喃自语。

孟毅睁开眼睛,耳边谩骂声不停,他苦笑道:“可我自小愚钝,比不上母亲聪慧,何谈超群越辈?如今让人家叫嚣到家门口来了……”

他顿了顿,握紧了拳头,眼里有股狠劲:“可真是把报仇的机会送到我跟前来了!”

谢陵瑜见此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心落下大半。

孟毅冷着脸转身,漠然道:“闹够没有。”

这句话淡漠的很,没什么重量,却真叫几人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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